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季节的云都没白净过,乌蒙蒙地笼罩在这座城市的穹顶之上,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即将汹涌而来的大雨。
天色渐暗,周肆一行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熬了几天,总算是把这事平息下去了。”方晓跟着舒了一口气。
他穿过办公室,被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吓了一跳,他忙问身边的方晓:“几点了?”
方晓看了眼手机报时:“才五点半啊。”
“哦,那还来得及。”周肆说着快步走回办公室,拿水抹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疲惫,喷了点香水,还特意打了个领带,颇为正式地问了进来放资料的方晓。
“我…这么穿没问题吧。”
方晓被周肆一句话问懵了,她抬头打量了一番:“没,没问题吧。您和程一那么亲近,吃个饭而已,不用搞这么隆重?还喷香水?等下,你走之前,把字签了再走。”
“那不一样。你不懂。”周肆拿笔在文件上签了两笔。
“我是不懂!”
“对了,让财务那边把报表送过来。这次的事情,晚点告诉王总,我要看看是哪颗老鼠屎来搅了一锅粥。”
“好。但是报表不是都那几天给吗,我们提前要的话,短时间也给不过来……”方晓提醒道,“而且副部又是您小舅子……”
“那给他三天补作业的时间。三天后崽给我。正好你和会议室那几个也休息休息。”
交代完的周肆扣好了自己的手表,拿好车钥匙,径直离开公司,去了FOR ONE。
For One 最近准备出新活动了,程一本来是想和店长商量一下,做个市调,但是被周肆家的小姑娘缠了半个下午——融融趴在纸板上,拿着程一递过来的油画棒,埋头认真地跟着程一的要求填色。
一边填色,她一边说:“叔叔,黑色不好看,可以不涂黑色吗?”
“你跟着这儿涂。”程一凑过去,手指给她圈了一下,“不能不涂哟。”
“可是这里为什么要涂黑色呀?”
“因为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是黑色的。”程一答。
“那叔叔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叔叔的眼睛也是光照不到的地方吗?”融融歪头,正好对上程一的眼睛,所以抬手指着程一的眼睛,开口问道。
程一被小姑娘的“十万个为什么”给问得一愣。
幸好,有人来解救他了。
“周筱彤!”
出现在门口的人,看到融融这孩子整个趴在桌上,手指朝着程一,他下意识以为她在烦程一,所以情急之下直接叫了人大名。
融融很少被周肆叫大名。
她吓得一愣,然后赶紧连滚带跳地下了桌,小人儿站在桌子旁边,把背挺得笔直,小声地喊了句:“爸爸……”
程一连忙扶着小姑娘生怕她真摔了,等她站稳了之后,才看过去,就看着周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小孩子下意识地往程一的长腿后面靠了靠。
程一瞥了眼自己身后的小丫头,眼里露着笑,脱口而出:“肆哥……”
刚开口,就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味儿,正准备改口,就看到周肆的眼神都软了下来,人凑近来,眼里带着比程一更甚的笑意,明知故问:
遖鳯獨傢“你叫我什么?”
程一不答,周肆反而一字一顿地唤他:“程、一、一?”
带着点危险的信号,不太妙。
程一忙把融融推出来:“你的女儿在我这儿托管半个下午了,记得结下账,周先生。”
周肆瞥了眼程一身边抓着程一裤边的融融:“艳艳阿姨呢?”
“艳艳阿姨被融融叫回家了。”小姑娘砸吧砸吧嘴。
周肆把小人儿牵回来,手在小姑娘身后未用劲地教训了一下:“厉害呀,小丫头,现在敢自己一个人待外面了?以后找不到爸爸妈妈,被坏人带走怎么办?”
“可是一一叔叔不是坏人呀。爸爸也认识呀。”融融抬头,“我喜欢一一叔叔,他要陪融融玩,还教融融画画!”
“爸爸认识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下次不许,艳艳阿姨要回家,你就跟着艳艳阿姨回家。”周肆一本正经地说着,话里根本没有哄人的意味。
融融下意识地往程一那儿看了一眼,程一跟她点了点暗示,她也跟着点了点头,声音弱弱的:“知道了…”
“那你现在回家去找艳艳阿姨吃晚饭,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说完周肆拿出了手机,忽略了小姑娘眼里的不情不愿,把人安排给了自己的司机。
程一等人走了之后,才自顾自地收起了画笔,把他和融融共同创作的那个纸板拿上了二楼,靠在自己工作台旁边的墙边。
他二楼的办公室在这几天断断续续地软装之后,终于看起来温馨了不少。就是还差点绿植,只有桌面上那一束被玻璃杯潦草装着的将萎的栀子干花还带着点聊胜于无的生机。
程一走过把萎蔫的栀子花拿来,正准备丢到楼梯口的垃圾桶里,就看到周肆。
大概是跟着他上来的,但出于礼貌,没有更进一步,只是站在楼梯口靠着墙等着他。
他偏头,听到周肆问:“怎么把花丢了?”
