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89章

  村公所里,冬蓟照例与众人商谈最近的情况。他没有提起关于突袭的任何事情,在他口中一切正常,他只是例行来继续传递消息。

  冬蓟带来了下一次交换人质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距今三天后,地点坐标距离哈默村很远,距离希瓦河倒是很近。

  死灵师还提出,这个位置不仅是第二次交换人质的地点,更是临时实验室的指定位置。将来冬蓟就在这里工作,直到最后一次交换人质完成。

  阿尔丁早就知道要修建临时实验室,所以已有准备。最近他刚从海港城找来了一批杂工,今天也赶到了哈默村。

  杂工到处都是,北方也能雇到,但阿尔丁就是要专门从海港城调人。

  正好最近也有一批工坊法师要来,他们和工人都是从海港城附近出发,杂工们兼职了照顾和护送法师的工作,能拿两份工钱,大家还挺开心。

  由于舟车劳顿。法师们到了费西西特就直接找房子睡觉了。杂工们倒是很有精神,抓紧时间赶到了哈默村,以便随时待命。

  在阿尔丁的安排下,冬蓟与杂工们见了面,一 一确认了他们的工种和总人数。他得把这些信息转告死灵师。

  据说这支杂工队以前在港口工作,能理货,能做木匠活儿,能建房子,还能修船。只要价格合适,他们什么都能干,而且还都干得很好,所以阿尔丁出于照顾同乡的目的把他们调了过来。

  在他们之中,冬蓟认出了好几个眼熟的人。比如其中一个黑发的高个子,板着脸,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还有他身边那个红发青年,脸上有雀斑,爱笑,一见面就偷偷对冬蓟眨眼睛。

  虽然对他们印象深刻,但冬蓟并没有与他们交谈。

  村公所内的商谈结束后,冬蓟还在村里见到了几个新面孔。比如卡洛斯家族派来的使者,还有负责护送卡奈的骑士队长雷诺。目前只有雷诺进入森林,卡奈还留在议会塔中。

  阿尔丁去和卡洛斯家族的人私下谈话了。冬蓟正好走过雷诺队长身边,就自然地与他攀谈起来。

  得知雷诺是一位支队统领后,冬蓟误以为他是莱恩的上司,随口问了一句是否知道莱恩在哪。

  雷诺并不认识莱恩,就询问这人的具体身份,当冬蓟提到处刑队时,雷诺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神色。

  “怎么,处刑队出什么事了吗?”冬蓟问。

  雷诺队长赶紧说:“不是的。我只是很惊讶,圣狄连的处刑队竟然真的到宝石森林来了。这一年我都在南方,没怎么关注这边的事。”

  他这么一说,冬蓟反而更疑惑了:“圣狄连处刑队不应该到这边来吗?”

  雷诺说:“也不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很耐心地给冬蓟解释,一点也不嫌麻烦:

  费西西特与珊德尼亚不同。珊德尼亚是受到白昼女士照拂的古王国,与神殿有着世代誓约,神殿与王国相互依存而生;而费西西特是百年前才建立的自由城邦,未受照拂,在誓约之外。处刑队从属于圣狄连神殿,圣狄连又在珊德尼亚境内,如果处刑队要到费西西特的宝石森林来执行任务,只有神殿下命令是不够的,还必须由费西西特的邦议会主动向处刑队请求增援,并与神殿签订书面的临时誓约。这样,处刑队才有权在这里按教义行动,并且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冬蓟不太了解国家与神殿的誓约,但也大致明白这是职权范围问题。

  他犹豫着嘟囔:“费西西特的城邦议会向白昼神殿求援了,这有点奇怪……”

  冬蓟是出于直觉认为奇怪,其实他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他想让雷诺队长再多透露点私人看法,所以故意这样说出来。

  然后雷诺就真的上钩了:“我也感到很意外。西北人更多信仰奥塔罗特,奥塔罗特神殿也一向反对施行亵渎法术。这里距离北星之城不远,他们竟然不向奥塔罗特神殿求援,而是向我们……或许他们更愿意信任白昼神殿,如果是这样,倒也令人欣慰。作为巡信者,我们愿意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

  冬蓟敷衍地点着头,一只手指抵在下唇边。雷诺的前半截话还有点用,后半截基本不用听了。

  奥塔罗特神殿骑士与白昼骑士处刑队……这二者有个最大的区别,就是处置死灵师的处理方式。

  经过神殿和地区执政者的许可后,白昼骑士处刑队可以直接处死本地区内的死灵师,但他们只针对死灵师以及其法术物品,并不理会与死灵师有来往的普通人。比如说卖禁运品的商人,这类人可以交给世俗法律审判,但不归白昼骑士处刑队管,除非他在骑士面前做出了明确的邪恶行径。

