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你来说,还是我来?”玛汀瓦尔库在问利维,她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感,让多米尼克不明所以。

利维吐出一口气,手指梳过自己短短的卷发。他没有接腔。

当地警局的人把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多米尼克被他们扣留在这里好几个钟头了。他精疲力尽,心烦意乱,一方面是因为没了个赏金目标而火大,另一方面也被这人的现场搞得心里发毛。他只想回家倒头大睡,可到头来,因为警方扣着他不放,他还是只能打电话给佳思敏,请她帮忙照看反骨妹。他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干等着,直到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利维和玛汀登场了。

“我不明白你们俩来这儿干嘛。”他说。他一贯的好耐性正像指间的流沙一样慢慢流失殆尽。“这儿又不是你们的辖区。”

“我们受邀而来。”利维简短回答道。

多米尼克今晚可没半点心情应付利维这高冷姿态。“为什么还把我扣在这儿?我已经提交过证词了。”

“你有碰过尸体吗?”利维盯着古德温的尸体问道。

多米尼克鼻孔一鼓。“我当然没碰过尸体。你把我当傻子了吗?”

“你可没戴手套。”

“我去,我在追踪逃保人!我哪儿知道会闯进犯罪现场啊?这儿的东西我一样都没碰,就算在我发现古德温之前也没碰。”

“我们还是需要你的指纹来排除比对。”利维的视线落到多米尼克的脚上。“鞋印也要。”

“成,我这就给你鞋印,”多米尼克说,“看我不一脚印在你的”

玛汀咳嗽了一声。多米尼克顿时收敛起来,为自己的一时失态感到羞愧。又累又饿让他大失常态。

“我知道你已经向当地警方提供了口供,”她说,“但能麻烦你把事情经过再给我们说一遍吗?”

“成,没问题。”多米尼克对玛汀素有好感,她面对比自个儿高出足足一英尺的他可是眼都不带多眨一下的淡定。多米尼克简短讲述了他寻找古德温的原因,以及他是如何锁定在逃犯的位置的。末了,他瞥了古德温的尸体一眼,说:“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过不少死人了,可从没见过这种……姿势的。”

现场最令他不安的是,他早些时候听到验尸官说古德温的手被粘在啤酒瓶上好保持其造型。粘上去的!

玛汀观察着多米尼克的表情,说:“咱们还是到走廊借一步说话吧。”

他没有异议。他已经在屋外的露台待了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避开那股子味儿;直到利维和玛汀来到现场,他才折返进这间卧室。他巴不得这辈子都不再踏足此地。

三个人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平台上。利维嘀咕说:“被立案的强奸犯。”

这在多米尼克听来就像是利维在自言自语,玛汀却心有灵犀地嗯了一声,说道:“是啊。而且这人还死在德雷耶之前。”

“一周内三起命案这安排还真够紧凑的啊。”

“你们俩有谁打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多米尼克插口道。

两位警探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利维问。

“别想糊弄我。”多米尼克烦躁地一把脱下外套。他早就卸下了防弹背心,但没有冷气的室内还是热得够呛。“普通凶杀案的话,地方警局是不会请求拉斯维加斯警局的警探到场的。话说,普通杀人犯是不会把凶案现场摆成恐怖小剧场的。这是精神变态狂才搞的玩意儿。”

利维说:“我们不能把正在调查中的案件细节”

“我是被引过来的。”面对警探们一脸的不解,多米尼克解释说:“好吧,不是专门针对我。凡是在找古德温的人都有可能中招。”

“怎么说?”玛汀皱起眉头问。

多米尼克之前只说了他来这片开发区搜捕古德温的原由,却没有细说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线索指引才找到这一带。“我之所以会到这个镇子找古德温,是因为他的信用卡在附近的加油站消费了。就今天的事!”

