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两盏江湖【完结番外】>第153章 152. 回春

  温旻的心狂跳起来。

  这半年他没少琢磨南海的事。自己偷偷找机会去、托人送信、拜托壬字堂的探子拿南海的消息……

  无论哪种努力,都逃不出简易遥的手掌心。

  简大宗主如一道巍峨的山岳,将温旻全部招数尽挡于无形。还铁了心要安排他娶媳妇。

  是以,除了每次的集议上听两句汇总消息之外,温旻再无办法与南海有丝毫瓜葛。午夜梦回,想起金不戮伤得窝在自己怀里的小模样,他不住地在通铺上翻腾,一趟趟出去外面坐着吹风

  阿辽要一个人过中秋了。

  阿辽生辰又快到了。总不能再让他一个人过

  ……

  一会儿一趟,动静都比以往大。

  搞得睡旁边的小七第二天起床俩大黑眼圈:“师兄啊,尿急尿频就去药房抓点药吧?”

  今次听到简易遥主动提起南海,温旻尚不敢全信。将信将疑看着简师父,不知又有什么等着自己。

  简易遥将密报字条给了他。

  温旻一瞧密报——影竺国船队将自南海登陆,进京见当朝皇帝。

  他第一时想到的却是:阿辽送我的那副眼镜,店老板就是影竺国人。他说我和阿辽情义极重,看着就是一对小仙童。

  “睡醒了么。”简易遥早看出温旻走神了。

  温旻赶忙回神。不动声色道:“徒儿方才在想这消息有什么作用,想得入神了。”

  “那你说说,这消息有什么用。”

  温旻一双好看的眸子,越来越像简易遥那般。波澜不再兴起,只有淡淡的冷意:

  “仇先生仗着有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匪帮撑腰,挺过了三升道一事。若这次有个无法抗拒的理由,让他必须对明月山庄、三十二路匪帮拔刀。不知爨莫扬和岩祝会不会像那渔舟道长一样,乖乖送上人头给仇先生解围?还是反而将其一军,将仇先生从平安治逼出来。”

  简易遥满意点头:“这才是简师父的好孩子——你便选一些人马,去南海办这事吧。”

  温旻应下,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和自然。

  临出门,简易遥望着温旻装作沉稳的步子,叫住了他:“旻儿,中秋前爨莫扬已离开了金家堡。”

  温旻垂着头表示知道了。

  简易遥负手走到他近前,冰珠似的眸子看住他:“之前你去不成金家堡,也没什么可惜的。金不戮尚在重伤,又在气头上;爨莫扬派人把守,对你就像死敌。就算硬去也落不了好。

  “而今爨莫扬已走。金不戮伤全好了,心中定也跟着平静不少。想怎么和他打交道,就由着你了。”

  温旻豁地抬起眼睛,望向简师父双眸之内。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简易遥双眸依旧是淡淡的平静。

  却抬起手,摸着小弟子的头顶:“对人好,要有方法。对的时机,事半功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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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八月。

  金不戮伤已痊愈。

  爨莫扬照料得细,金不戮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骨骼痊愈很快,内伤也慢慢调养平了。入秋以后,已可行动自如。

  这一日,金、爨二人坐小舟来到东安洲。

  自孤山派与维摩宗在东安洲闹了一出之后,半年来,金不戮还没有踏上过东安洲的土地。

  他不敢。

  想到列祖列宗墓碑尽毁,父母的名字被人洒了血凿了坑。金不戮只觉得遭了一刀刀的凌迟,又被体无完肤地拎到阳光下暴晒。

  他养伤时,常常从梦中惊醒。常做的梦,无非两个。

  一个是温旻笑盈盈地抱住他,说:“阿辽,表哥来南海就不走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金不戮一觉醒来,只有一身的伤痛。一摸枕边,全是泪水浸透。

  另一个是噩梦,鲜血满地的东安洲。

  踏足于上,一脚踩下去再抬起,全是血肉涌出。

  而今他身体康复许多,一切都平复了不少。梦也少得多。

  可金不戮还是不敢踏上东安洲。

  今日,爨莫扬说即将启程回明月山庄。离别在即,想去拜一拜金家诸位长辈。

  金不戮作为家主,又行动自如了,再无借口可以逃避。只得陪着莫扬哥乘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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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岛,金不戮又想往回走。

  在他印象里,这岛已血肉模糊,如同被铁骑蹂躏过的老妇人。都是他自己不争气落下的孽,看一眼便觉得是一生之痛。

  爨莫扬高高的身体挡住了他逃避的路:“阿辽别怕。我们就上去看一看。我陪着你,好么?”

