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63章

  阿尔丁听明白了。

  他慢慢放开冬蓟的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抱臂沉思,久久没有回答。

  冬蓟观察了一下阿尔丁,看他没反应,冬蓟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要怪我。从好几年前起,我就一直希望能为商会服务,我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觉得只需要坐在操作台前,好好干自己一向喜欢的事情就可以,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是我太自傲了。我自认为做过不少短工,吃过不少苦,觉得自己够见多识广了,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适合商会,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阿尔丁叹了口气:“哪样的生活?我要求你做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了吗?”

  冬蓟摇了摇头:“我难以忍受的不是某一件特定的事。而是……唉,我没必要解释。阿尔丁大人,其实您明白我的意思。”

  “那我问你点别的,”阿尔丁说,“就比如精灵营救队那件事吧。如果你这么具有正义感,当初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为什么不对你弟弟道歉,跟着他一起离开?仔细想想吧,你是有机会的。”

  冬蓟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阿尔丁又说:“当初你向往十帆街商会,是因为什么?你看上了商会哪一点?显然,是因为它强大,富裕,势力范围很广。那它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像我这样的掌事们,我们控制着那么多工坊、店面、商队、票号……我们是怎么办到的?是靠老老实实坐在实验室里,还是靠朗诵白昼女神的神谕?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不是靠这些。那好,现在你要出门去干点实事了,你走在水田里,蚂蟥会来喝你的血;你搞了牧场营生,狼群会在夜里来叼走你的羊。蚂蟥和狼也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它们还挺无辜的,它们不恨你,也不能算邪恶生物。那你说应该怎么办?应该对它们忍耐,宽容,献出它们想要的一切?”

  冬蓟小声说:“您是想说,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做。是吗?”

  “你不是挺明白的吗。还有,我知道有些事你做不了,所以我从没要求你去做。”

  冬蓟说:“阿尔丁大人,不是这样的……您不需要分析这些。我不是在质疑您做的事,也不是在评判对错。我没有评判的权力,也不想进行这么复杂的思辨。我想离开,仅仅是因为我不适合这里,而不是想让您改变。”

  阿尔丁说:“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冬蓟说:“您放心,我不会丢下手里没完成的工作。神殿的押运任务很重要,教院和城市的防御法阵改良也很重要,我会认真地把参与的部分做完,并且保证不出任何差错。等乌云被送到白湖城,之前那件事的风头也就过去了,我就恢复自由了……这是您说过的,对吧?到那时候,我再走。”

  冬蓟刚说完,阿尔丁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不知道阿尔丁要做什么,他下意识缩着肩膀,想躲开也来不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拉离了椅子,改为侧坐在了阿尔丁腿上,被阿尔丁环在怀里。

  阿尔丁一手搂着冬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不要回避目光。

  “我说你不能想走就走,指的不是你身为精炼师的工作,”阿尔丁望着他的眼睛,“实验室里的事当然很重要。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们之间……算是什么?”

  冬蓟被刚才的动作吓到了,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会儿还没平复下来,当然说不出话。

  阿尔丁又问:“对你来说,我就是雇主而已,对吗?”

  说完,不等冬蓟回答,他在冬蓟的嘴唇上轻轻啄吻了一下,不带什么侵略性,就像清晨和入梦时的问候。

  冬蓟没有躲,只是呼吸稍有些混乱。

  “那对你来说,这算是什么?”阿尔丁问,“是你讨好我,迁就我,还是我强迫你,侮辱了你?”

  “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冬蓟小声说。

  “说真的,你是一直在容忍我吗?还是也有些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被这么一问,冬蓟顿时张口结舌。他答不上来。

  无论回答“有”或“没有”,他都没有底气。

  没有得到回答,阿尔丁也不再催问。

  他收紧手臂,把冬蓟抱得更紧些。冬蓟坐在他腿上,就比他高出了一块,阿尔丁低下头,把脸埋在冬蓟的颈窝里。

  冬蓟下意识地轻轻回抱住了阿尔丁,听到阿尔丁发出低声叹息。

  阿尔丁亲吻了冬蓟的脖子,然后是发根,耳垂……冬蓟微微颤抖着想,是啊,阿尔丁问得对。

  这些算是什么呢?这不是短工与雇主会有的关系。

  在他思绪飘忽的时候,吻又接连落在他的锁骨与肩头。最后,深深的吻落在嘴唇上的时候,冬蓟闭上眼,感觉到双脚离开地面,然后身体向后倾倒,躺在了光滑的长桌上。

  桌面是云石制成,接触到皮肤会有些冰冷,而面前的拥抱与亲吻却如此温暖。

  所以,这算是什么呢?

