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困樊笼【完结】>第74章 斩乱麻

  晨雾未散,山道上都是马蹄声和脚步声,两边的树影在昏暗晨光中顺着风势向一侧倒伏,朦胧成黑漆漆的一片。

  看着前方疾驰的身影,杜恒熙眯了眯眼,他伏在马背上,人随着马身起落,双腿夹紧马腹,手慢慢脱离缰绳,从腰间摸出了枪。

  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块巨石,拖着人下坠。

  他犹豫了下,但看着眼前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狠下心,吁停了马,脚步慢下来,身体则直立起来。

  一切拖的太久了,他要做一个了结。

  杜恒熙把枪换到了受过伤的右手,当初被切断经脉,愈合后仍然不怎么灵活。

  所幸他原先就是两手均受过训练的,平常换成了左手用枪也没有造成太多不便。

  手臂平举向前,他闭上眼开了枪。用力时,如预料中那样,右手几乎废了,经络一扯,仍然生疼,手不由自主一抖。

  枪声响了两次。

  杜恒熙心中一松,眼眶一阵酸胀,他觉得自己可以就此解脱了。他要走,就让他走。爱或不爱,恨或不恨,都不再重要。他们两清了。

  “好枪法!”周边的人拍起了马屁。

  杜恒熙睁开眼,冷冷看向前方,晨雾太浓,竟已不见踪迹。

  “他中枪了吗?”

  有人忙不迭地说,“是啊,我亲眼看见,您第二枪的时候,那人就从马背上栽下去了。这么远的距离,师座实在是枪法如神啊!”

  杜恒熙脸色一变,“去前面找,无论死活,都去带回来。”

  山顶上挂着冷厉的寒风,太阳没有升起来,头上还有一轮浅薄的凄惶的残月,周遭壁立千仞,风声经过,如咽如诉。

  他本来没想过会打中。

  死了吗?杜恒熙想,若是死了就替他好好安葬,每逢清明中元,自己都会去看他,陪他说说话,绝不让他寂寞。若是活着,即是命运安排,就让他活,自己好吃好喝地养他一辈子,偶尔去看看他,如果他不想见自己就算了,全当另养个家雀。

  只是不料,生死未卜,马和人都堕入了高崖深涧。其下多利石,摔下去粉身碎骨,多成碎肉。

  马蹄拖着一道血迹,到崖边没了踪迹。

  所有人无功而返,马回德那边又催得急,最后杜恒熙只好不甘心地拔营回京。

  不见了,竟然不见。潜伏暗处,叵测危险,是敌是友,都不可知。自己那一枪打中了他哪里?是一枪杀了他,还是堕崖而亡,还是侥幸没死?

  骑在马背上,辗转不定。

  他心知肚明,很多事情是没有公平可讲的,爱一个人累,恨一个人,同样心力交瘁。那索性就斩断了,快刀斩乱麻。

  可竟然没有结果。那就只生恐惧,未知的恐惧。

  坐火车到北京,此时京城防务已经全部由马回德的人接管,全城电报电话线尽皆割断,城里贴满了安民布告,通衢要道上也布满了看守的岗兵。京里的百姓睡了一觉起来看到这种场面都很惊讶,却也不慌,实在是这几年政局变得太快,已经见怪不怪了。一夕之前,局势又已经改头换面。

  安朴山在军队入京前收拾了财产带了家人就想偷偷坐车逃走,还没有出直隶就被拦下,又被押送回了北京,被送回私宅看守起来。

  被关押起来的第三日,一辆黑色军车停在公馆门口。

  带枪的小兵从车后跳下来拉开车门。

  车门打开,一条长腿伸出来,笔直利落的裤腿线,军靴踩在车踏板上,两步落地。一身笔挺的军装,军服上一排黄铜纽扣折射日光,闪亮耀目。

  杜恒熙抬眼看着面前气派不凡的总统公馆,眯起眼,因为太高大而突兀,虽然巍峨,却物似主人,有了日薄西山的凄凉意。

  走进去,安朴山已等了他许久。杜恒熙把怀里的辞职信取出来,和颜悦色地说,“我草拟了一份,您看看合不合适。”

  安朴山看了看,沉沉一吐气,也没多说什么,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又叫人取了章出来,盖了章。

  杜恒熙收拾的时候,安朴山忽而说,“无论你信不信,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

  杜恒熙眼皮一动,没反应。

  安朴山继续,“杀手是我派去的,但你父亲逃出来了,之后他们就丢掉了老杜的踪迹,回来汇报时,还被我狠骂了一顿。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会有人在巷子里发现老杜的尸体。”

  杜恒熙直起身,“总统何必骗我? 大帅答应了让您去北山安度晚年,我也不会再做什么。”

  安朴山觑他一眼,“到了这个地步了,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不想背个不清不楚的罪名罢了,也可怜你被蒙在鼓里。”冷哼一声,安朴山又说,“秀心是个倔丫头,她等了你两年,我拿她也没办法。你老实说,你对她是什么意思?”

