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落俗【完结番外】>第52章 我陪你

  周肆这根烟不好抽。

  他前脚进了楼梯间,防火门还没合上,就被一双手挡住,程一后脚跟进来。门合上,把光线都挡在了门外。

  “你也要来一根?看来在国外,没学什么好东西啊。”

  周肆觑他一眼,故作轻松地开口,自顾自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弹了一根出来。

  “和周先生,彼此彼此吧。”程一呛了声,手从烟盒里抽出了那根烟。

  他心里不好受,闷闷的酸酸的。一是因为周肆他们瞒了他事,二是因为程父剩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哪怕他知道人的一生就这么长,就是二十个三五年组成的,但在乍听见这么一个期限的时候,他还是会抗拒的。更何况,这个词还是用在他又敬又爱的父亲身上。

  “我没火机。”程一说。

  “我有。我给你点。”

  周肆从裤兜摸了火机出来,打了火递到程一面前,火光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照亮了程一半边脸。那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是周肆几乎不曾见过的,周肆的心也跟着看过去的这一眼,悬了起来。

  程一的这根烟点得很快,烟头上火星跳动,程一吐了一口烟,模糊了周肆的视野。

  “我……”周肆欲言又止。

  程一瞥了他一眼,嘴里叼着烟,话里带着命令的语气:“你抽你的烟,好生抽完。”

  周肆照做,低头给自己点了烟,他猛吸了口。

  “咳咳。”

  周肆低头看了看这烟,明明是一直都抽的那个牌子,刚刚开夜车过来的时候还抽过,怎么这会儿他却突然觉得这烟呛人得很?也不知道到底是烟呛人,还是到嘴边的事情呛了喉咙。

  程一背靠着门,抱着臂,像是突然冷静下来了,又像是火山喷发前的诡异平静。他的情绪不高,说话也冷冷的。

  “你慢慢抽,我不急。”

  他是不急,也急不来。程父还在里面抢救,也没个结果,唯一能参考的,就是周肆刚刚在楼道里给他的医生同学打的那通电话。同学给的也是不乐观的答复。

  没明说要准备后事,但言外之意,相差无几。

  这话,周肆不知道要怎么跟程一说,程一才回国啊,要周肆跟他说,你爸活不长了?

  多残忍啊。

  周肆说不出来。

  “嗯。”

  周肆真打算慢慢抽,至少得抽到他想出办法。他和程一好几年没见,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早和之前不一样了。

  要是之前的他,会跟着程一的情绪走,会被程一的以退为进激得说些不过脑子的话;但是现在的他,话要过脑子了,要给脑子一点时间。所以他手拈着一根烟,人直接在门旁边的楼梯上坐了下来,他往上坐在第二层台阶上,好方便他观察程一。

  他两手搭在膝头,烟灰就直接掸在了两脚之间的那块地上。

  时间慢流逝,两人长缄默。

  和香烟的烟圈不一样,低压氛围在逼仄的空间里散不去,就只能不停盘桓着。程一抬手散了散烟,也没把这份沉重驱散。两人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手里的香烟,缄默着发着愁。

  程一手里的那根烟抽得没周肆快,他不怎么抽烟的,抽不惯这种烟味儿浓的。不像周肆,周肆抽得很快,三四口就见了底,他掐了烟,把烟头踩在脚底,用脚后跟蹍了蹍,才猛然向后靠着台阶,他仰首看着和他相对的人。

  周肆声音沉沉的:“程一。”

  程一应:“嗯。”

  周肆看着脚下的烟灰,踢了踢,踢散了脚下的灰烬。

  “不是好消息,你也想听吗?”

  周肆说出这句话,就宛如在程一心头落了一锤,这一锤落下,宣判的是一个人的“命不久矣”。

  气氛仍然维持在刚刚那样的平静里,就是压着人不让人呼吸,甚至比沿海的天气还让人喘不过气。程一吸的烟在他两指之间滞留,烟上的火星子烫到了手,才让他下意识甩开了。

  周肆看到他的动作,要抓起他手来:“烫到了?”

  他眼神里的急迫,是程一理解不了的急迫。周肆在担忧他,但他满脑子只有他的父亲。程一的手还被抓在周肆手里,眼里的神情却仿佛早就离散了,像是不知道痛一般。

  周肆下意识地站起来,将人搂进了怀里。他把程一轻轻地搂进了怀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简单地和程一相拥。

  不好的消息啊!

  他们家,还能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和老爷子有关的消息,能和“生老病死,爱憎恨”沾边的,目前只有这么一个——死别。

  “是不好的消息吗?肆哥?”程一被温暖包裹住的时候,好像接收到了周肆话里的意思,于是他再次确认道。

  周肆遗憾地点点头:“是。”

  “很不好吗?”