玛汀和利维惊诧地对视一眼。多米尼克知道他们也得出了与自己一致的推论无端闯入凶案现场的惊吓劲过了之后,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点。

“凶手意识到自己失算了,”利维说,“凶手有能耐可以找到古德温,却没考虑到其他人的能力。如果不能将外界的关注引到这里,谁知道还要多久尸体才会被发现?几天,几周,甚至更久。”

“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点了,”多米尼克说,“大多数杀人犯都处心积虑地避免遗弃的尸体被人发现。他们可不会把尸体大喇喇地摆出来再弄个烟雾信号昭告天下。你知道什么人才会做这种事吗?”他交叉双臂抱在胸前。“疯得不能再疯的连环杀手。”

“这不”

“三起命案,”多米尼克抢在利维前头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

利维用力挥了一下手,厉声道:“不,你没那个权利。你已经退役了,多米尼克,你也不是执法人员。你就一普通市民。所以,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案件信息,你可以去警局填一份正式申请,普通市民都是这么做的。”

利维随即转身,高视阔步地走回主卧。多米尼克瞪着利维的背影,憋着一肚子的火,差点就想追上去据理力争一番。可他还是忍住了,只能扭扭脖子,伸伸胳膊,强令自己放松。他还得考虑自己在这行里的名声。

“他屁股里的炸药炸开花了还是怎么的?”他对玛汀说。

她歪嘴冲他尴尬一笑。“算是吧。因为身负枪案[1],他现在特别敏感。”

多米尼克惊讶地眨眨眼。“利维惹上了警员枪击事件。”

“是啊,你没听说吗?”这下子轮到她吃惊了。“就是几周前在热带花园酒店发生的人质劫持案啊。”

多米尼克当然知道这起案件在拉斯维加斯,几乎无人不晓。一个男人抢劫了长街附近的一家“OK便利店”,其间开枪打了店员,然后被警察追着一路逃窜到了长街上。最后他被困在热带花园酒店的大堂里,无路可逃之下,他从路人中抓了个小男孩做挡箭牌。在场的一名警员迫于无奈将他击毙。多米尼克不知道那名警员就是利维。

他抹了一把脸。靠!利维的遭遇他也经历过,他可不希望任何人趟上这样一滩浑水。

“要是你还想在半夜前回家的话,”玛汀一边说,一边掏出笔和本子,“能跟我说说古德温的信用卡是什么时候和在哪儿刷的吗?”

* * *

利维敲了敲娜塔莎斯通的办公室门,听到那声热情的“请进!”后便进去了。

这间办公室不大,却布置得温馨惬意,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带加厚软垫的扶手椅,正对着的是一张双人沙发,中间是一张低矮的茶几。一张小书桌塞在房间一角,桌面上散落着书和相框都是娜塔莎的丈夫和儿子的照片。墙上贴着大众风格的励志宣传画,写着诸如“不去尝试,怎知结果!”这类心灵鸡汤。

饶是如此居家的氛围,仍难以减轻利维的焦虑。

娜塔莎的肤色白皙皎洁,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红褐色的头发松松垮垮地在颈后挽成髻。“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她这样说道,换做别人,这句话可能会显得语带讽刺,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百分百的真诚。

“那个,抱歉啊,我上回取消了。”利维见她挥手示意,便坐到双人沙发上,娜塔莎则坐到了对面的扶手椅里。“我真的很感激你能把会面安排在周日,可我们能尽快谈完吗?我手头还有个重要的案子在忙。”

“我听说了。”娜塔莎跷起一边腿。“是关于连环杀手的吗?”

他诧异地张开嘴,对方则微微苦笑。

“抱歉。纸包不住那么大的火啊。这事儿警局上下都知道了。”

“不是吧。”鉴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利维对此毫不惊讶就是了。德雷耶凶杀案后,温警长凶杀组全体六名警探的顶头上司立刻联络了周边辖区,排查内华达州范围内发生的所有凶杀案中是否有出现过黑桃七扑克牌的。也是时机刚好,古德温凶案现场所属的地方警局才得以知会他们,然而当中早已涉及人员众多,此时再要求所有细节保密,怕是不可能的任务。

“先不说那个,咱们这儿还有正事,”娜塔莎说,“还有就是,我们可以速战速决只要你好好配合,认真讲述枪击事件。”

“我们已经说过了。”

“我们之前都是在打擦边球,”她柔声道,“这样下去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还在做噩梦吗?”