  金不戮自嘲一笑:“这是金家祖坟。无论成了什么样子,都该我自己去面对。

  东安洲也换了守陵人。是明月山庄的两个精壮汉子。早已备好了安神茶和一些点心,等待爨莫扬和金不戮前来。

  金不戮喝了三大杯安神茶。再无逃避的空间,拄着拐杖走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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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至岛上,干涸了半年的泪,再次雨一般扑簌簌掉落。

  东安洲丝毫没有变化。

  与金家堡一事发生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

  雪白的汉白玉祭台,秩序井然的森森墓碑。只有翠柏更翠,青山更苍。

  就连那些石碑,都一如既往地光洁,连半条破损痕迹都不见。

  金不戮来到先祖金胜南墓前。

  曾因维摩宗和孤山弟子相斗而拦腰断掉的石碑恢复如常。

  碑体光洁,碑上题字雄浑古朴,正是原先的样貌。连一条断痕都不见。

  又到金泰夫妇合葬墓前。

  金泰夫妇墓碑曾被大力震断,又遭利器所伤,千疮百孔。

  而今石碑巍然矗立,疮孔不见。十朵金不戮亲手所绘的描金雕花,精致如旧,不曾有丝毫损毁。

  金不戮激动之余,一座墓碑一座墓碑地看。也是座座恢复如常。

  重做新的墓碑并不难,难在”如常”二字。

  每一座墓碑、每一寸土地,无不恢复。擦平了一切伤痕,仿佛灾难从未发生过一样。

  东安洲没有焕然一新。它只是痊愈了。

  如受伤之前,带着沧桑,带着浑厚,甚至岁月的留痕都不曾一变。

  就连土地、砖缝石角,也一寸血污都不曾留下。更别说刀枪剑弩造成的外伤。

  要将如此巨大的墓园恢复如常,已经不易。要让它像以前一模一样,无一点突兀,甚至连一点点“新”都显不出来,这背后不仅是能工巧匠的彻夜劳作,更有多少心血在里头。

  这心血,一点一滴,都是爨莫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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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不戮工匠世家出身,对此更比别人清楚百倍。

  望着经过爨莫扬亲自督建如常的墓园,再想自己这半年来所受到的悉心照料。只觉内心翻腾,直直跪了下去。

  爨莫扬急忙将他扶起来:“阿辽不要这般。”

  金不戮哭得已经说不完整话了:“我,我哪……莫扬哥……我哪配得上你如此费心……我,我不配……”

  爨莫扬扶他到一旁坐下,帮他擦干眼泪:“阿辽,不准这样说。你我情义,怎能提一个‘配’字。”

  金不戮望着他深如两泓碧水般的眸子,半晌无法言语。

  最后,斩钉截铁地立誓:“莫扬哥,我金不戮的命,今后便拴在你的手里。金家堡、我本人,全部任你差遣。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地狱天堂,只要你一声吩咐,就算万死千伤、散尽家财、粉身碎骨,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得好死。”

  爨莫扬见他双目绽出从未有过的决绝,惊得笑了:“不许说这种话。谁要你做这些了。”

  金不戮认真望住他:“我心意如此。我欠莫扬哥的,做牛做马定要偿还。”

  爨莫扬沉下面色:“阿辽再说还不还的,我要生气了。难道你我之间,只有债和还?”

