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不净身【完结】>第2章 错爱

  回宫之时,雪已落得密了,段绪言往怀中藏了只捉来的猫,又特意绕至尚食局,向司膳讨来了梅花粥。

  粥是在出宫前便吩咐尚食局去做的。现摘的梅瓣洗净后递至司膳手中,顺带捎去些银钱和脂粉,莫说段绪言在这些女官面前向来讨喜,就是看在惠贵妃的面子上,尚食局也万不会推辞。

  萃息宫虽只住着一位惠贵妃,平日冷清,但除却办差,宫人若想踏出大门,也得要经由掌事姑姑的允准,今日段绪言寻的正当理由,便是要给惠贵妃做这一碗梅花粥。

  惠贵妃原名罗宓,自入宫时便独得南望帝的宠爱,诞下了二皇子阮青洲和四皇子阮墨浔。可四皇子方才长到牙牙学语的年纪,就因罗宓的无心之失,不慎跌入池水溺死,罗宓自此变得失常,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如今阮青洲已是二十又一,她的疯病却再未能痊愈过。

  自段绪言来后,惠贵妃混沌时便要把他误认成四皇子,予以的偏爱和依赖也多了些,段绪言由此被调到她身旁侍奉,替下了原先的内侍丁耿,也招了不少嫉恨。

  眼下是未时五刻,距离惠贵妃小憩醒来还有些时间,段绪言将食盒提往后院煨起后,便先烧起热水,打算趁这空档先给猫洗个身。

  这猫算不得什么罕见的品种,就是只意外钻进宫廷的野猫,一身橘色绒毛脏得发硬,被风冻寒了便躲在御花园的石缝里。

  今日段绪言会去御花园,原是想捉只鸟雀送给惠贵妃解乏,也好解释自己在离开尚食局后的去处,哪知抛出的残羹剩饭都被这野猫吃净了。

  许是以为自己寻见了依靠,这猫叫唤着在他脚边蹭了又蹭,不依不挠地跟了他一路。段绪言揪着后颈处的皮毛将它拎起,竟觉出些同命相怜的意味。

  就当作有缘,段绪言难得发了回善心,便将它揣进怀中带走了。

  眼下,一盆热水洗得浑浊,干硬的毛总算被搓开了大半,段绪言把猫自水中托起放在脚边,搬来了炭盆。刚抖完水的身子冷得直哆嗦,那野猫细细地叫唤了几声,就被段绪言用帕子裹起,举在炭盆上烘着。

  烘至半干后,那猫便蜷在他腿间,睡得舒坦,直至申时将至时,段绪言才轻轻抬腿将它赶开。正当他准备将食盒送至惠贵妃那处时,一名共事的宦官急忙赶来,只称配房走水,将段绪言的卧铺烧了大半。

  火势不大,是烛台碰落时才造起的火,且只燃了段绪言一人的床铺。配房里本还住着萃息宫的其余宦官,但事发时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差事,嗅见火烟味方才聚来,瞧见燃高的火苗,便慌忙地用水浇熄了,如今烧出窟窿的被褥还浸着水,夜里已没法睡了。

  “怎么回事?”段绪言问。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应些什么,就见段绪言抬眼往人群中扫了一圈。

  “我瞧这火也快燃到丁耿的床铺上了,”段绪言道,“他不在?”

  众人左顾右盼,才发觉缺了个人影,此时门边忽起一声猫叫,引得众人纷纷回首,那野猫被惊得撤逃,段绪言随之想起了还被置于后院的食盒,便直向门外奔去。

  可待他到时,煨在热水中的梅花粥已不见踪影,只有廊下扫雪的宫女同他说了一声,惠贵妃醒后嘴苦口干,掌事姑姑来催小食又寻不见他,便代为递送了。

  闻言,段绪言猝然冷了脸色,转头便直往前殿而去。

  ——

  一道疾风自雪中穿过,随之窜来一阵冰寒,掌事姑姑正欲挑起门帘的手忽然被人拦下,便停在了半空。

  段绪言收手恭敬地朝人行了一礼:“冒犯红苓姑姑了。”

  萃息宫掌事名为红苓,随罗宓陪嫁入宫后,便一直在旁侍奉,早过了出宫的年纪倒也心系罗宓,不曾想过离宫。

  许是来得太急,段绪言肩头挂着的落雪还未拂落,反倒将那身寻常的袍服衬得凛冽。当是赏心悦目,红苓多看了他两眼,问道:“小严公公有事要问?”