  而奥塔罗特骑士不同。他们审判所有亵渎神圣生死的行为,这个“所有”的范围很大。操纵灵魂当然是罪无可赦;改造尸体也属于滔天大罪;虽然你不懂魔法,但你藏匿、协助了死灵师,那你与施法者本人同罪;你和死灵师做生意,不掺杂私人关系,那你也参与了对生命的亵渎行为……简而言之,如果按照奥塔罗特神殿的标准,冬蓟和阿尔丁都应该被抓走,甚至可以认为目前的哈默村里基本没有好人。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受审者不反抗,那奥塔罗特骑士就不会立刻杀死他,他们会把他押送到北星之城,审判后再做处理。当然死刑很常见,但也有罪责较轻或者将功折罪的例子。

  白昼骑士的处刑队不一样。他们的任务就是执行最后的刑罚,所以他们会把死灵师和不死生物就地处理掉,没有逮捕这一选项。而死灵师的其他人际关系则与他们无关。

  如果费西西特想彻底解决宝石森林里的问题,其实向奥塔罗特神殿求援更好。但现在看来,他们不仅想把附近的死灵师杀掉,而且又要在杀掉死灵师的同时,保证不能过多牵连到和死灵师有交易的其他人。他们似乎不想追究得太深。

  一年多以前,冬蓟在海港城就听说过这边的乱子。那时死灵师搞出来的怪物数量大增,逼得费西西特后撤防线,有一名商会掌事在混乱中疑似被害……当时城邦议会并没有向任何神殿求援,他们似乎很怠惰,好像没有现在这么着急。他们甚至不完全封闭边界,还继续维持着北方商路,德丽丝还在继续带商队北上呢。

  德丽丝的背后是卡洛斯家族,他们一直在和死灵师做生意。他们向北方输送奴隶、尸体和普通物资,而北方死灵师则用奥术催生的结晶作为报酬。这些东西属于施法耗材粗制品,能用于很多武器和器物,它们流入南方后,其实价格不低……

  种种念头在冬蓟脑子里打转。他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联,但又一时组合不出清晰的想法。

  他想独自静下来好好想想,就告别了雷诺,说要去找间屋子休息。

  雷诺与冬蓟礼貌地告别。刚走几步,他在小路的转角遇到了阿尔丁。在雷诺看来,阿尔丁只是碰巧也走了这条路而已。

  两人也没搭什么话,简单地互相点头致意后就擦身而过。阿尔丁继续向前走,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冬蓟。

  冬蓟一直在低头沉思。路过供他休息的民房,他没进去,而是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

  看着冬蓟的背影,阿尔丁想:我最好还是发出点声音,主动说点什么,如果一直这么慢慢跟在后面,搞不好会突然会吓到冬蓟。

  他加快脚步,刚要开口,冬蓟突然转过了身。

  转身之后,冬蓟没有停顿,没有惊讶,直接快步朝阿尔丁走了过来。

  他在阿尔丁面前站定,脸上挂着有点茫然也有点畏缩的表情。这个表情让阿尔丁想起了从前。刚认识冬蓟的时候,冬蓟的脸上几乎整天都是这种表情。但现在的情况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冬蓟看着他,轻声问:“卡洛斯家族的人怎么说?”

  阿尔丁皱眉叹气:“还能怎么说……他们很重视德丽丝,无论如何都希望她平安。或许你也听过一些传言,德丽丝虽然没有姓氏,但其实她与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这是废话。冬蓟心里这么想,没有说出来。

  到现在为止,阿尔丁并没有说出什么值得吃惊的东西。但冬蓟发现自己的思路变清晰了。只要阿尔丁站在他面前,就能不断地提醒着他,让他推想到商会的人们是怎样行事的。

  刚才那个转在心里的模糊念头,现在逐渐浮现成了清晰的来龙去脉。

  冬蓟说:“其实我很担心德丽丝。”

  阿尔丁问:“最近你见过她没有?”

  “没有。死灵师早就把我单独看管着了。我担心她,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属于比较重要的人质,死灵师下次肯定不会放她。而且抓她比抓我要困难很多,当初我被抓的时候非常老实,她就不一定了。照理说,她应该会比我吃更多苦头。”

  阿尔丁没有立刻接话。他拿不准冬蓟到底是什么意思。

  冬蓟接着说:“去年离开海港城之后,其实我遇到过德丽丝一次。不仅有她,还有她手下的商队。当时我从圣狄连出境,遇到了一伙劫匪,是她的商队救了我。”

  阿尔丁说:“原来还有这事。”

  “对。听说她从前也是佣兵,就像你和卡奈一样?”