“蔫了,留着也不香了。”程一回答。
“那我明天让人送束新的来?”周肆随口说道。
程一挑眉:“周先生,什么意思”
周肆站正了,理了理衣服,将同样觑眼打趣的目光还回去,偷换概念:“等你吃饭呢,还能有什么意思。方晓没给你说?我晚上订了位置。”
说到这里,周肆特意顿了顿:“JW空中餐厅。”
程一却像被周肆的话烫在了喉头心口,明明全身暖洋洋的,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几年前,他们还在沿海上学的时候,周肆说过:
“程一一,等我以后赚了钱,我就请你去空中餐厅,我们吃一顿好的。”
“等你赚了钱还不知道要多久呢。还是等我赚了钱吧。”
“也不会太久吧。十年之内,怎么样?”
“那好,等你十年,那必须要点个大龙虾,把你吃穷。”
……
好像这些话都还在耳边,好像眼前人和当时也没差别多大。
程一点了头,上了周肆的车,去了那个比承诺里晚到了三年的空中餐厅,任由周肆给他点了一只波士顿龙虾。他帮周肆补全了头盘,汤,甜点……
但等真的上了菜,两人相对举杯前,程一才恍然觉得,时过境迁,就是时过境迁了。
他没有了年少时的兴奋,周肆不像之前那么吊儿郎当,相反他们都穿着大人衣服,变作了大人模样,一餐饭吃得冷冷清清,曾经少年的气息都被这一身“成人气息”掩盖住了。
中间周肆找了几次话题,大多是问程一在国外的生活。
程一却无心回答,寥寥地回答了几句“挺好”,“不累”“赚了点钱吧”……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周肆眉眼上,周肆那眉头的疲倦一直延续到了眉尾,眼里的血丝浓重到把笑意都要掩盖了。
“要喝一杯吗?”程一问。
“可以,但……”周肆从沉默中抬头,“你不是酒精过敏?”
“你喝。”程一叫来服务员,给周肆要了杯Martini,“我喝气泡水陪你。”
周肆自觉地把车钥匙放在了桌面:“那,你可能要送我回家了。”
程一看了眼周肆,看着他微微上扬的眼角,算是默认一般把车钥匙收下来,等着Martini送上之后,才开场:“好喝吗?”
“还行。”周肆抿了一口,嘬嘬嘴品尝味道,“你喝过?”
“喝过,第一年跟导师去见参加一个宴会的时候,喝过。还喝了一杯多。”
“你不要命了?”周肆显然不太认同程一那个时候的举动。
程一还是笑着,不以为意地继续讲:“确实是不太想要命了。那天晚上就去医院了,折腾了一晚上,国外医院的护士姐姐一点都不温柔,那之后,我就不想进医院了。也得益于这一杯酒,后来他们就不让我去喝酒了。”
“嗯,再说说。”周肆放下刀叉。
“说什么?”程一抿抿嘴。
“什么都好,我想听听。”周肆见程一开了话匣子,跟着追问,“住哪里,吃什么,遇见什么,我都想听。”
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
周肆的目光突然软了下来,不知道被服务员突然点起来的蜡烛光照着了,又或是被程一替他点的这杯酒醺着了。
深情款款,情愫绵长。
“那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就是日复一日,加班,赚钱。”
程一故作云淡风轻,把国外那七年的委屈吞并在过去的日夜里,但在被周肆的目光包围时,他又动容了。
周肆的目光像是被一阵无名的浪潮包围,把他泅渡其间,兀自挣扎,努力给自己寻找一个不可能有的借口抽身。
“这样听起来,像是你又不想说了,那就算了。”
“那你想听什么?”程一问他。
周肆只是摇摇头没答,就好像周肆知道自己说了想听什么,程一也不会应一样。
“不如一会儿跟我讲讲,你和卫恣?”周肆擦了擦嘴,叫了人买单,走之前还故意看了眼程一,大概是想听程一好好辩解。
没想到程一白了他一眼。
“我真挺想听的。”
周肆扫完码付了钱,追上去。
“想听啥?想听我和他卿卿我我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