  段绪言弯起眼眸,露出些笑意:“方才配房闹了些事,这梅花粥便放在后院,唯恐会出什么差错,我就想着再来确认一番,劳烦姑姑了。”

  红苓会心一笑,将呈着热粥的食案递过,说:“这些时日贵妃食欲不振,你便托尚食局做了这梅花粥用以调理,也算贵妃平日没白疼你,如今谨慎些也是好的。”

  瓷碗被呈往眼前,段绪言用勺搅了几下,便自梅瓣下方寻见了几粒花生碎。可罗宓对花生忌口,误食后便要咳嗽胸闷,这是后宫中人尽皆知的事。

  气氛顿时沉降下来,红苓打量了一眼周侧,便将段绪言拉至一旁,小声质问道:“这花生碎是怎么一回事?你要知道,贵妃若是出了差错,你我决计都担不起这罪。”

  梅瓣由他采摘,粥自尚食局取出后亦是在他眼皮底下没出过差错,可偏偏此时配房起火,梅花粥无人看守之后又被急匆匆地送至罗宓嘴边。

  某人想要陷害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段绪言感受到了挑衅,他借由平日那副温和的皮相,反拉住红苓的手臂,轻拍着安慰了两下,问道:“不知姑姑今日可有见过丁耿?”

  ——

  “嘭”的一声碰响,丁耿被大力推了一把,直往配房里的桌椅上撞去,他撞得发懵,回神时便见桌上摆着碗梅花粥,不及他多想,身后的段绪言已淡然地合起了房门。

  此时屋里只剩他们二人,丁耿觉出些慌乱:“做什么?”

  段绪言笑而不语,径自将一盏烛台挥落往丁耿的床铺上。火苗倏地蹿起,丁耿忙取过手边茶水浇了一道,又把手缩进袖里朝火星处扑打了几下,方才将火拍熄了。

  看着一塌糊涂的床铺,丁耿恶狠狠地盯着人:“严九伶你疯了吗!仗着点阿谀奉承的本事,就敢藐视宫规肆意妄为!”

  “在丁公公眼里,这便叫疯吗?”段绪言拿起勺子,漫不经心地搅了几下。

  “端杯苦茶给贵妃漱口,引姑姑到后院取粥的同时,又赶回配房烧我被褥,就为了趁我不在时往粥里动手脚,丁公公煞费苦心了。”

  话落,瓷碗便被猛力掷往墙面,摔碎后又在被褥上泼出一片狼藉。丁耿怒红了脸,正想抡拳时却被段绪言掐着脖子一把摁死在榻上,颊侧碾过的都是方才洒翻的米粥。

  丁耿挣扎了几下,可他不曾想到,段绪言平日里瞧着人畜无害,使起蛮劲来竟这般凶狠。

  “严九伶!你今日要是再敢对我做什么,我保管让你后悔。”

  “我哪儿敢做什么,不过就是想告诉公公一声,”段绪言压低了身子,轻声道,“今日我的床铺睡不得,你也甭想睡了,还有这梅花粥,贵妃吃不得,就赏给你好了。”

  “严九伶你!”

  一拳砸来,话声亦被堵在了口中,丁耿半天缓不过劲,腮边的辣意还未褪去,便又被人拎起了脑袋。

  方才摔出的碎瓷被强力塞进嘴中,丁耿妄想呼救,张口时往外吐的都是带血的碎茬。

  喇出的痛意充斥了口舌,丁耿紧捂着嘴,一双眼瞪得赤红,段绪言却毫不忌惮地将那人的头又往下按去。

  “丁公公今日可要长点记性了,”段绪言说,“这才叫疯。”