  是迁就,是误解,是偶尔的偏离,是只要不讨厌就尚可接受,是喜欢,是信任,或是人人都会提起的所谓情爱?

  冬蓟忽然意识到,在他至今的生活中,他身边总会有一个人陪着他,与他共享着某种类型的亲密关系。

  而且,那必定是一个人,而不是有很多人。

  最早是母亲,他与母亲生活在树海边缘,后来是弟弟莱恩,他们一起离开家乡,互相照应。他好像总需要这么一个人才行。

  如果前一个人离开了,却没有后一个人马上来到他身边……他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

  血缘带来的亲密关系很容易定义,但如果是面对原本陌生的人,冬蓟就不知该如何定义彼此的关系了。

  他需要这份亲密,又不敢认为这真的是情爱。

  在他看来,如果这真是情爱,那他就不应该这么难受。他应该去深爱对方,去支持对方,应该喜悦,应该获得宁静与安稳才对。

  可他竟然不这么想,竟然想离开。

  所以他没法回答阿尔丁的问题。

  是容忍还是真正的喜爱?他自己也分不清。

  冬蓟眯着眼睛,看不清阿尔丁的表情,却正好对上那只刺青森蚺的双眼。

  怎么会这样呢。曾经他想留下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属;而现在,这里的一切却会令他窒息。

  这里的一切人、事、物都在绞紧他的咽喉。就像巨蟒一样,一点点夺去他胸中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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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阿尔丁罕见地先醒了过来。

  冬蓟躺在他身边,蜷缩着侧卧,身体完全裹在被子里,连脸也半遮半掩着,只露出鼻子以上和乱乱的头发。

  冬蓟的头恰好顶在阿尔丁肩上,阿尔丁的手肘能感觉到温温的皮肤,那应该是冬蓟在被子里的手。

  他们没有互相搂抱,却维持着这种似有似无的肢体接触。

  现在时间还早,远远不到阿尔丁平时起床的时候。他正要翻个身想继续睡的时候,冬蓟也睁开了眼。

  大概是因为刚刚睡醒,冬蓟的眼神有些迷离。他先眯着眼看到阿尔丁,又望着周围的帐幔,一脸迷迷糊糊的表情。

  阿尔丁用有些慵懒的声音说:“这是我的房间。昨天半夜我们回来睡了,不记得了吗?”

  冬蓟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是还不够清醒。阿尔丁还以为他要继续睡,就也闭上了眼睛。

  这时,冬蓟却换成仰面的姿势,揉了几下眼睛,掀开被子慢慢坐了起来。

  阿尔丁不喜欢起这么早,就伸手去捞冬蓟的腰。因为他没有用力,冬蓟很轻易就摆脱了他的胳膊,挪下床铺,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从地毯上捡起一条长袍。

  阿尔丁翻身看着半精灵的背影。浅米色的袍子有些宽大,清晨倾斜的阳光照进屋里,能隔着布料勾勒出半精灵纤细的腰背。

  “这么早起啊……再睡一会儿吧。”阿尔丁说。

  冬蓟一边系腰带一边说:“不了。今天实验室里还有事。”

  “不用这么着急。回笼觉有利于身心健康。”

  “我不想耽误时间。”冬蓟说着,已经找到了长裤和软底鞋。

  阿尔丁听出一点不对味的意思,问:“怎么了,不开心?弄疼你了?”

  冬蓟僵硬了一下,背对他摇了摇头:“没……”

  “冬蓟,过来一下。”阿尔丁侧支起身体。

  “什么事……”

  “如果你非要去实验室,我也不拦你。但是走之前让我亲一下,我继续睡,就能继续做好梦了。”

  冬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转过了身,不但没有走过去,还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又走远了几步。

  “不用了。”

  “过来。”阿尔丁催促道。

  冬蓟背对着他说:“如果您非要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能拒绝。等以后……随您心意就是了。现在我要走了。”

  阿尔丁慢慢坐了起来。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昨天夜里,其实一切如旧。冬蓟没什么抗拒的意思,只是比从前更加安静一些。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尔丁将醒未醒,感觉到冬蓟窝在他怀里。

  虽然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些难以定义的亲密行为,但冬蓟一向不喜欢紧紧倚靠着他入睡。今天还是第一回 。

  凌晨是一天里温度最凉的时候,大概冬蓟是有些怕冷吧。阿尔丁给冬蓟拉了一下被子,就又带着满足睡了过去。

  在完全清醒过来之前,阿尔丁一度以为昨天的争执已经结束了。

  按说本应该结束。冬蓟是很容易被劝服的。

  从前一向如此。

  “你特别想离开海港城?”阿尔丁问。

  冬蓟说:“是的。但我也保证过了,会做完该做的事再走,不会耽误正事。”

  “你觉得,这就够了?”

