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 李砚收剑入鞘,走到陈恨面前,将双手递给他:“离亭。”
陈恨抓起他的手, 帮他把绑衣袖的带子给拆下来。
这时候已是傍晚,天色半昏黄。李释亦是走到他面前,道:“我回去了,三清观的道长们看不见我,要出来找的。”
陈恨转头看他:“那我送送世子爷?”
“不用。”
也不是推辞,果真是不用。只把这话一撂,李释转头就走了。
他走得急,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陈恨叹道:“小兔崽子。”
他继续低头拆那带子:“怎么好像和我方才绑的不大一样?乱了?”
李砚亦是凑过去看,道:“兴许是不经意弄乱了, 你慢慢解。”
“诶。”
李砚才练过剑,汗水将鬓角都浸湿,浑身的热气。
靠得太近了。陈恨便推了他一把:“皇爷,热。”
“朕帮你看看。”
“好好好,皇爷看吧。”陈恨轻声嘀咕,“怎么这么多个结?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头儿怎么也不见了?”
说是帮他看看, 其实李砚是悄悄看他。陈恨认真的模样好看, 对着他认真的时候最好看。
过了一会儿,陈恨问他:“皇爷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李砚看着他, 一本正经道,“朕再看一会儿。”
“奇怪。”陈恨将那带子抽来翻去,摆弄了一阵, 忽然抬起头看李砚,“皇爷,你在看吗?”
“在看。”李砚垂眸,“很认真的在看。”
“嘶”陈恨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皇爷,能用你的剑把它割开么?奴解不开,奴每回都解不开这个。”
李砚哄他:“你慢慢解,不急。”
“烦死了。”陈恨一甩手,打了一下他的手腕,“皇爷到底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回李砚大概不是哄他,而是骗他了:“别生气,别生气,解就是了,你慢慢来。”
再过一会儿,天色暗了。
演武场没有点灯,陈恨也看不清:“奴解不开,回去再说吧。”
他转头,朝吴端招了招手:“循之,回去了。”
原本吴端正蹲在地下,仔仔细细地擦他的弯刀。他把那刀擦得锃亮,都能照出人的影子来。
吴端站起身,正对上李砚的目光,忙捂住了嘴,表示自己什么也不会说。
其实皇爷举着手去找陈恨之前,他自个儿就把那绳子绕得乱乱的,还多打了好几个死结上去。
那结打得是真死啊。
当时他还不明白,直到方才看见皇爷离陈恨离得近,都要亲上去了。陈恨不乐意,他还装模作样地骗人家,狼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了。
于是吴端善解人意地背过了身,专心擦拭自己的刀,他什么也不知道。
狗屁兄弟情。
只有他一个人对他俩是兄弟情。
回去时,陈恨问他:“今天晚上,陈离亭可以拥有江南厨子做的饭菜吗?”
“可以可以。”
他能说不可以吗?吴端委屈,要是他说不行,皇爷能把他调去厨房给陈恨做饭。
陈恨朝他抱拳:“多谢小将军。”
行吧,就算是兄弟情也不能不让兄弟吃饭。
吴端挥手:“客气。”
*
用过了饭,陈恨瘫在椅子上,第二次发出了同样的感慨:“江南厨子的手艺真好啊。”
案上烛火昏黄,惹得人也昏昏欲睡。
李砚推了推他:“才吃饱了别睡。”
“诶。”陈恨睁开眼睛看他,玩笑道,“不如奴给皇爷讲一个老鼠偷香芋的故事?”
不等李砚说话,他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间瞥见帐中有一个推演用的沙盘,陈恨顿时就起了兴致。
他端起蜡烛,将沙盘四角的蜡烛也都点起来了。
陈恨仔细一看:“哟,这样大的沙盘,万里河山,循之什么时候有这种好东西了?”
“也就是前几日在市上淘来的,买回来的时候破烂烂的,托工匠修了几日,昨儿刚修好。”吴端也走到那沙盘前,随手捏起插在上边的一个小旗子。
“来两盘?”
李砚揉揉他的脑袋:“现下倒是不困了?”
这会子说的玩儿,倒不是像射箭、决斗那样玩儿。他们玩沙盘,是正正经经的玩儿,三个人分立三国,按照兵马地形,各自防守,最终目的都是一统天下。
陈恨背对着那沙盘,将蓝颜色的小旗子往身后一抛。
吴端笑道:“你倒是投得准。”
陈恨转头去看,那旗子落在了江南,他的祖籍老家。
他自个儿也笑了:“风水宝地,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
李砚投了长安,而吴端得了闽中。
“皇爷离得太远,这局恐怕是要作壁上观了。”陈恨看了看李砚,只见他盯着长安那块地儿,正想着事儿,也不再说话扰他。
以一旬为时间,每人轮着动一步,还得考虑季节气候的影响。
吴端提醒道:“离亭,冬日严寒,‘江南’运河可都结了冰啊。”
“知道了,知道了。”陈恨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儿,抬手安置了一个旗子,“皇爷,到你。”
长安与江南、闽中离得实在太远,这一整局,根本没有李砚能插手的地方,只是陈恨与吴端拿着旗子在斗阵。
好容易将“冬日”熬了过去,陈恨的旗子已经被吴端收了两只。
处处受制,得想个办法破局。陈恨抿着唇,动了离战线最远的一个旗子。
吴端一看他这路数就笑了:“你傻了?这怎么能救得到你?不如你归顺我,咱们一起去打‘长安’?”
陈恨也不理他,只转头道:“皇爷,到你啦。”
“嗯。”
长安的大军仍在途中。
陈恨道:“其实皇爷留在‘长安’就好了,不用非来掺一脚。等我与循之斗得两败俱伤,皇爷不就坐收渔翁之利了?”
