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不净身【完结】>第78章 爱恨

  段绪言北巡前日,东宫解禁,却一如往常那般清静,宫人陆续调回,掌事忙于接管,小李子也不见人影。

  阮青洲独坐书房,手中玉牌换了新绳,还是不久前才搓好的红绳。

  谁料双手不够灵巧,挂绳总编得歪扭,如此拖沓到了腊月,阮青洲方才编出根满意的,可往常段绪言每每见他总问及玉牌,近日却不常来了,玉牌也迟迟没能交至他手中。

  眼下阮青洲心事正重,小李子忽从门外跑来,卖着关子,径直把他哄出了门。

  中庭薄雪铺地,晨间经人清扫,现又落了薄薄的一层。玉牌挂在腰间,阮青洲踏雪而过,停在树旁,指尖触上枝头挂满的香囊,沾来缕缕清香。

  小李子解释道:“严公公明日就该启程北巡了,听是寻遍皇都才买到的香包,送来后就要奴才挂在树上,里头装的都是特制的桃花香,布袋还都用熏香熏过了,香得发甜,风一吹便都散开了,嗅着便同未入冬一样!”

  “可即便花开满庭,也还是避不过寒冬腊月,再如何虚构假象,却都是’时无重至,华不再阳‘。”阮誉之自身后行来,拨开枝条,看向小李子。

  “万物自化,因而还是顺应时势为好,也避免了对不合时宜之事怀抱不妥当的期待,最终落得寒心失望,你说呢?”

  “陛下英明,奴才不敢妄言。”小李子跪身行礼,不再言话。

  阮青洲也只淡淡垂眼,拱手拜下:“臣——”

  双手被扶起,阮誉之沉眸凝视他,打断道:“父子不必多礼,坐坐吧。”

  棋盘摆在水榭之上,两人沉默对弈。

  阮誉之敲棋迟迟不落,问:“多时没来,东宫陈设倒不比从前沉肃了,都是严九伶在管?”

  “嗯。”阮青洲轻淡应过。

  眉眼间犹带旧人倩影,阮誉之看他半晌,挪开视线:“上次见你养回不少,如今倒又消减回去了。”

  指间搓着棋子,阮誉之再寻话谈:“听闻莫洋平日也会来你宫里。”

  阮青洲应答:“偶尔。”

  “冰释前嫌也好,他如今到关州去了,想是除夕才会回来,往后恐怕也不会经常见面了。”

  再次沉默,枰上只闻落子声响,一局已分胜负,阮青洲静收棋子,宽袖拢风斜舞,拂乱案上棋局。

  黑白碰地,错落几声。

  阮青洲倾身去拾,指尖触碰那时,听阮誉之沉声:“你还在怨朕。”

  迟疑片时,阮青洲轻收棋子:“臣不敢。”

  “已不再以父子相称了吗?”

  “帝王为尊,臣自当铭记,与陛下先是君臣,再是父子。”

  阮誉之面色稍显不豫:“改回来,不要生疏。”

  他看着阮青洲默然收棋,沉了语气:“眼下梁奉逃脱在外下落不明,难言会否再行蛊惑晟王。泊文他阅历尚浅,还需教化,朕已提点过他。既往不咎,往后东宫三师讲学时,便让他在旁伴读吧,也好向你多学些沉心静气的耐性。”

  东宫属官讲学,阮誉之却以教化为由,让阮泊文顺理成章地享受到储君的待遇。没了阉党,阮誉之还是想借阮泊文的势力制衡东宫,制衡太子。

  阮誉之口中叨念着父子,却从没信任过他。

  阮青洲松指放落棋子,眼眸黯淡。

  “儿臣会是父帝心中最合适的储君吗?”

  阮青洲说:“儿臣知道,入主东宫那时,父帝本也只是因为心中歉疚,而非觉得儿臣名副其实。”

  阮誉之神色骤冷:“那是你兄长病弱,你身为庶长子理当登上储位。”

  “那为何东宫上至属官下至宫人尽数由父帝选任,儿臣的意愿从始至终没有——”

  “那时你正当年少,需要辅佐,朕不该多管顾一些吗?”阮誉之直接打断,语气愈加严厉,“或是太子觉得自己已有理政之才,不用朕选来的人,也能靠着自己从别处招揽贤士,构建东宫?太子不要忘了东宫在朕的宫廷中,朕难道不能管顾吗!”

  阮青洲蜷指紧攥棋盒,没有出声。阮誉之直直盯着,目光落往他腰间。

  “阮青洲,你无非就是因为禁足一事对朕有怨,朕是对你有愧,但你做了多少不堪入目的事,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誉之手扶桌角朝他倾身,扯来他腰间的玉牌,压声质问:“这玉牌朕从未见你配过,你禁足东宫,这东西又是哪儿来的?你不要以为与严九伶私下通情,身上会没留一丝痕迹,朕寻陈院判来一问便知!与内宦私相授受,秽乱失德,你是想如何?出卖朕的江山,然后培养出下一个权倾朝野的梁奉吗!”