  “她确实做过佣兵,但和我不完全一样。她主要负责打探情报,偶尔也做一些护理之类的事。”

  冬蓟感叹道:“那她和她的商队还挺深藏不露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救的我吗?”

  阿尔丁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把那伙山匪杀了。只花了很短的时间。而且山匪人数多,他们人少。”

  没等阿尔丁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冬蓟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就更惊讶了。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人,却全都被死灵师绑走了。按说,抓他们时一定发生过很惨烈的战斗,但我听说这次绑架过程并没有产生伤亡。你看,这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根本没有反抗过。

  阿尔丁望向冬蓟,二人四目相对。他听懂了,冬蓟就不用把话说完了。

  阿尔丁看了看周围,把冬蓟拉进了最近的一扇门。哈默村的普通居民已经全都迁走了,现在村里有不少空屋。

  冬蓟没有反对,跟着他进了门。

  关上门之后,还没等阿尔丁说什么,冬蓟先开口:“阿尔丁,你想救卡奈,我也想。我只专注于卡奈身上的法术,除此外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其他事情,我们利益一致。我不是你的敌人。”

  阿尔丁栓上门,慢慢回头,然后靠在门板上。“你对我说这些话,究竟是想谈什么?”他问。

  “在我所知道的情况里,到底有多少是假的?”冬蓟说,“不,或许不能说是‘假’,应该说有多少是明明牵扯到了我,却不让我知道的?”

  阿尔丁说:“刚才你也说了,我们利益一致。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欺骗和隐瞒不完全一样,”冬蓟说,“我就直说了。就在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费西西特向白昼神殿求援,还把处刑队找来……这应该是商会的主意吧?”

  阿尔丁稍楞了一下,但很快就找回了平时的一贯表情。

  他说:“商会没有这样的大权,只靠我一个人也影响不了城邦议会。”

  冬蓟说:“当然不是靠你一个人。还有格罗拉,格罗拉是商会掌事,是你的下属,同时又是议会成员,还有那位费达掌事,虽然他去世了,但他肯定留下了不少人脉,这里有很多人和你、和格罗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当然不知道你们是具体怎么操作的,只知道结果,结果就是你们搞来了处刑队,开始剿杀森林里的死灵师。这是为什么呢?”

  阿尔丁面带担忧之色,稍稍走近冬蓟。从前他们或许会更亲密,他会把冬蓟揽到怀里以示安抚,但现在他们已经不是这样的关系了。

  他只是按了按冬蓟的肩吗,就像安抚其他朋友那样。

  “冬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尔丁担忧地望着半精灵,“过去我们之间有很多不愉快,对你来说,或许我并不值得信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你好像很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冬蓟泄气地摇了摇头:“不要这样。阿尔丁,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正常一点。”

  阿尔丁问:“什么叫‘正常一点’?”

  冬蓟说:“一直以来,只要是我问你什么事情,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欺骗我,瞒着我。有的时候姑且算是善意的安抚,也有时候是改变话题,转移我的注意力,总之就是不和我正面沟通。如果你面前的人是卡奈,是格罗拉,你也会这样吗?应该不会吧?”

  阿尔丁收回手,抱臂而立,静静地打量着冬蓟。

  好一会儿之后,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希望你能明白,我并不是在轻视你。”

  “我当然明白,”冬蓟说,“因为其实我也经常这么做。”

  “你也经常?”

  “我也经常这样对别人,”冬蓟苦笑,不禁回忆起很多旧事,“最明显的就是……比如对莱恩。回想起来,我几乎什么都不和他好好说。一旦他对某件事有疑问,我就尽快安抚他,让他不用继续思考下去。一旦我们的观念有冲突,他想做什么事而我不想,我就开始骗他,把真话假话搀在一起去诱导他,我不让他做成任何事,总是要按照我的判断去做最后决定……”

  冬蓟摇了摇头,用手托着额角。

  “这一年里,我想过很多。想通了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你也经常这么对我。”

  这样的相处也很好,很平和。只要能抚平所有的细小裂隙,生活就完好如初。

  然后……就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太久,小裂隙就会变成天堑般的断崖。用笑意抹不掉,用体温熨不平,除了任其发展恶化,别无他法。

  阿尔丁琢磨着冬蓟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并不是在笑话冬蓟,而是感叹冬蓟的判断确实敏锐精准。

  冬蓟说得对。当他问冬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不是真认为出了事,而是想引导冬蓟再多说点话,好猜出冬蓟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想听到什么样事实以便依此思路,找到适合的谎话。就像从前一样。

  冬蓟回望着阿尔丁,等着他认真回答。

  阿尔丁说:“你猜得没错。找来处刑队确实是商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