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

幽冥界不分昼夜,永远都是天光昏沉之态。一条宽广的江水分割幽冥酆都,冥河两侧长满奇花异草,只不过都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死气。

幽冥界是无主之界,这里汇集了许多幽魂鬼怪,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是有幽冥之主的,但这位尊主虽没有确切的陨落时间,但已确确实实不在了。

如今的幽冥酆都,除了游荡的恶鬼冤魂、过路的鬼修之外,维系秩序的就是由人间供奉而成的游神,这些受人间香火而成的神道修士的修行方式之一,就是维系幽冥界的安宁,只不过归根到底,神道修士也都是没有实体的鬼修,只不过鬼修的路子是向神道方向发展而已。

在冥河上游的一片彼岸花海之中,烈焰般的花朵连成一片,火红鲜艳,此处虽然美丽,却甚少有恶鬼或是鬼修涉足,因为这里居住这一个著名的鬼修修士,脾气阴晴不定,很是古怪。

此刻,这个身披羽衣的鬼修正坐在冥河边钓鱼,他手中的鱼竿没有饵,钩子也是直的,而冥河之中并没有任何可以使用的鱼。羽衣鬼修闭着眼,似乎觉得时机到了,才慢慢睁开,含笑开口道:“魔君醒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那一片火焰般的彼岸花仿佛花期已到,随着一阵冷风吹拂,吹落了满地的赤色花瓣,还未等花瓣从半空中悠悠坠地,这些浓艳烈色就在半空中旋转收拢,光芒闪烁一瞬,落花凝出一个人形。

江远寒才从心境渡劫中脱离出来,他神思不稳,半跪在一丛无花的碧叶之间,慢慢地缓了口气,干脆坐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袖边沾上的灰尘。

这便是他修复无伤、且突破了一个小境界的真身。

“魔君睡这么多年,外面可是天翻地覆的。”羽衣鬼修放下鱼竿,没有转过头看他。

江远寒也不知道自己的那具躯体散掉之后,竟然直接进入了心境道劫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蹉跎了多少岁月才回来,没敢直接开口发问,而是扫视了一下四周,发觉周遭没什么变,才道:“过去了多久?”

“十二年。”

十二年……还好。不是几百年,这种心境道劫几年的有之,几百年的也有,若是卡在生死一线,上千年的也不是没有记载,甚至于到寿元尽头、化成鬼修还未参悟的,也并不是没有。

江远寒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很想问一问小师叔的事情,但这么做就显得太刻意了,忍下了询问的念头,站起身坐到了对方的身侧。

羽衣鬼修名叫鹤望星,是一位半步金仙座下的仙鹤,只不过困于劫数,修行未成,叩问道心的关卡没有成功渡过,险些散尽真灵。只不过他实在不甘,残余的怨气几乎冲霄而起,早几年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但如今幡然醒悟,已成这冥河边缘永无结果的垂钓之人了。

鹤望星不再钓鱼,转头看了他一眼,想要好好打量一下寒渊魔君此番修行归来,才照面一眼,就被这久不相见的逼人美貌摄住心神,愣了片刻,随后佯装恼怒道:“修为有成真是了不起,对着我这只野鹤也来摄魂?”

江远寒曾经自恃美貌行凶的时候他可没少见,此魔不愿意动手时,抬眼一个眸光,有些道行不足的鬼修当即就会被摄魂,这其中当然有术法的加持,但也须得拥有这种无双之艳。

江远寒被他说得也是一愣,道:“你胡说什么,我没……”

他话语一停,抬手摸了摸脸,忽然发觉原本被封印的天灵体气息又钻出来了。

他的天灵体继承于爹亲,虽然没有继承完整,不至于有孕育后裔的奇异能力。但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灵体,越是纯净的灵、纯净的神道修士,以及修为深厚的妖和世间之灵,就越容易被吸引。

鹤望星曾是仙鹤,如今又面前算是心思纯净、罪孽偿清的鬼修,所以才照眼之间被晃住了神。

江远寒扫他一眼,语气懒散地嘲讽道:“千年老鬼,就这点自持。”

离我家小师叔差远了。他心里悄悄地想。

鹤望星撤回视线,将准备已久的一壶酒递给了他,道:“你突破有成,离半步金仙,只差两个心境道劫了吧?”