他用指甲刮擦着沙发扶手的布料纹路,点了点头,就是下巴僵硬短促地顿一下。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被敌人追赶至走投无路经典的恐怖电影桥段,打小时候起就把他吓得不轻。几十年来,他的噩梦总是围绕着这个主题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当中的细节会有变化,但梦醒之后那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惧感却始终不变。

他的噩梦来来去去,每当压力巨大时,发作得就越发频繁,程度也越发激烈。自从他击毙了戴尔史莱特之后,情况可谓恶化到了极点,这是自从……从他大学以来,从未有过的。

在接下来拉锯战般的沉默中,娜塔莎静候他的回应,利维仍一言不发。

她双手扣在膝盖上,倾身向前道:“利维。你是知道的,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少数可以跟你共情的人之一。”

娜塔莎原本的专业是社会服务,她曾是受害者权益计划[2]的一员,那时候利维还是个穿制服的巡警。她在对一名新近的家庭暴力受害者进行家访时,受害女子的丈夫带着杀意冲进屋里。娜塔莎只来得及将夫妻俩的两个年幼女儿藏在别的房间,等到她回到厨房时,却发现妻子已经死了,而那个丈夫拿着杀妻的刀准备对付她。两人一番缠斗后,她夺下了刀子,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出于自卫捅了那男人。

她和利维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有邻居打了“911”报警,他就是接警后到场的警员,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发现娜塔莎坐在小女孩们藏身的衣柜前,浑身都是自卫留下的伤痕,两眼空洞无神。足足半个钟头里,她都毫无反应,直到犯罪现场被封锁、救护车要来把她拉走时,她才很小声地请求利维陪她一起去医院。他跟着去了,陪了她整整一夜。

利维不想让娜塔莎误以为自己不信任她,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有顾虑觉得你会看不起我之类的,”他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当你在你杀了梅瑞特后,你有没有觉得……羞耻?”

她沉默了许久,利维还以为自己说错话冒犯到了她。“羞耻?”她隔了好久才说。“而不是罪疚吗?”

“有什么区别吗?”

“有啊,有个很重要的区别。”她换了更舒适的坐姿。“罪疚感会与某一具体行为相关联某种你深信自己做错了的行为。羞耻感则是另一回事了,与自我相关联。不是‘我做了一件错事’,而是‘我自己哪里出了错’。”她把话说到这儿,让利维消化一下,再补充说:“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为杀死梅瑞特感到罪疚,罪疚感让我寝食难安,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可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到羞耻,没有。我也希望能够以不夺取他性命的方式化解当时的情况,但我也有保护自己和那些女孩们的权利。”

利维研究着沙发衬布上的粗糙纹路。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还有点想吐。

娜塔莎偏了一下头。“你是觉得羞耻吗,利维?”

“是的。”他回答道,那声音不比叹气大声多少。

“为什么?”

一个简单的问题,既没有妄下判断也没有预设立场的意味。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定在后面那堵墙上。

“我是警察。我受过专业训练,目的就是要在不造成人员伤亡的情况下处理与化解险情。我本可以在不杀死史莱特的同时救下那个男孩的。”

“根据你的正式供述,还有我们在之前的咨询记录,你说史莱特处于惊恐状态,完全无法听人理论。在场的所有目击证人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利维点头。史莱特只顾甩掉紧追其后的警察,到头来反而把自己困在了酒店大堂里,周边满是路人,而出口都被警方堵死了。他从人群中随手抓了个小男孩当人质。警方召集附近所有警力前往支援,等利维响应警报赶到现场时,史莱特已是吓得六神无主,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他的枪口顶着男孩的下巴,手指扣在扳机上,紧张得直抽搐。

“他马上就要对那男孩开枪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现在还是深信不疑。”利维用手捂着脸。“可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我是个更优秀的警员,我可以处理得更好。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去说服他的话,或者或者只是打伤他,而不是击毙。”

“你为什么要对他的头部开枪?”她问。

他放下手看着对方。她冷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你选择了射击头部,你很清楚除非什么天降神迹,否则史莱特必死无疑。为什么?”

