搜罗小说>都市情感>困樊笼【完结】>第75章 剪不断

  杜恒熙自回京后,一跃成了新政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白日春风得意,夜晚上失眠却愈严重,而稀少的艰难的睡眠中,也不得舒心。

  金似鸿像冤魂一样缠定了他,他总是梦见一些血肉狰狞的场面。

  他先是独自站在一间空旷的房间里,四面都是墙,只有一个小窗,从窗户可以看见外头尖尖的房顶和半棵翠绿的松树,阳光明媚。他独自一人,心里很平静,好像在这里独处了很久。

  而很快,金似鸿就推开门走了进来。一步一跳,还很年轻,是穿学生样式的背带裤的年纪,头发向后梳,像个故作老成的小大人,却仍然身姿翩翩。

  手里拿着一袋橘子糖,笑眯眯地走进来,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没等他说什么,就往他嘴巴里塞了一块糖块。

  然后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开始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忙活,铺床整理被子,在书架上翻翻拣拣,拿新衣服在他身上比划,身上是外头暖融融阳光的味道,像只唱歌的百灵鸟。

  杜恒熙紧张不安地盯着他,沉闷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含着糖块,甜滋滋地化开来,内里甜蜜,外表仍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听着金似鸿说话,好像外头的阳光也照射进了这间封闭的小房间,荡涤一阵轻柔的风。

  原先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看着面前脚步不停转的人,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受不了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好好看看他,两个人就这样坐下来。

  然而几次都没有抓到,每每往这个方向伸出手,人却已经到了另一头。

  几次过后,杜恒熙无法可想地收回手,垂下头,掌心空落落的,抓不住。只能任他在眼前转悠,内心恢复了平静,甚至堪称祥和。

  然而很快,这里就出了异样。一滴粘稠的液体掉落在杜恒熙脸上,他抬手一抹,放到眼前看,红通通一片,竟是血。

  他仰头看去,房子正在淌血,一滴滴从屋顶天花板掉下来。脚上也有了异样触感,低下头,血从地面的木地板渗出来,抬头四望,满面的白墙遍布了一颗颗血珠子,触目惊心,像一道血红瀑布!

  他惊恐地后退一步,却踩到了一滩黏腻的东西,转过头,发现金似鸿竟已经化作了一滩破碎的血肉!有意识般,向他靠近了一点。

  杜恒熙下意识后退,耳边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叫他的名字,却开始阴冷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血肉贴上了他的脚面,杜恒熙才想到要逃,他扭过身,可是这里四处封闭,那扇门和窗都消失于无形,他竟然逃无可逃。

  粘稠的温热的如人体触感的血肉,纠缠上他,从脚踝往上缠绕,缠得骨头嘎啦嘎啦作响,从腰裹到胸腔,最后彻底淹没了他,遮住了眼耳口鼻。房屋也终于土崩瓦解,在一片窒闷潮湿昏暗中,他无法呼吸,胸腔肿胀到像要裂开,濒于窒息。

  往往到了这一步,杜恒熙就惊醒了。

  从床上坐起来,睡衣汗湿了一层,不自禁地发抖喘息。

  透过汗湿的眼睫向前看,面前墙壁上,是飞舞纱帘间月亮幽暗的阴影。

  短短一个月,白日里东奔西跑,大会小会,各种聚会交际,要振作精神应付各界的名流绅仕,还要小心平衡新政权未定时的权力纷争。

  晚上还不得安睡,睡着了就被噩梦吓醒,失眠到了极端的地步,如此一来,杜恒熙几乎小半个月没有睡过觉了,眼下透出青灰,唇和面色都苍白,简直像患了什么不可治愈的疾病。

  马回德也很担心他的身体情况,硬是放了他三天的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走在人流鼎沸的大马路上,胳膊上搭着西装外套,杜恒熙空闲下来了不知去哪里,又并不想回去休息,心中烦闷,车开出去一段后,他干脆下了车,让司机自己回去,他打算独自走走。

  他家中现在有一个安秀心,近来因他的状态十分担忧,变着法地给他做补品,昨日生生把杜恒熙喝出了鼻血。

  鼻血横流,糊了下半张脸,淌到了胸口上,玷染了衬衣,他呆呆坐着,自己倒没觉得怎么样,却把人吓坏了,忙燥燥乱了小半夜。

  杜恒熙脑子想着这些事情,然后觉得如此不行,安秀心在他家里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他们两个人必定得有一个搬出去。

  他现在住的是从前杜兴廷购置的老宅,宅子大,闹中取静,仆人也多一些。考虑到生活的便利性,杜恒熙觉得自己另寻一个小房子会好一些。

  如此便叫住报童买了份报纸,开始看豆腐块上的房屋广告,他选中了一处小公馆,叫了胶皮车拉过去。

  到了门口下车,这里清幽,一条长长的小巷子通到街口,墙后头挤挤挨挨露出槐树的枝叶。按响铁门的电铃,看屋的人出来,是个小老头,一张枯蜡似的面孔,头须都乱蓬蓬的。

  他走进去,门匾被摘下了,放在一边。刚一踏入,就闻到一股清幽的花香,沁人心脾,他不禁低声感慨,“好香啊。”

  老头伛偻着背,“上一任主子在院子里移栽了好多花,到了春天就香了呵,您可以去看看,现在是最漂亮的时候。”