  “很不好。”

  “我可以不听吗?可以,你帮我听听吗?”

  “可以。”

  周肆这句话,答得很干脆,他可以帮程一听,可以给他遮风挡雨,可以扛一切的事,但他不能帮程一送走家里老人,也不能替他当那个孝子。

  “程一一,会没事的。”他站在程一面前,点燃了第二根烟。

  而程一呢,一开始只是僵直地站着,嘴里说着逃避的话,眼神却好像在洪流里找浮萍的人的一样,倔强地挣扎着。他的眼睫毛扇了扇,人还在艰难地回味着周肆说的话。

  程一的背一塌,脚下跟着一软,趔趄了两步,被周肆揽在他腰上的手稳住了,周肆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忙乱间掐掉了烟,将程一整个人紧箍在怀里。程一的脑袋压在周肆肩头,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好一会儿,周肆才好像听见了程一细若蚊蚋的一声唤。

  “肆哥。”

  “我在。”周肆的手缓缓地往上移,拍了拍程一的后背。

  程一的哭腔是从周肆哄他的手掌靠近自己后背的时候开始出现的。

  他问他:“为什么啊?”

  不是“什么病”,不是“活多久”,是“为什么”。

  周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为什么”,他沉默地给予着程一他聊胜于无的安慰。

  程一却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周肆:“为什么啊,肆哥?为什么,我感觉我的生活好一点了,就会听到不好的消息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他和周肆的生活好像要美满了,生活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第一次是这样,那时候他拥有了周肆这个男朋友,但周父出了意外,直接栽在了水坑里,把自己摔得不能自理;现在,他和周肆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又轮到了程一自己的父亲。

  “程一。”周肆拉过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下巴蹭着程一的头顶。他没法给程一解释这些生老病死,也没法疏解程一的难过,他只能拥着他,蹭着他,护着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任谁在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前,都是束手无策的。

  程一的眼泪珠子跟倾盆大雨一样,宣泄着落了下来了,他嘴里念念有词:“为什么啊,肆哥?老爷子他也没做过坏事啊,他不应该活到寿终正寝吗?”

  为什么程一回来了,留给自己父亲的日子却所剩无几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程一从小到大在别的人身上见了好多次,他从来没想过,最后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就不会共情吧。之前他的朋友把自己关起来号啕大哭,像一个疯子一样。哪怕是周肆把自己关在那个他讨厌的小阁楼,缅怀他那个人渣一样的父亲,程一都还抱着一丝不理解,甚至觉得他对周肆是怜悯大于感同身受。

  那时他是真不懂,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种无法和死亡抗衡的无力,无力之下,人都会疯。

  程一也快疯了。

  他的生活一直是平淡无波的,最大的波澜,也不过是和周肆分手,宛如文人的无病呻吟一样,也就是说起来刻骨铭心,但其实毫发无损。

  现在呢……他被现实拉扯回来,他甚至不知道,如果程父走了,他的母亲要怎么办,而他又要怎么办。这是他一直不敢设想的。

  他的唇被吓得煞白,手却攀上了周肆的脖颈,他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紧贴上去,他紧拥着周肆,和他的稻草耳鬓厮磨,向稻草传递着他脑子里寒人的声音。

  “肆哥……”

  程一像是在向周肆求救,他怕自己会溺死在悲伤里,连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像是被周肆方才的情绪感染了;周肆将人揽紧,唇贴着程一的额头吻过,带着虔诚与祝福,带着他的温柔,想拉程一一把。

  “我在。”

  程一沉溺下去之前被周肆那两个字拉了起来,他捧着周肆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把自己的眼泪和软弱藏起来,那眼泪就一直流淌着,让他看不清周肆的神情。

  是周肆伸了手,轻轻地擦了他脸上的眼泪。

  “我会陪着你的,宝贝儿。会没事的。”

  直到程母在门外走廊上欢呼道:“出来了!出来了!医生!我们老程怎么样了啊?”

  程一这才像是找回了魂,也找回了一张面具,一张能藏住软弱和眼泪的面具。他抬手胡乱地把脸颊上的泪擦去,周肆替他拉开了门,他道了谢,迈着大步出去。

  就是这样擦肩而过,周肆才觑到程一发红的眼眶,和苍白的唇,他拉过程一的手腕,程一回顾,周肆会意地松了手,手转而搭在了程一的后背:“走吧,我陪着你。”

  程一脑子里嗡嗡的,乱作一团,他下意识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又道了句“谢谢”,语气变得格外疏离,让周肆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们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程一走向了他的母亲,而周肆只是这个家的局外人。程一,程父,程母,才是一家人。

  周肆的手停留在原处,在程一迈步的时候,他的手离开了程一的后背。程一还没察觉到自己丢了什么。

  程母先喊了一声:“肆儿啊!”

  “欸。”周肆遥遥地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