  冬蓟想了想,说:“不仅是押运队的魔法防御,还要西郊工坊的那批订单,我都会处理完。还有……我会写一份详细的研究笔记,您将来可以把它交给别的精炼师。这不就等于是哈曼的法术书吗,有了它,商会就不需要我了。”

  阿尔丁笑了起来:“冬蓟,你想得太多了吧?”

  冬蓟没明白他的意思,迟疑地回了头。

  阿尔丁说:“你现在就打算这些,有什么用?我还没同意让你走呢。”

  “但是……”

  “我同意过吗?昨晚也好,现在也好,你自己一个劲儿在那安排离开之前要做什么什么……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冬蓟向前走了一步,又咬咬嘴唇,停了下来。他表情僵硬地说:“那您要怎么才会同意,可以把条件告诉我吗?”

  阿尔丁说:“你问我怎么才能离开,我确实没好好回答你;而相对的,我昨天也问了你一些问题,你也没好好回答我。”

  冬蓟还记得阿尔丁的问题。

  昨天阿尔丁问过他不止一遍,他确实一直未能给出答案。

  阿尔丁站起来,慢慢走近冬蓟,冬蓟下意识想躲,却被阿尔丁抓住手腕。

  阿尔丁靠近半精灵的耳尖,但没有像从前那样吻上去。他对着发红的耳朵低声说:“说实话,即使等这一切结束了,你也不一定能重获自由。万一王都那边非常重视这件事,不但没放松,还施压要求你不能再露面呢?万一奥法联合会觉得你这种不受控制的精炼师太危险,又想把你关回地下室去呢?你哭哭啼啼地求我也没用,即使我同意让你离开,但别人不同意怎么办?他们会问我为什么不管束住你,如果我管束不了,他们就会替我管。你是想留在海港城足不出户地继续做研究?还是想住在教院的禁闭室里,只能看书,不能施法?或者是想反抗这一切,坚决不配合对你的安排,先一走了之,过几天再被抓住,被送到真正的地牢里住上一年半载,或许再被押到北境矿山里?”

  冬蓟说:“如果我真的离开了,我要去的地方没那么容易找。”

  阿尔丁说:“树海边缘范围很大,确实不好找,如果你溜得快,别人或许找不到你,但他们能找到我,也能找到你弟弟。我这边倒好说,我当然能应付这些,但不知道你弟弟是否会受到影响。”

  冬蓟僵在那,半天不动也不出声,连眼睛都只是死死盯着地板上的同一个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冬蓟泄气地摇了摇头:“我是怎么落得这个境地的,您比我要清楚。”

  阿尔丁问:“你是想说我利用你吗?”

  “没有吗?”

  “很多事情,我也没有更优选的办法。我只是商会掌事,又不是国王,哪能事事如我心意?”阿尔丁停下来,叹了口气,“当然了,你根本不该受这些委屈,我也明白。所以我希望能补偿你,让你更快乐,不但要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还要额外得到我认为美好的一切……我有很多想法,有很多事情想与你共享,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实施,你就提出想离开我。”

  这些话语柔软甜蜜,冬蓟却皱起眉,眼睛里蕴起了水光。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算了,别说这些了……反正我暂时也没法离开,就先不想了。我继续照常工作吧。请您慢慢考虑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同意你离开的条件?”

  冬蓟点点头,幅度特别小,像是怕把眼泪晃下来。

  阿尔丁轻轻抱了一下冬蓟,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要求我会继续考虑的。还有,我提的那些问题,我也会继续问你。如果你想不通,我会帮你一起想。”

  说完,他转身走开,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床上。

  他背对着冬蓟,听见了冬蓟吸鼻子的声音,然后是慢慢向外走的脚步声。

  阿尔丁默默叹了口气,提高声音说:“外面的小圆桌上有你喜欢的‘早安饼’和‘好梦饼’。银色的壶里是淡青橘水,透明瓶子里是清水。”

  从听到的声音判断,冬蓟去拿起了糕点,不知是拿的哪一种。但他似乎只是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就又把它放回了盘中。

  然后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匆匆离开了这间大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