  杜恒熙没想到他会扯到安秀心,一时愣了一下,平心而论,他早就把这个小姑娘给忘记了。

  安朴山瞬间就沉了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你以前那些虚情假意的敷衍,要不是为了湘军的统领权,你会跟个小姑娘玩家家酒的游戏?我早说过她看上的是个铁石心肠的白眼狼,这死丫头偏偏不信,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你灌的迷魂汤。”

  说着说着,许是气狠了,安朴山一口气没喘上来,杵着手杖重重敲击了两下地板,继而突然抬头仰天,眼珠凸出,青筋狰狞,双手揪着长袍的一角,嘴里呼哧呼哧得像个坏掉的风箱。

  杜恒熙慌忙站起来,简直怕他在自己面前死过去,到时候自己真是百口莫辩。幸好安府的管家还没有走掉,急匆匆跑上来,给自家老爷喂了颗药,捋顺了呼吸。

  安朴山劫后余生,只顾低头发抖,有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杜恒熙站立着,觉得浑身不自在,无所适从,又想到安秀心,便说,“我去看看她。”

  安朴山缓过气,杵着手杖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嗯了一声,是同意了。

  杜恒熙这才发现安朴山短短这些时间,已经苍老许多,原先伟岸的身材也伛偻了,走路都要靠手杖借力。

  被下人领着上楼,杜恒熙再度见到了安秀心。

  安秀心坐在床沿,本来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瞧着外头建筑物的轮廓发着呆。

  突然间听到门口窸窸窣窣的响动,安秀心转过头,立刻呆愣住了,眼里含了泪水,喉咙也堵住了,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嘴唇在颤抖。

  两年不见,安秀心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出落成了蕙质兰心的大姑娘,也更苍白,更憔悴,因为痴情思念。

  从总统府出来后,杜恒熙就回了临时安置的住所。晚饭时,小石头来了,向杜恒熙汇报军务。

  杜恒熙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一起坐下吃饭,嘱咐下人多添一副碗筷。小石头有些拘谨,还是不习惯,伏低做小惯了,一旦挺起身,反而不自在。

  杜恒熙没怎么管他,食之无味地吃了口白饭,就放下碗说,“我又见到秀心了。”

  小石头说,“安小姐还好吗?”

  杜恒熙说,“当初我被困在公馆内时,就是她带着你进来的,要不是有你们,我就不能传消息给刘安,也就没有办法逃出来。”

  小石头点了点头,附和着说,“安小姐人很好。”

  杜恒熙忽的有些讷言,迟疑地说,“可我……可我也不能娶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她人越好,我越舍不得伤她的心。她等了我两年,即使所有人都说我死了,她仍旧等了我两年。”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化作一声不知所措的叹息,“就算娶了她,我也给不了她幸福。”

  小石头放下筷子,本来也就没有太多进食的欲望。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大爷不能娶安秀心,其实他有时候觉得大爷太不快乐了,也许有一个人陪着他,情况会好转一点。他很希望那个人是自己,可他自知杜恒熙并不在乎他。

  杜恒熙苦恼于这种感情的处置,长吁短叹片刻又说,“她其实后来还给我写了封信,让金……让他带给我,说会等我。”他略一顿,“这里倒也奇怪,秀心说这封信是他让她写的,但那时候他都打算杀我了,又何必做这种无用功?”

  杜恒熙皱起眉,那信上的话他倒还记得,无非是些鼓励他重新振作,不要自寻短见,就此沉沦的话,又寄托了少女的一往情深。温情脉脉,很令人动容。

  可他那时被困在公馆,成了一头困兽,怨恨愁绪太深,并没有当回事,连保存都没有保存,就这样遗失了。现在想想,太不应当。

  就在杜恒熙难以抉择的时候,安朴山却即刻启程,动作利索地携家带口离开北京,去了北山,真要做一个隐居避世的老人家,独独把安秀心一个人留了下来,搭一个照顾她的老嬷嬷。

  杜恒熙看着安秀心孤零零的独自一人,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请她住进了自己这里。于是很快屋里上下,都把她当做了女主人,好像他们之间,只差一纸协议,一个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