“还有一次九雷问心。”江远寒就着酒壶喝了一口烈酒,随手指了指心口,“元神中了那老变态一箭,只剩这一处伤未愈。”

“蓬莱仙尊真是放不下你。”鹤望星取笑道。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烈酒沿着喉管滑下,江远寒放下酒壶,看着幽幽泛蓝的冥河,还有冥河之中飘荡的无数冤魂,“若是顺利踏入半步金仙……”

这话有些远了,这世上广阔无穷,天地无垠,生灵何止千千万,踏入金仙之境的还不到五指之数,还得算上青霖姑母这种半疯不疯、状态不稳的半步金仙。

长路漫漫,道途通天。

“别拿其他人的命压着自己。”鹤望星似有所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敢看对方的眼睛,而是落在了魔族额头的角上,“那只是一个凡人的命,短不过几十年,何至于让你搅得腥风血雨、数百年坎坷厮杀,拖进去无数恩仇人命,乃至于到脱壳复生的境地?”

江远寒听了这句话,也没有跟他生气,只是随意笑笑:“鬼鹤,你不懂。”

他的想法念头,他行事的根源,在别人眼里或许荒唐,或许都是无稽之谈,实在不必要惹上金仙之境的真仙,他们都不懂,但江远寒直觉般地觉得,如果他将这件事说给小师叔,对方一定会明白。

修道问心。哪一道心关过不去,都不能修行下去。

鹤望星看说不动他,也就不再提及此事,而是转而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但认识你也有小一千年,你这魔躯,怎么好像……没有变化?”

江远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哪里知道。”

他如今是真身,除了这张父母所赐的绝世皮囊之外,还真有点难以形容的“隐疾”,只不过不是那方面的问题,而是他的魔角根本就不长。

一般来说,魔族男性的角会比较明显,江远寒的父亲是魔尊,魔角是暗紫色的,上面缠绕着血纹,不说杀气腾腾,起码也是威风凛凛、狰狞狂放,而魔界的顶峰魔将,虽然是独角,但也是浸满血色,夺目中不乏气势,更不要提其他魔族了。

但是他江远寒,虽然是魔界的王族血脉,但是……真身确实没有什么凶残的气势。

他的额头两侧,各有一个透明的角,很小,大约也就是一截指骨那么大,甚至比那还小一点。魔角的顶端带着浅浅的血色,有一种很嫩很脆弱的新生感,看着一点也不坚硬,仿佛是一种胶质的质感,似乎吹一下都会把他吹疼。

鹤望星一开始还真以为会把对方吹疼,认识寒渊魔君的这些年来,一开始还真的不敢碰他的角,后来他才发现江远寒的角根本就不会长大,一直都是这样小小的一对,简直透出一股与他性格和行事作风完全相反的我见犹怜之感。

江远寒一开始还为这事儿闹心,后来也习惯了,反正一般敢嘲笑他的人都埋在土里了。

“太小了。”鹤望星道,“我听说魔族都是带着倒刺的骨尾,原型通天彻地,形如异兽,极度恐怖。”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江远寒“极度恐怖”的小身板。

“鬼鹤,你这哪是给我护法的,你这不就是等着笑话我的吗?”江远寒出现时就是半魔体,只露出了角和尾巴,这时候也气哼哼地收了回来。

他的尾巴常常让别人错认成狐族,就是因为长成了毛绒绒一大团的样子,把毒刺和骨鞭都藏在了无害的绒毛之下,虽然杀伤力很强,但是外表……唉,不提也罢。

真是让天选总攻沉默,让绝世猛1流泪。

江远寒懒得再跟他叙旧,而是直接道:“这十二年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他没有直接去问跟小师叔有关的问题,既然想把这个人严严实实地择出来,就不该在他这里暴露,那道金箭既然打中了,以那老变态的自负程度,估计也不会再理会后续之事了。但那老变态的下属们惯会“揣测上意”,要是让那群王八犊子知道,小师叔的安危就难说了。

“我可是一直在这里钓鱼,守着你回来。”鹤望星理直气壮,“哪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去酆都茶楼问不就行了?”