利维急得涨红了脸,说:“他拿孩子当挡箭牌,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躯干。他的枪口抵着孩子的喉咙。如果我射击他的腿部,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极有可能会开枪。我射击头部,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

他打住话,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微微笑着看他。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说。

“你杀死史莱特,不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或是心怀恶意。”她把话题带回到起点,“你杀了他,是因为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留他一命,要么救那个男孩。史莱特抢劫超市、袭击店员、劫持人质,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他和那个孩子都能活下来,结果会更好吗?毫无疑问。但是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而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是他的。”

利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郁结松开了些许。他没法一股脑地接受娜塔莎的话,毕竟他已经被悔恨和自我厌恶折磨了好几个礼拜。不过,打那起枪击事件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能彻底迈过这道坎的。

“谢谢你。”他说着,睁开了眼睛。

“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她把茶几上装着自制饼干的铁罐朝他这边推了推。“接下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来谈谈你同事们的反应吧?”

他表示同意,于是随后的咨询变得更像是朋友间的对谈,而非一板一眼的专业辅导。娜塔莎没有食言,原本按照规定是一小时的咨询,她在三十分钟后便宣告结束。送利维出门时,她对他挤了挤眼,还让他给玛汀带些饼干。

利维走出办公室时,不小心跟杵在门口的某人撞了个满怀。他本能地先道了歉,然后才认出对方。“基思?”

“嘿,警官。”基思查普曼应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的气色糟透了,面如死灰,双眼充血发红,黑眼圈深得仿佛是被人揍出的瘀青。

“你还好吧?”利维问道,虽然他早就知道答案是“不好”。基思在拘捕一名嫌疑人时将人揍进了医院,目前正处在行政停职中。尽管他还没有被正式以殴打罪起诉,案件事实已对他极为不利;就算到头来他能免于牢狱之灾,那名嫌疑人聘请的律师可是以穷追猛打而出名,最后铁定会让他丢饭碗的。

基思点点头。他点头时,脖子不自觉地歪向一边抽动,很是怪异;然后他一脸扭曲地眨了几下眼才说:“我是来找娜塔莎的。”

“好的。”利维让到一边,等基思进入办公室后,他冲着关上的房门皱起了眉头。

此时他的手机响起,利维暂时抛开基思的事,一边朝自己的工位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嗨,妈。”

“利维,我是妈妈。”南希艾布拉姆斯说话略带北泽西鼻音。她扯着嗓门说话,可想而知电话是开着免提的。

利维嘴角一抽。“是,我知道。嗨。”

“你爸爸也在哦。”

“嗨,利维!”听筒里传出索尔的喊话声。

利维皱起眉,把手机从耳边稍微挪远点。“嘿,爸。什么事?”

“我们听说你没去参加你的咨询疗程?”南希问道。

他立马停下脚步站在走廊里。“什么?”

“你那位小伙子昨天给我们打电话了。他很担心你啊,bubbeleh[3]。”

在利维与斯坦顿恋爱的这三年里,母亲总是用“你那位小伙子”来指代斯坦顿而不肯直呼其名。利维到现在还没摸清个中缘由。

“他到底说了什么?”利维继续往前走因为怒气而加快了步伐。斯坦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只要他认为利维没在好好照顾自己,就会背地里跑去跟利维的父母商量。此举总让利维觉得斯坦顿是在以“家长代言人”的角色自居,他可不想跟男朋友的关系里有这种成分。

“他说,你不肯对他或者其他人倾诉发生的事情。”南希叹气道,口吻里透着真情实意的关心。“他说你又开始做那些噩梦了,说你半夜里惊醒后,难受得没法继续再睡。还有,你一直在逃避去见心理医生。”

“那位不是心理医生,她是单位里配的咨询师,”利维纠正道,她说了这么一长串的也只有这点没说对。“你们认识娜塔莎吧,她跟你们见过面的。”

“当然认识,我挺喜欢她的,”索尔说,“挺漂亮一红发姑娘,对吧?”

“你懂什么红发漂亮不漂亮?”南希厉声道。

“怎么着,看看都不行啊?”

“爸妈,别这样。”利维打断他们,将一场夫妻拌嘴扼杀于摇篮。他走到隔间,发现玛汀不在位置上;他把那袋饼干放到她的键盘边上,便坐回自己的工位。“我才做完咨询出来。我没事,我保证。”

“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那么危险的工作,你又离得那么远”

“你们想来的话随时欢迎啊。我们会很高兴的。”利维推了推鼠标,唤醒电脑。“听着,我现在要工作了,好吗?”

