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不净身【完结】>第3章 初见

  落了一夜寒雪,次日终见晴天。

  曦光将天际点出昏黄时,御花园的池水已经结了层薄冰。丁耿在池边提着铁铲除冰,双手冻得一道紫一道白。

  一到冬日,御花园的池水难免结冰,因而每至晨间必有宫人前来清凿,以防冬日宫廷走水时寻不见救火的水源,今日这差事特被萃息宫领去了,然而被遣去除冰的唯有丁耿一人。

  昨日梅花粥一事闹到最后也还是无凭无据,但为了警醒,红苓还是以在配房闹事为由,让他和段绪言都领了罚。

  但段绪言前有对梅花粥的疏管之责,后又在配房寻衅滋事,除却罚跪外,还多领了二十板子。可尽管如此,段绪言挨完板子后,反倒还被免了三天的差事。

  想着自己还有大半个池子的冻冰没有清理,段绪言却能在房里偷闲,丁耿更是忿忿不平,落铲时力道都狠了些。

  待到凿冰的差事办完时已近正午,丁耿转头回萃息宫用饭,却因嘴上的伤痕引来不少注目,他暗生怨恨,又要顾全颜面,只能一路垂头遮掩,可到了用饭时,偏连咀嚼时嘴里都泛着疼,他没吃几口便作罢了。

  始终咽不下心中那口怨气,丁耿暗自盘算着什么,却恰巧听闻段绪言捡回的野猫成了罗宓的新宠。

  从奴才到畜生,都是谄上媚下的祸害。

  段绪言发狠的模样又在眼前浮现,丁耿平不息胸中妒火,暗自攥紧了拳。

  既是祸害,就早该除尽了。

  ——

  一道风打得窗棂轻响,段绪言趴躺在榻上,醒时被投入屋里的日光晃了眼。

  新被褥是他挨打后自行去领的,草草地铺开后,他便带伤钻了进去,手边唯有的药瓶还是倾慕他的小宫女递来的。

  可昨日被风吹着受了寒,今早又挨了打,段绪言躺下没多久便发起高烧,莫说伤药半点没抹,就连渴了也没法起身倒水喝,迷糊时专靠自己的意志挺了过来。

  纵使有惠贵妃的偏爱,他也还是个初到萃息宫不久的小宦官,或有一日没了罗宓这个倚仗,他就什么都不是,更不会有人愿意花费心力来照顾他。

  也正因为宫廷里以利相交、人心难测,他也不敢睡得太死,才半日便浑噩地醒了十几回。临到傍晚,还是他自己挪步到后院讨来了温水和吃剩的白粥,入夜后,热汗才终于发出来,浸得衣衫又湿又黏。

  段绪言热得难受,稍稍动了动身子,才发觉身侧挤了只猫。那野猫通人性似的,白日在罗宓那儿撒娇讨食,夜里便把省下的鱼骨叼至他枕边,再又钻往他被里取暖。

  两天不到,段绪言便被鱼骨的腥味臭醒了四回。面对这种“恩惠”,他在嫌恶之余又有些欣然,也便由着那猫夜半时在他身侧闹腾。

  转眼已是带伤的第三日,段绪言醒时,那猫已没了踪影,他趁无人时抹了药,可方才下床走动了一会儿,便有两名宦官拖着湿透的身子小跑进门。

  “大寒天到水里浸一遭还真是要人命啊!”

  那两人哆嗦着脱衣擦身,又掀了被褥往身上裹,转头瞧见段绪言后,便耐不住诉苦道:“九伶啊,你那猫可把我俩折腾得不轻!”

  “它又如何闹腾了?”段绪言假意体贴地递过两方帕子,转头便要去倒热水。

  “你可不知,就你捡来那野猫,这几日把贵妃哄得开心,贵妃惦记着呢,醒来便要去寻,可往常抛些荤食便能将它引来,偏巧今日喊了半天也寻不见它半个影子,这不,在萃息宫里寻不见,贵妃就亲自到御花园里找,结果就瞧见那猫在池里漂着,我俩下水捞了一通,可那猫早便咽了气了。”