江远寒倒也知道鬼鹤很少离开冥河边,也就真的起身准备离开,他稍微驻足了一瞬,转过头看向沉没进水里的鱼钩,想了一下,有意引出一丝天灵体的气息,凝在指间,打了个响指随手放了出去。

那道气息遁入冥河止水,在短暂的三五息之内,冥河水下几乎风云巨变,所有水灵怨魂全都向此处汇集而来,混乱的气息搅在一起,甚至水底的灵物宝藏,也一同都被这股溢散的灵息吸引到了一起,沉没进水中的鱼钩开始飞快地颤动,将水面激出层层波涛。

鹤望星“哎呦”一声,猛地提杆,直钩无饵,竟然从冥河之中钓上来一条水灵之气凝结而成的透明大鱼!

他亦是鬼修,此刻一甩鱼竿,张口一吸,那股水灵之气立即被他吞入腹中。鹤望星满意地眯起眼,道:“报酬不错啊,江魔君何时继续修行?”

他问话未完,就见到江远寒随意地摆了摆手,不知道是还没决定好或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身形已经消失了。

半烛香之后,酆都茶楼。

酆都茶楼是一位神道修士开设的,这位神道修士在民间号称“纳善娘娘”,被多地的百姓参拜祈福,设了许多的庙宇神祠。有足够的香火愿力加深,她的神道修行也就愈发顺畅,才有在幽冥界中央的酆都鬼城开设茶楼。

此处消息通达极快,也非常灵通。纳善娘娘跟许多神道修士都交好,消息网由香火愿力做媒介,几乎可以说是广布人间,而修真界和妖界,又是人界相互重叠、相互连接,所以六界之中的许多大势力都经常来酆都茶楼。

江远寒没有掩饰,而是真身进楼。他知道自己只要一现身,消息就会立刻流入到许多人的耳朵里,只不过没关系,他既然开始修行了《蕴心探情》,就需要再次改换身份、取得爱恨嗔痴,自然有脱身之法。

原本嘈杂至极的茶楼之中,随着江远寒踏入,忽地陷入了令人诧异的静默。许多鬼修望着他一路行过来,心里回荡着的念头不断作响:“他还没死?!”

“寒渊魔君不是被逼到天意峡谷了吗?那是蓬莱上院的诛魔之地……”

“蓬莱派虽然位列十大仙门之一,可上院不是隐世已久了么?寒渊魔君纵然凶名赫赫,也不至于惹到隐世大宗的绞杀吧……”

“你知道什么,我听说是……”

“这都不死?这还活着?蓬莱上院的牛鼻子老道们可不是吃素的啊!”

鬼修自有无声沟通、神念相传之术。江远寒虽然能察觉到,但却懒得理这些事。他拉开椅子,慵懒随意地一坐,那双魔族的淡紫色眼眸笑眯眯地望过去,让茶楼之中偷偷讨论的鬼修们顿时止言。

茶楼中央的说书人站起了身,恭敬道:“魔君驾临,守界游神们竟然无一人知晓,怠慢您了。”

幽冥酆都的守界游神多是神道修士,跟纳善娘娘不是上下级关系,就是合作关系,耳目众多的情况下,居然都不知道寒渊魔君出现在酆都,确实是匪夷所思。

江远寒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道:“要是游神们早就知道,恐怕你和你身后的纳善娘娘,早就连夜卷铺盖跑了吧?”