“好,”南希说,“可别因为你那位小伙子给我们打电话而对他发火。他很爱你的。”

“我知道。”

“比不上我们这么爱你。”

“妈。”利维不耐烦道。他登录账号,抬头一看不禁眨眨眼:多米尼克鲁索正穿过办公隔间,外套上别了个访客胸牌,手里端着两杯本地咖啡店的咖啡。

“上帝啊,南希,放你儿子去工作吧。”索尔在那头说。

“知道,知道。工作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哦,利维,要去参加心理咨询疗程哦。爷爷奶奶的周年纪念就是这周了,千万别忘了给他们寄贺卡还有……”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例行的告诫与叮嘱,但利维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多米尼克这头,眼见他站在自己桌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利维这家伙真是高得离谱。

“好的,我保证。”利维嘴上应着,知道多米尼克在听他讲电话让他很是不自在,连自己应承了什么都不太清楚。“是的,是爱你们哦。拜。”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一切都好吧?”多米尼克问。

“没事。就是我母亲这人有点……”利维大声呼出一口气,摇摇头。“你不会懂的。”

“也是呢,”多米尼克说,“我们意大利裔的老妈就一点不唠叨,一点不爱操心呢。”

利维吭哧一笑,情不自禁地被逗乐了。“你在这儿干嘛呢?”他还算客气地问。

多米尼克递出一杯咖啡。“讲和。”

利维顿时觉得负疚感满满的。他知道自己昨晚的言行很不招人待见,明知多米尼克当时又累又不爽,可他还是那副刻薄态度,就因为自己的压力也满荷了。多米尼克却主动来这里,大大方方地……

利维的脸因为尴尬而发烫,他没有伸手去接杯子。“你用不着”

多米尼克左右摇晃着咖啡杯,说:“得了吧。瞧你,明明就很需要来一杯。”

“谢谢。”利维说着,接下咖啡。

“我可以坐下吗?”多米尼克指了指玛汀空荡荡的座椅。

“当然。我不知道玛汀去哪儿了。”

多米尼克一屁股坐下来,压得椅子咯吱响。天呐,他是真的块头大,跟座花岗岩雕塑似的。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买的衬衣,居然包得住那虎背熊腰的身板?

多米尼克小啜一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胳膊交叠搁在桌上。“我昨晚就是个混蛋,平时不这样的”

“不,千万别道歉,”利维马上说,“是我先激你的,我知道,对不起。我那会儿脑子不太清醒。”

多米尼克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接话。“你的情况,玛汀也跟我大致解释了一些。”他说,小心翼翼地语气不带感情色彩。

利维看向别处。“她不该为我开脱的。”

“我说的是解释,可没说开脱。”

为了终止这个话题,利维终于喝了一口咖啡。他吞下咖啡,倒吸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咳嗽起来。“我的天,这是什么?”他回过神来说道。

“黑咖啡。我可是连哄带劝,吧员才给加了贼多份的意式浓缩,”多米尼克说,“基本上可以当飞机燃料了。怎么,你平常不就是这样喝咖啡的么?”

“是没错,我只是没想到……”

他是真没想到多米尼克会知道他喝咖啡的口味有点缺乏眼见力了,毕竟在过去几年里,两人偶然碰上又恰好都在喝咖啡的场合不算少。多米尼克是赏金猎人,在这之前则是一名游骑兵;他跟利维一样,靠侦查能力吃饭。利维也知道多米尼克喝咖啡的口味:满满的奶和糖,还要把能有的所有口味的糖浆统统加进去。

心里有了底,利维又抿了一口,浓到变态程度的咖啡因在口中美美地弥漫开。“你找我真的就只是来送咖啡讲和?”

“不,”多米尼克亲切地咧嘴一笑,“我还希望你在一夜好觉后,嘴巴没那么严了。”

“前提是我有睡好觉。”

多米尼克抬抬眉毛,没有上钩。

“好吧,”利维说,“事先声明,你就是个平民百姓,我还是认为将一起仍在调查中的案件的细节透露给你,是不合适的。不过,考虑到情况特殊再加上我对你为人的了解我承认,把你蒙在鼓里怕是比回答你的问题要危险得多。”

“玩一堆文字游戏,你就直说‘好的,我会漏点口风给你’嘛。”

“你还想不想知道案件情况?”利维凶了他一下,倒也没太认真就是了。那杯咖啡确实极大地改善了他的情绪。

多米尼克举起双手投降。“我没猜错吧?是连环杀手吧?”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目前已经有三起命案,作案手法相同割喉,尸体被摆放成好像还活着的样子,再放上一张黑桃七扑克牌。受害人之间唯一确定的关联,就是他们都被指控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但都没有入狱服刑。”

“再没有其他的共同点了?”