李砚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待不住。”
“这样。”
又过了三四旬,闽中的人一步一步逼近,而陈恨却只管摆弄离得最远的那几个旗子,又连着被吴端收了两面旗子。
吴端再将他的一面蓝旗摘走,换上了自己的,问道:“离亭,你是不是看着玩不下去了,就瞎玩儿?”
“唉,我打不进去嘛。”陈恨叹气,“闽中山又多,地形太乱,我一进去不就被你全歼了么?只能耗点东西叫你出来,江南我也熟悉,在江南打我能赢。再者”
陈恨随手捻起一个旗子,他布的局直到这时才显出全貌,江南的人将闽中的队伍都切割围死在了江南。
战局反转。
他悠悠道:“再者,我怕你跑去琉球,后患无穷。我这个人办事喜欢稳妥。”
沙盘上的旗子犬牙交错,这时才是一场恶战。
鏖战六旬,闽中全军覆没,江南也好不了多少,只剩了一面旗。此时,长安大军终于赶到。
胜负已分。
吴端对陈恨道:“你这人也太冒险了些,要真打起来,指不定你就死在了哪一座被你当做诱饵的城里了呢。”
“不会不会,我很惜命的。”陈恨将手中收缴起来的闽中小旗一个一个摆回沙盘,笑着道,“说起来,还是皇爷命格好,是本该当皇帝的人。”
李砚面色阴沉,盯着那沙盘看了有一会儿,只应了一声:“嗯。”
“皇爷怎么了?”陈恨凑过去看他,“不耗一兵一卒,赢了还不高兴?”
“没有。”李砚将双手递到他面前,绑着衣袖的带子还为解开。
“噢,忘记了。”陈恨捧起他的手,“对不住,对不住。”
借着沙盘边的烛光,李砚仍是盯着他瞧,一时失神,反手就将他的手捉到了手心里。
“皇爷干什么呢?”陈恨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才找到了头儿,现在又没了。”
又好一会儿,陈恨才重新找到解开绳结的地方,捧起李砚的手,用牙咬开那带子。
同样的法子,也解开了另一条带子。
陈恨将那两条带子收好,塞进他的腰带里:“行了行了,可算是解开了。”
*
心里记挂着任务,陈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到外边去看了一眼任务面板。
谁知道他竟然见证了奇迹的产生。
2.333的任务数值,在他眼前疯狂跳动,一直增长到了233.3。
面板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说明,大概意思就是系统由于某种原因,在昨天晚上就暂停了数值计算,十二个小时后,系统重新恢复运算。
这个某种原因,指的是昨晚上他和李砚在抱元殿那一遭,超出了系统的承受能力。
他的感觉很复杂。
陈恨揉了揉眉心,一个系统到底有什么好害羞的?暂时关闭系统,搞得他和李砚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哪天要是真刀真枪的干了,系统不得爆炸?
不过确定任务做完了,他也要回营帐去了。
营中军纪严明,晚上到点儿了还在外边乱跑,不由分说就会被乱刀砍死。
这时候已快宵禁,因此他是小跑着回去的。
帐中还亮着灯。
李砚与吴端两人,一人占了一张行军小榻,正翻着兵书。有时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头也不抬地与对方说两句军防的事儿,或应或不应,都是随意的。
新摆了一个炭盆,银炭烧得正旺,帐里暖和。
不敢将帐门掀起太多,叫冷风灌进去。陈恨猫儿似的,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就这样,也还是惊动了他们。
李砚将书册合上,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陈恨解了衣裳,爬上李砚的床榻,抖了抖榻上的被子:“不早了,睡吧睡吧。”
“你盖这个。”隔得有些远了,吴端将驼绒毯子团成一团抛给他,“下午太阳好,晒过了。”
“多谢小将军。”
三个人再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吹了灯。
陈恨想了想,笑着道:“我讲个故事好不好?讲深山古寺里的鬼故事。”
月色不明,四处又静。
提着灯笼的巡夜人时不时从外边走过,脚步声响,烛花爆裂声响,还有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陈恨压低了声音,幽幽道:“……书生一回头,只见一双脚吊在他的脑后,挣扎似的踢着他的后颈。书生抬头,一个吊死的人,就挂在他身后。”
陈恨忽道:“循之,你要不要看看你身后?”
吴端不理会他,陈恨就抓起自己的枕头丢过去。吴端只抬手一扫,就把那枕头抓住,随手丢进榻里:“无聊。”
又过了一会儿,陈恨喊他:“循之,你倒是把枕头还给我啊!”
陈恨预备拍一下床榻,吓唬吓唬他,却不料行军小榻太挤,没别的地方下手,一掌就拍到了李砚身上。
“你做什么?”他拍得不重,李砚伸手就把他的手按住了,安抚似的拍了两下,又转头对吴端道,“循之,还给他。”
吴端将身上被子扯了扯,只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又不是没有了。”陈恨气哼哼地躺回去,推了两下身边的李砚,“皇爷,让我点儿枕头。”
李砚稍抬起头,分了一半枕头给他。才躺下去,陈恨又推了他两下,闷声道:“皇爷,你压住我的头发了。”
两人正摸摸索索地将枕上缠在一起的头发分开时,吴端道:“离亭,你可小心些。古往今来见鬼的都是文人。”
“才不是呢。”陈恨驳道,“鬼怕文人写字,怕经书典籍,怕圣人训诫。仓颉造字的时候,神鬼同哭。我们文人遇见的都是漂亮的狐狸精,倒是你这种只会舞刀弄枪耍威风的武夫要小心一点。”
吴端嗤道:“什么故事都是你说的,当然随你喜欢。”
陈恨朗声答道:“我本来就不怕!我有皇爷!我一点也不怕!”
皇爷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随即下了口谕,不许吴端再和陈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