  水声停顿了片刻才又续上,段绪言没有应话,只将水壶的手柄越握越紧。

  另一人擦着湿发,接道:“就是说,瞧着挺机灵的一只猫,在哪儿玩闹不好,非往池里钻,也不嫌水冷,况且当年四皇子就是……总之贵妃被那场面吓得不轻,怕是记起来了点什么,迷瞪时嘴里喊的都是四皇子,不过方才御医也到了,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是过两日太子殿下就该到皇都了,到时贵妃若还是今日这模样,咱们底下这些人可都得挨罚挨骂。”

  “瞎说,殿下向来通情达理,怎么会随意怪罪人。”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段绪言神色稍沉,只将盛着热水的两个水杯递过去,说:“都说这猫聪明认主,萃息宫也没少供它吃喝,怎的还会跑到御花园。单凭一个表象,也不好说一定就是溺死的吧。”

  那宦官自被中伸出只手接过水,说:“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捡来的到底还是比不过别家主子的爱宠,死了就只留下晦气,更别提追根究底了,况且现在还得顾着贵妃的身子,姑姑吩咐了,此事不能再提,那猫也已经交给丁耿去埋了。”

  另一人忙不迭应道:“提到这个我就来气,丁耿分明是第一个寻见那猫的,非要拖拉着迟迟不下水,结果咱俩为了捞个猫,湿了一身还冻成个筛子,他倒好,显得自己多卖力似的,还上赶着领了埋猫的差事,不就是偷摸着到宫外挖个坑吗,他要嫌麻烦,夜里头趁着没人的时候,直接在御花园里一埋不是更省事,哪有我们受罪!”

  “那可不嘛,要是冻病了,你我又得遭罪。”

  一来一回的怨声过后,气氛沉静了不少,段绪言往炭盆里又添了些炭,转头已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对着那两人说:“这么取暖也驱不了寒,不若我今夜煮些姜汤过来,当是赔罪了。”

  “那猫瞎跑也怪不到你身上,而且你这伤……”

  段绪言持钳翻动着微微烧红的木炭,笑了笑。

  “这伤既不见血也不见泪的,”眼中笑意淡下,段绪言望着某处,平静道,“算不上疼。”

  ——

  夜间,御花园冷寂,落雪簌簌而下,至翻开的土壤之上,又被盖往地里。

  用布裹着的猫尸被铁铲撬起,直往土坑里倒去,仅一声低沉闷响过后,周侧传来些动静。丁耿警惕地转了头,瞧见来人时心头顿时震颤。

  那阵惊慌并不难觉察,段绪言与他静视片刻,随即迈开步子,缓缓走近道:“丁公公都敢杀生了,还怕鬼神?”

  “大半夜的满口胡言,我看你是病得不清醒了。”丁耿欲隔雪将人看清,可那人逼近的气势着实压人,他不禁有些胆寒,直将手中铁铲攥紧了。

  “你又想做什么?”丁耿语气不善,颇带几分威胁。

  “公公两次三番地给我警醒,我不做点什么,反倒还怠慢公公了,所以就趁着煮姜汤的这点功夫,出来和公公道个谢。”段绪言说着,目光却落往那人右手处裹着的布条上。

  他伸手极快地一扯,方才瞥见些抓伤,丁耿却缩手躲开了。

  “这伤口不浅,看来它临死前应当是挣扎了一阵,只是不知,”段绪言看了他一眼,“公公是将它溺死的还是勒死的?”

  丁耿心中一阵紧促,往后退了两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段绪言耐着性子,朝人走去:“我好声好气地问你,公公怎么不领情呢,要知道,在这萃息宫中,再不会有人同我这般关心公公了。”

  丁耿冷哼一声:“风颜楼里出来的人果然还是轻浮,动不动就说些磨人耳根的恶心话,可不就和这畜生一样,攀得再高也改不了撒野的本性。”

  “是啊,”段绪言说,“生了尖牙利齿,便不该教他学会亲人的,不若太过天真了,轻易就能把命都赔了进去,临死前连句冤枉都喊不出口。”

  “不像我,”段绪言抬眸与他对视着,露了个笑,“都不懂以德报怨,只会加倍奉还。”

  那眼神阴森,似为夺命而来,丁耿惶然退步,背脊渗过一道麻意。

  “严九伶,你还想公然杀人不成?”丁耿刻意抬高了声,握着铲柄的手臂默默蓄起了力。

  “想啊。”

  段绪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人骇得胆破心惊。顾不及其他,丁耿抬手挥去一铲,却被段绪言稳稳接住,他见势不妙,扯嗓大喊:“来人!救——”