  金不戮垂下倔强的眼眸,仍然小声道:“总之就是那般了。你明白的。”

  爨莫扬头一次见他这么倔,被他逗笑了。想了想,道:“好,那我有一件事,要阿辽答应。”

  金不戮立刻肃然抬眸,等候吩咐的军人一般,决绝地看住爨莫扬。

  爨莫扬笑着望住他:“我要阿辽陪我回家去。”

  金不戮一愣,显然很意外。可很快便果断道:“好。莫扬哥要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爨莫扬啧啧两声:“阿辽这般模样,我倒不想你跑来跑去了——我只是不想你一人留在这里,想要你去南宁州散散心。”

  金不戮道:“若莫扬哥有吩咐,不戮便是万死千伤,也在所不辞。但千万莫要再挂心我。经过这一回——”

  说着,他望向先祖碑林和苍苍翠柏,悠悠道:“我再也不会那般傻了。”

  爨莫扬见他态度坚强,言辞淡然,心伤似已完全恢复。便不再勉强他。

  “阿辽,我知你舍不得离开金家堡,也不勉强你马上离开。但千万记着——一切有我。”

  金不戮点点头,垂下眼皮,隐住眸光,掩住了两汪暗流纠结的潭。

  爨莫扬又道:“我明日便启程了。”

  他没有明说,但金不戮很明白——中秋要到了,爨莫扬需要提前回到明月山庄。

  因为,中秋第二日,便是爨少環的忌日。

  今年爨少環的忌日更加特别。爨莫扬必须回去。

  今年,阿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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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不戮和爨莫扬从东安洲回到了规屿。特意多走走,多聊聊。

  行至规屿偏后,经过一株巨大的龙眼树。

  那树有一点歪脖,树干凸出一块。在一片秀美的树木中显得突兀。

  金不戮望着这株歪脖龙眼树,定定站住了。

  小时候,他常和阿鹰一起爬这株树。

  或者言,是阿鹰背着他爬这株树。

  阿鹰比金不戮大四岁。和他一起,被师父救来金家堡。

  所以,自金不戮懂事前,便和阿鹰相识了。

  金不戮的腿,小时候真的曾瘸过一阵。经师父救治,才渐渐痊愈。

  腿瘸时,他行动不便,又性格孤僻,周围没有要好的朋友。

  阿鹰便是他的朋友。

  阿鹰因为身份特别,隔一段时间便要偷偷溜出去找方黠习武。因此,虽然开朗外向,却也没有太亲密的玩伴。便天天抱着小小的金不戮在规屿跑上跑下。

  两人是名副其实的贴身好友。

  阿鹰会功夫,上窜下跳甚为利索。

  这歪脖龙眼树一个凸起,正好让他借力一蹬,蹿到树冠上。

  阿鹰便常常背着金不戮,借力一蹬,蹿上去。

  他摘龙眼给金不戮吃。给他讲笑话。抱着他满规屿疯跑。

  金泰常和虎伯吕剑吾站在一处,远望着笑。

  吕剑吾偶尔还要呵斥一声:“阿鹰小心些,莫要摔了少爷。”

  阿鹰定会哈哈一笑:“摔不到他!知道为什么吗?我会在摔倒之前垫少爷下面去。我是个上等可靠的大肉垫!”

  小小的金不戮啥也不明白,就知道阿鹰当了肉垫了。拍着小手哈哈哈跟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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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歪脖龙眼树还在。爹爹和虎伯站立的台阶还在。

  却物是人非。

  金不戮眼前又浮现出阿鹰死前那笑意深深的眼睛,和曾经的“我不后悔”。

  便不自觉地,手搭在龙眼树上。抚摸阿鹰曾经踏过的地方,再也舍不得松开。

  忍不住地想:阿鹰尸身现在云南。不知会被如何对待……

  “阿辽。”爨莫扬的声音传来。

  金不戮顿觉自己失态,敛了心神,回望过去。

  爨莫扬拉着金不戮的手,在龙眼树下坐了。

  清朗的声音,少有地悠悠辽远起来:“你知道么?小时候阿姊经常和我打架。”

  金不戮听他骤然讲到爨少環,有些紧张。

  爨少環大仇虽然得报。但被抓住的凶手是阿鹰。

  因阿鹰身份特殊,爨莫扬从未和金不戮明着提起过此事。

  而今突然说起,金不戮不知莫扬哥意下如何,小心翼翼,凝神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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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爨莫扬见他专注的模样,只是笑笑,轻轻揉揉他的头顶。娓娓地说——