说书人僵了一瞬,赔笑道:“魔君不要误会,这怎么会呢……”

这还真的会。无论是隐世修仙大宗蓬莱上院,还是魔族之中深浅难测、喜怒无常的寒渊魔君,都是寻常修士开罪不起的。要知道虽然境界相同,但修士之间的差距可是很大的。若纯粹以战力论,寒渊魔君已是公认的金仙之境下第一人,也就是说,除了几乎不露面的半步金仙与金仙道祖,他自己就足可以以一当百地跟同境界厮杀。

不要说这些鬼修里没有洞虚境的鬼君,即便是有,也不一定能在江魔君的手底下走过几招。恐怕也就只有蓬莱上院的几位仙君、魔界的持戒人能跟他打得久一些。

只不过魔界封闭已久,数千年前名声显赫的顶峰魔将们如今是什么战力,连酆都茶楼的说书人都不得而知,也就无法排序。

说书人摸了摸额头上的汗,完全忘记自己已经是个鬼了,他强作镇定,道:“魔君有什么想听的吗?”

实际上,若不是产业在这里,他真的很想迅速逃跑,一边要抵抗直面而来的美色,还一边要劝说自己一眼都别多看,这可是很煎熬的一件事。

“我不在的这几年……”江远寒随手玩弄着茶盖,将纸折的茶盖抬起来,又轻轻地扣在壶上,“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他迫切地想知道李承霜的消息,却又按捺住自己,如同有蚂蚁密密地啃食着自己的心,忍得很辛苦。

说书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悄悄往外退的鬼修们,略显拘谨地坐了下来,想了想道:“倒是有一些……”

他一边观察着江远寒的神色,一边将最近这些年来的趣闻轶事、或是大小消息慢慢道来,等到一盏茶凉透,整个酆都茶楼几乎只有他一个人了。

我的纳善娘娘,他在心里忍不住哀嚎,这可怎么办是好,要是说得哪里不对,自己岂不是小命休矣!

鬼修当久了,就很容易忘记自己已经死了。说书人说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对方究竟是想听什么,无论是说哪些事情,对方都只是神情懒散,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里的茶盖茶盏。

“所以翠鸣山至今还是满山红叶,以后可能也长不出翠绿的叶子了。”说书人说完那位腾蛇半妖斩断恩仇、血雨漫天之事,看江远寒似乎没什么兴趣,赶紧转移话题,可还没等开口,就见到魔君手里的动作停了。

他听到对方用极其悦耳、堪称蛊惑的玩笑语气问道。

“混淆妖族血脉,青龙真君没动静么?”

外界从不知道他跟青霖姑母的关系,自然也不知道他跟魔界的关系,甚至对中立已久的魔界也知之甚少,更没见过、或是听说过道祖大人。

说书人愣了一愣,脑子里飞速运转,答道:“青、青龙真君……真君忙于妖界事,大约无暇理会。”

“妖界事?”

这位跟妖界的那位灵鹿素有些交情,灵鹿道人又是龙君的弟子,关心也正常。说书人立即道:“正是玄武真君孵化复生之事!”

江远寒点了点头,没做什么表示,正要抬眼看看对方时,眼前的说书人顿时化作一个纸人,带着一缕青烟被收入了茶楼后方的帘子内,随后,帘内传来一个中正慈和的女声。

“魔君休要看他,说书先生要被你吓破胆了。妾身纳善,若有要事相询,请入内一见。”

江远寒虽然看出来这说书人的修行跟脚,但也没有点破,如今倒是让对方主动在自己面前显了形,他也就提步进入了帘后,见到了脑后带着一圈法华金光的纳善娘娘。

对方穿着神道修士的法衣,金身相见,颇有诚意,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缓慢开口道:“魔君请放心,此处隔绝神念,不会有任何人探查你我所言。”

她是神道修士,每一句话都带着香火愿力凝成的檀香味儿。

江远寒盯了她片刻,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纳善娘娘的修为,对此处的安全性评估一番,亲手布下了一道结界,随后才再不拐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我想替朋友问问,冲出重围的腾蛇妖君……如何了?”

纳善娘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既不涉及到修行密辛,也不牵扯到隐世宗门或绝世宝物,算不得什么需要严阵以待之事,但转念一想,江魔君身边哪有一件轻松事,也就放下疑虑,回答道。

“魔君问的可是玉霄神李承霜?”

“正是。”

“他已经死了。”

有一瞬间,江远寒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才会产生如此的幻听。

作者有话要说: 蛇蜕成山不破茧,冥河花开十二年。

小寒的初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