  忽而脖颈被人捏在手中,只觉一阵猛力推来,他的前额便直往身前的石块撞去。

  剧痛过后,温热血液淌湿双眼,往下颌流去,不待双耳的嗡鸣感退散开,他便又被一头按进了土堆。

  沙土实实地堵在口鼻处,直要将人闷死。丁耿竭力反抗,哼出的声响却尽数埋入了地里。

  “公公别叫唤啊,我一急起来,下手就不知轻重,”段绪言不屑地递去一眼,沉了声,“是会死人的。”

  ——

  或有风来,雪落得大了些,罗宓凭靠在窗前,面上的吹雪融了几点,她不知伸手去擦,一双眼还在盼着什么。

  “贵妃,夜里冷,还是到里头歇息吧。”

  罗宓被扶回了榻上,她转头再次望向窗外,飞雪却被合起的窗扉掩住了。

  罗宓问:“洲儿年后该有多大了?”

  “殿下年后该有二十二了。”

  “是个好年纪。”

  二十二,真是个极好的年纪。

  罗宓阖眸躺了下来,似在枕边听见了踏雪的马蹄声响。

  阮青洲当是在归来的路上。犹见他乘风载雪,一身衣袍于风中滚动,泠然若云上净月,罗宓笑了起来,直至伸手触摸时,才知幻影会散。

  那幻象自指缝中流散,却忽然变作一只幼弱的手臂,从掌心滑落,沉入池底,最终水面上仅余一点涟漪,于指尖处泛开。

  罗宓撕心裂肺地喊,喊她的阮墨浔,喊不见,索性就跳了下去。

  一阵惊颤过后,午夜梦醒,四下无人亦无风,悬挂的帷幔就在眼前,静垂不动。

  罗宓看了很久,余在枕上的湿泪就同最后一点留恋,很快就冷透了。

  她起身敞开了窗,踩上桌椅往外眺望,像当年踩在槐树的枝条上一样,只要她敢跃下,南望帝便会张臂将她纳入怀中。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规矩的束缚,她会喊他誉之,更没规矩的时候,连名带姓地喊。

  阮誉之会气笑着责她大胆,在太后怪罪时又出面保她的安危,后来她被帝王的宠爱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竟偷偷带着三岁不到的阮墨浔去池面上踩冰。

  冰碎了,阮墨浔死在她的胡闹和愚昧之下。萃息宫成了南望帝再不愿踏足之地,她却又凭着太子的名望安然如故。

  罗宓不想再记起这些了。所以她站上桌椅远望,就好像阮誉之和当年一样还站在下方。这一次,她依旧毫无顾虑地蹬腿踩空,只是再没有跌进谁的怀里。

  声响尽数湮灭了,雪中隐约有一孩童朝她伸手而来,她便随他去了。

  ——

  罗宓死了,自缢于寝殿,野猫的尸体也不知去向,更无人去关心御花园里还有个意外摔晕后把自己闷死在积雪里的宦官。

  灵堂设立之时,又是雪天。南望本不常落雪,可今年却接连下了好几场,尤为凛冽严寒。

  段绪言就跪在灵堂外守灵,淋得一身湿冷,他自晨间跪到傍晚,落雪积了满肩。恍然回神时,头也昏沉,乍一看天色俱暗,身侧宫人都退尽了,只余下几人跪在堂中守夜。

  好生寂静。所以他取来长箫,独自跪在夜中吹起一曲。

  声响漫向天际。卷入碎雪的丧幡随后扬起,悠荡着旋了几圈,扫落一朵白花。花瓣点地,恰如门外树梢的积雪坠下。

  砰然一下,冰碴砸落至伞面又溅入雪中,是时一双靴履在他身前停顿下来。

  箫声随之停息,一片素白衣摆误入视野,段绪言缓缓抬首望去,素雪却已沾湿眼睫,将双目涩得朦胧。

  又有风来,眼前一盏孤灯斜照,那人半身染光,又于冬雪中陷没,远如尘外之景,要比轻雾还淡薄。

  段绪言被护在伞下,双膝着地,跪坐仰观,像不虔的信徒,手中长箫变作一炷未燃的梵香。

  迟钝须臾,他看向了擎伞的手。

  见几处淤红指印还落在虎口处,他想起些什么,不由自主地伸指触探,却在将要碰及的那刻失了知觉,便一头栽进那身素净白袍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