  刚走到院子里,就见白花满树,艳丽芳香,小小的一间院子,竟种满了芭兰树,小小的花儿,像枝头上擎了无数玉雕的杯盏,玉质的花瓣,优雅恬淡。

  杜恒熙在院子前头站住了,深呼吸一下,他闭上眼,柔软地微笑起来。空气里有花香和润泽湿漉的春泥的气味,回京后头一次有了心胸舒畅的感觉。

  从前最喜欢这花,一到季节就有人走街串巷的叫卖,外头街上到处都是这种香味,奶娘身上没什么装饰,只在前襟别一朵。依稀间,他也把人当姑娘打扮过,给人手腕上戴过一串花,花漂亮,手也漂亮。

  因了这一处院子,买卖很快敲定下来。签字之前,老人又问他喜不喜欢院子里的花,如果还喜欢最好不要砍掉,继续种下去,因为前主人费了不少心思才养活的。

  老头儿絮叨着继续,“从一米多高的芭兰花苗开始养,虽然精心浇灌,状态一直不好,只结过两个花苞,那是南方的花儿,怎么能移到北方养?我看他没事的时候就蹲那儿研究,一看叶子枯了,就着急,有阵子雨水多,他怕花淹死了,嘴上还长了两个大燎泡,吃饭都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熬出了太阳,又怕太晒,把花晒焉了。雨也不好晴也不好,可是受了老罪了。”

  杜恒熙听得笑起来,觉得这位前主人倒像个“花痴”的顽童,否则这种院子都是交给花匠打理的,哪用得着亲自上阵。

  他随口问道,“这么不容易种出来的花,怎么又不要了?”

  “没办法,世事不由人啊,他原先是新政府里的大官,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刚好没多久,就被打下去了。房子也被收走咯。”

  “哎,人总还好吧?”

  “不知道啊,音讯全无。”

  “他姓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忙打探一下。”

  “也对,您有本事,如果碰上还请出手帮一把。他姓金,不是本地人,对下人可和善了,一点架子都没。”

  杜恒熙一怔,突然敛了笑意,之后无论那老头儿再说什么,杜恒熙都一言不发,只快速地完成了交接。

  走出宅子,老人将钥匙交给他,约定晚些时候再来拿房契。

  老人走后,杜恒熙在洋楼内逛了一圈,然后上楼进了主屋,推门进去,嘎吱一声响,轴承老化,屋子里久不通气,有股阴阴的霉味。摆设简单,角落的窗前摆了书桌,靠墙是柜子和床,好像被人劫掠过一通,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点的都不剩下了。

  杜恒熙把地上乱翻出来的衣服领带捡起来,统一收到柜子里。

  衣柜打开,里头一列薄呢子西装、军装外套,几套衬衣裤子,叠放得倒是整整齐齐。主人好像很爱惜,浆洗得笔挺,也熨烫过。旁边一个小抽屉,里头放着徽章奖章,袖扣纽扣,个个晶亮亮的,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还有一个齐人高的试衣镜。

  杜恒熙看着,记忆里那个小人又鲜活起来。

  金似鸿理所当然会爱惜这些东西,因为得来不易,他从前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切都是他争抢来的,当然要爱惜。

  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鲜亮,像个翘尾巴的雄孔雀,因为小时候脏乱惯了,被人低瞧,有能力了,就更加注重起自己的外表来,唯有此才能把现在和旧时的自己区分开,不让任何人察觉到当时的低贱。

  杜恒熙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

  书桌上有笔墨纸砚,也有钢笔墨水,纸笺上,字体不算好也不算丑,有种拘谨的工整。

  金似鸿学字学的晚,杜恒熙一笔笔教他,刚写的时候张牙舞爪,笔画东倒西歪,像横行的螃蟹,金似鸿还不以为丑,认了字就沾沾自得。后来他那一笔字,写到外头去,被人笑了,他才气哼哼地回来,苦练了一个月,练出人样了,就不练了。他觉得写字不是什么紧要的功课,只要能看就行。所以始终稚嫩,一松懈,就露出原型。

  书桌上还有一个伏倒的相框,立起来,是当初金似鸿新店开业的时候,他们一道儿照的一张相片。唯一的一张合影,自己穿着马褂,他穿着新式西装,打着领带,抹了头油,趾高气昂,漂亮又神气。

  杜恒熙看着看着就笑了,伸出手指去摸了摸他的眼睛。

  把照片放到一边,桌上还摆着一个收音机,一扭,打开来,里面的电台在放周璇的情歌,杜恒熙听了会儿觉得吵闹又关上了。

  扭过头,坐在椅子里,窗一推,就能看见外头的院子,一片白色的花海。

  很美,很好。杜恒熙独自静坐了会儿,耳边只有风吹过枝叶的簌簌轻响,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宁和,心也静下来,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不觉,他就蜷缩在椅子里歪着脑袋睡着了,一直到后半夜才被开着窗刮进来的寒风吹醒。

  他醒过来,脖子腰背都僵硬疼痛,唯有大脑神清气爽,睡了从未有过的一场好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在原地抻了抻手脚。

  之前金似鸿一路不肯罢休地追着他,要在梦里跟他算账,吓唬他,折磨他,向他讨命,现在他自投罗网上来,却反而偃旗息鼓了。

  也许是舍不得,这是个美好的住所,不合适在这里让他受苦。

  杜恒熙从书桌后走出来,呼吸了下,空气里好像还残留着原主人的味道。

  他强笑了笑,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点力气还可以跟金似鸿斗一斗,周旋一下。活着不怕,死了自然更不可怕,他已经习惯如此,如此才不寂寞。

  现在才知道一切没那么好斩断的,金似鸿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思念里,耳朵里,眼里,心里,行动起来,几乎无处不在,到处都是他。

  自己能狠下心对他开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和感情,死亡又将一切残留的事物美化了,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在痛苦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