  ——

  房门打开时,外头聚起的人群慌忙散了,段绪言自行去领了罚,便跪在萃息宫外。

  跪到夜间时,足边落雪恍若堆高了几寸,野猫不知何时寻来,依偎在他身侧,段绪言垂头看了一眼,用手背去蹭它侧腹的皮毛,反倒从那处触到些暖意。

  可风雪半点不饶人,刮完一道,便如同把人的皮肉也割开了一层,段绪言忍着刺骨的寒,合起了眼。

  他在想北朔。

  他想活着回北朔。待到可以重归北朔之时,他能光明磊落地冠上北朔皇族的姓氏,待来日洗雪了关州战败之耻,他就要成为段承最引以为傲的皇子。

  这五年来,他单凭这种信念熬过了每一日,只是在宫廷的禁锢和身份的束缚之下,如今这念头更加强烈地吸引他,要他在这里弱肉强食般地生存下去,直到取得段承最想要的东西为止。

  一声微弱猫叫唤醒了风雪夜,陷进雪中的脚步声窸窣作响。感知到有人走近,段绪言睁开双眼,就见红苓提灯而来,在他面前停了步。

  “进来吧,贵妃夜间难眠,正寻你呢。”

  箫声荡入雪夜,声声绵长,吹的是飞鸟断翅,亦是落叶飘零。这曲调从前被欢声淹没在风颜楼里,如今锁在萃息宫中,依旧无人会去细听其中的蕴意。

  随着一曲奏停,段绪言收起手中长箫,端跪在罗宓的寝殿中,那野猫也得了允准入殿,一觉得暖,便懒躺着不动了。夜深时,殿内特意熄了大半的烛火,此时罗宓在床榻上倚靠着,经这舒缓曲调的安抚,稍眯了眼。

  “浔儿,到母妃这儿来。”

  罗宓当他是阮墨浔,所以常常这么喊他,段绪言便也顺理成章地利用这种错爱来攀附她。

  “手该冻寒了吧,捂捂才好。”罗宓摸见了冰凉,便用手炉帮他捂着,暖热了,才又替他揉搓着双手。

  罗宓动作轻柔,手中温度也正好,回回自掌根按揉至指尖时,段绪言便觉得舒活了不少。

  罗宓说:“幸好你没洲儿那坏毛病,他心神不宁时就爱往手上掐指印,不知痛似的,非要这么替他抚着,他才能稍稍安稳些。还有啊,他口味淡,但专爱挑酸甜口的东西尝,最爱的还是乌梅,夏日煮几道酸梅汤,上缀几片桃花瓣,便能把他留在萃息宫里半日有余。”

  一提起阮青洲,罗宓说得自怡,面上笑颜展得更开,余着花信年华时的明媚清丽。她细数着阮青洲的习性,连同衣食起居里的细节都叙述了一通,条条不落,说到记不起了,才笑着收尾道:“往后母妃若是不在了,这些事还得由你来和他将来的妻子交代。”

  母妃。

  段绪言细观着面前那人的模样,怔了片刻。他记不起被人疼爱的感受,就连自己的生母是何模样也记不起半分。

  本该与他血肉相连的那人,自他记事起,就只停留在了画上,他甚至不知道有母妃是一种什么滋味。说起从前,他唯能想到的一点温情,大抵就是段承对他略感满意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称为母妃的那人,原是会对他这般牵肠挂肚的吗?

  段绪言先前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

  “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母妃偏心了?”罗宓觉出他的异样,转而笑着轻抚他的脸,道,“你的事,洲儿自然也是要记在心上的,只是你的喜好脾性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道一番,譬如你专爱鼓弄这箫,还有……”

  像是忽然缺失了一段记忆,罗宓一时哑口无言。她对着面前这个“阮墨浔”,却半点记不起这十余年里的片刻画面。

  段绪言替她将身后靠枕撤下,哄她侧躺下来。

  “不早了,贵妃该就寝了。”段绪言燃起安神香,把烛火吹熄后,便要退到门外去。

  将要行礼告退时,罗宓却喊住了他:“浔儿,母妃最近常忘事,你莫要怪我。”

  段绪言重新跪了回去,替她将被褥掖好:“贵妃歇息吧。”

  可罗宓便同患得患失一般,将他看了又看。她伸手抚上段绪言的眉眼,却不知缘何会觉出一阵难过。

  “浔儿?”她迟疑地唤了一声。

  “嗯。”段绪言应了。

  罗宓心绪稍定,在暗光中看着他的轮廓。

  “让母妃再多看几眼吧,”罗宓说,“这世上再没人会比母妃更记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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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宓(mì),宓是个多音字,也可读作f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