利维耸耸肩道:“受害人都是白人男性,但这一点可能只是巧合。古德温比其他两人要年轻许多,他们三人的社会经济地位和教育背景都不尽相同生活圈子也完全没有重叠。”

“如果他们是因为其犯罪行为被连环杀手锁定的话,”多米尼克说,“那就意味着”

“没错,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将自己视作替天行道的义警。”

多米尼克往玛汀的椅子上一靠,低声吹了一记口哨。“古德温的凶案现场没有打斗的迹象。血迹喷溅形态也不对就好像他是在睡着的时候被人割喉的。”

“这是三起命案的另一个共同点。”多米尼克能察觉到这点,让利维心里不禁刮目相看。他思前想后要不要把剩余的信息也告诉多米尼克,后来觉得也并无大碍;比起警局里某些人,他反倒相信多米尼克不会大嘴巴随便把重要细节说出去。“第一个受害者在死前曾摄入了大量的克他命。这对他来说倒不算异常,但当我们发现其他两名受害者也没有挣扎的迹象时,反应的情况马上就不一般了。我还在等毒理学报告的确认。”

“克他命,哈?”多米尼克说。“那可是派对助兴毒品啊。虽然不如其他毒品那么烂大街,可我在‘魔鬼鱼’还是能看到有人分发这玩意儿。”

“我们联系了缉毒组,让他们尽可能地提供一切线索。”

多米尼克皱起眉头。“克他命跟大麻或冰毒不一样,通常交易剂量都不大。一般人都是到夜店搞货,通过朋友的朋友之类的关系。街头交易倒是相当罕见。”

“这一点,我们警方肯定是知道的。”利维干巴巴地说。

“我可以帮”

“不。我告诉你这些,是考虑到昨晚你经历了那堆破事儿,多少应该知道点内情。我可没请你参与调查。”

多米尼克开口刚要争辩,玛汀的到来打断了他。她走进工作隔间,装糕点的白纸袋被拎在手里晃荡。看到坐在自己工位上的多米尼克,她挑起一边眉毛。

“抱歉,警官。”多米尼克从座位站起身来,再拉开椅子换她坐下。“我就是顺路过来打声招呼。”

她的视线从多米尼克的咖啡扫到利维那杯,显然是注意到了相同的店标并推断出了结论。“经过昨晚那堆事儿,我以为你已经受够了我们呢。”

“怎么会呢?”多米尼克巧舌如簧应答道,“不过我确实得走啦。还好啊,维加斯从不缺逃保人。回见了二位。”

他举起咖啡杯冲利维示意,随即走出了办公区。等他一走,玛汀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蔓越莓马芬蛋糕给利维。

“他到底来这儿干嘛?”她问道。

利维一边撕掉马芬蛋糕上的纸皮,一边犯嘀咕:他周围的女性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塞吃的,到底几个意思?“你觉得还能来干嘛?他是来套案件消息的。”

“你有跟他说什么吗?”

“有啊。反正都已经在警局传开了,就算他不找你我套话,他也能从别处打听到。再说了,要是我不给他透露点什么的话,他准会缠着咱俩没完。你知道他这人有多讨人嫌嘛。”

“可不是嘛,他这样的男人最讨厌了,”玛汀说,“这种五大三粗的壮汉,又是以抓捕逃犯为生的,还一大早地抽时间给你买咖啡?”她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寒颤。“忒烦人了。”

说完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利维把马芬纸皮揉成一团砸了过去。

[1] 写作officer-involved shooting,一般简称为OIS,意指涉及警方人员参与的枪击伤亡事件,可以是警方开枪击中人也可以是警方中枪。美国“警队开放数据库”(police data initiative)里有公开的全国OIS事件实时汇总。

[2] victim advocacy,案件调查审讯期间,提供给罪案受害者的心理和生活援助的福利项目,尤其是针对强奸或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心理安抚,确保他们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给出可靠证词。

[3] 意第绪语: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