  骤一挥手,玉牌坠地,已是碎裂开来,阮青洲指尖紧收,攥得青紫。

  “可父帝派严九伶北巡,已是准备将他弃如敝履、赶尽杀绝了不是吗?”

  阮青洲仰头直视。

  “父帝说着儿臣与他通情,丧了私德,内心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他与儿臣的私情,还是他能助儿臣争夺权位的本事?”

  “阮青洲!”阮誉之拍案怒喝,“禁闭太久,便已开始口不择言了吗!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儿臣至南山礼佛在父帝的掌控之中,得知晟王滥杀无辜、欲替冤死的百姓声讨也在父帝的掌控之中,知道父帝有意安排,无论是禁足东宫还是剥夺事权儿臣都没有一句怨言,如此,父帝却还是在忌惮儿臣会利用东宫兴风作浪。儿臣说了数次从未结党营私,对帝位从无觊觎之心,可父帝有相信过儿臣一次吗!”

  “孽障!”

  一掌直朝他面颊掴去,棋盒随之掀翻,棋子洒落一地,阮青洲撑手跪坐在地,掌心压着碎玉,逐渐渗出血来。

  阮誉之掌心痛麻,目光停在那人泛红的脸上半晌,忽而愧悔。他平气静声,将颤起的手藏于袖下。

  “阮青洲,你真是自寻死路。”阮誉之扣紧十指,不再回首。

  ——

  暮色四合,中庭,落雪又叠了几层,阮青洲蜷身躺在其间,任白雪湿了满身。不远处足声已近,停在身侧,阮青洲许久不动,由一点冰凉落在了眉眼。

  眼睫抬起,纸花顺鼻梁滑落,阮青洲抬指去接,一块布帕正往面颊敷来,温热往红肿处渗进,分不清痛痒。

  双目睁开,眼睫上的雪点涩了眼眸。

  “父帝有令,守卫不该让你进来的。”

  段绪言没答,只静静地看着他面颊的淤伤,手间搓着雪。雪点一融,抹去指缝间的血迹,便在阮青洲身后落下星星点点的红。

  “就要走了。”阮青洲轻声道。

  段绪言擦净双手,与他侧躺在地,用帕子抹去他双眼的雪水。

  “是,要走了。”段绪言复述。

  隐隐的血腥漫在鼻尖,两人相视,呵出寒气。

  “走吧。”

  阮青洲轻笑,抚上他的眉眼。

  “明日我会让尉升随行,等到了关州,你便离开吧,往后寻个落脚之处重归自由……就不要再入宫廷了。”

  阮青洲低声说着,冻僵的一只手正紧握着,掌心掖在袍下,血色早已渗进雪里。

  段绪言朝他手心摸去。碎裂的玉牌攥在其中,划破了指节,段绪言扣进指缝,两人的掌心隔着玉牌相贴。

  “给我吧,”段绪言说,“你我各一半,留些念想。”

  阮青洲沉默许久,指节欲与他相扣,又克制着松开了。

  “碎了就别带走了,忘记吧,不要记得了。”

  无人应答。

  冷寒中,夜风吹开,桃花香气溢来,突兀地漫在冬日里。

  段绪言问:“若是忘不了呢?”

  眼睫轻动,阮青洲淡着神色,被抬高脸颊,在亲吻落往唇上时,双目漫了热。

  极深入的一个吻,带着压抑已久的焦灼和留恋,段绪言记起与他沉沦时的温存,泛起痛意,直至落在颊边的纸花被几滴咸涩的泪打湿,喘息也变作隐隐的颤栗,两人无声相拥,像要被埋进雪里。

  段绪言怜爱地摩挲着他的脖颈,与他额头相抵。

  “等我吧。”

  段绪言沉声:“等我把你带回身边。”

  万物无声,飞雪卷起,两人静躺在雪间,阖眸相靠。

  墙角边,守卫尸体渐埋于霜雪下。

  血染白霜,醒目的红狂放地绽着,似一人在回归北朔前最后一抹克制的疯,夹杂在雪白中,即使将被落雪覆盖,在雪霁天晴之时也要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后来,一句情之所至的妄语被当了真,段绪言如期踏上了北巡之路,阮青洲在来年等到的只有北朔在关州开战的消息。

  天春二十三年春,关州军防被精准打击,惊觉布防图泄露时,关州大半领土俱已失守。

  销声匿迹的梁奉被传成盗图贩国的千古罪人,段绪言投入北朔军营的前夕,风颜楼人去楼空,杳无踪迹。

  阮青洲一夜燃尽东宫桃树,灼了指尖。他跪在銮殿外忏悔自省,双手奉着自罪书,在明嘲暗讽中跪至昏厥。

  醒后他只身策马前往关州,晨昏不分,至军营前停马时,一身淋雨方才风干,浑身热意不散。

  头晕目眩着,倒落那时,身子坠去,似听一阵银铃惊响,阮青洲双足一动,梦醒时铃音余响,他于恍惚中渐渐回神,最先嗅见的却是身侧那人陌生又悍然的味道。

  已是天春二十四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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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出自魏晋陆机《短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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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进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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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北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