  “我比阿姊小两岁。她是江湖儿女,又十分外向。小时候我力气不如她,抢玩具、抢吃的……我都是后面那个。爹又疼女儿,说男孩挨两下揍稀松平常,根本不管我。

  “可是,不论我俩怎么打。只要有外人欺负我,阿姊定然第一个冲上去护着我。就算是爹想要教训我,阿姊都拦着,不准他打我。

  “后来我力气大了,个子高了,武艺也厉害了,便是我护着她了。谁惹了阿姊,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只要阿姊不情愿,我定要狠狠地教训那人一顿。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敢冒犯她了。

  “阿姊打不过我,便开始唠叨我。有时候说我太懒,有时候说我吃太多,找一切话头逗我。可她也跟我说贴心的话。有一天,她说俄里送了一朵好美的花给她。那花极为罕见,需在太阳刚升起时去山巅采,瞬间便会错过。俄里为了给她采花,在山顶冻了一晚上,手都冻红了,眉毛眼睛上全是霜。阿姊说起这件事,眼睛亮亮的,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后来,又有了济南景家的婚事。我不想娶素未谋面的姑娘。阿姊便说,这件事交给她。她去和那景大小姐聊聊。一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帮我了结这件事。

  “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了江南。一路上都是坐船。阿姊好开心,一天换好几套新衣裳,要我帮她选最美的,选定之前不准俄里见她。我知道,她是想穿好了再给俄里看,却故意装作不理他。其实,俄里也知道。

  “我以为会有很多时间和阿姊一起。一起坐很久很久的船,走很多很多的路,看一辈子最美的江河,摘世上最美最稀罕的花。我以为能一直护着她,直到把她交到俄里手里。

  “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懒、说我吃太多。也再不会有人跑过来问我,哪条裙子最美了。我……再也再也见不到阿姊了。也再见不到俄里了。”

  爨莫扬一向坚强,说话铿锵利落。金不戮从未见他倾诉这样多的心里话,更不知他和爨少環的这些往事。

  抬眼望去,爨莫扬双眼泛红,有泪光隐隐闪动。

  金不戮想起爨少環音容笑貌,想起这一场无妄之灾,也泪流满面。心中早已矛盾得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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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爨莫扬回过头:“阿辽,为你换衣时,我见过你背后的雄鹰刺青。阿鹰背后也有一只。”

  金不戮心下大骇。直直怔在当场,不知要作何反应。

  心里想着:莫扬哥都知道了。

  他要取我性命。

  他要……我便给他。我欠他的。

  莫扬哥要什么,我都给他……

  爨莫扬轻轻笑笑:“我问了金家堡的下人,他们都不知道刺青的事。我想,你和阿鹰一定很要好。你们年龄相近,他做仆人时对你忠心。由此,才一起纹了这刺青。

  “你望着这棵树出神,定然是经常和阿鹰在这里玩吧——我刚刚说起回明月山庄的事,一定是令你想起他了。”

  金不戮听这番推测,一时间惊叹莫扬哥如此聪明,只见自己看龙眼树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时间又因他没再往深追究,如逢大赦。

  浑身已经汗湿了。

  爨莫扬沉沉眸光转向湛蓝又瑰丽的天外。

  黄昏的风吹来,将他坚毅的棱角也吹得柔了。

  “我头一次这样说起阿姊的事,也是最后一次。不仅是嘴上最后一次说,心里也是最后一次痛。因为,我和阿姊再好,也见不到她了。

  “阿辽——你和阿鹰曾是很好的朋友,也不得不这样分别了。我知道,你一定难以忘怀。

  “但他们都走了。仇恨已这样了结。我们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他回过头,深深望进金不戮眼眸里:“我们将过去的一切便留在今日。然后,我们一起走出来,向前看,好么?”

  他的手拢过来,将金不戮的手握在手心里。是温暖又坚毅的心安。

  金不戮再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情绪。垂下头,肩膀耸动,哭起来。

  边哭,边重重点头。

  爨莫扬默默地望着他,拍着他的肩膀。自己也再次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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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爨莫扬望着天边瑰红,轻轻道:“天要黑了。”

  金不戮随他站起身。

  爨莫扬温柔地笑了:“阿辽,我们一起向前走吧。”

  金不戮回头望望那永恒矗立的龙眼树,再望望爨莫扬,终于点点头。

  而后,被爨莫扬牵着手,两人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