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玄幻奇幻>冬眠之书>第7章

  冬蓟回到市集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思绪却有点飘忽。

  作为精炼师,他刚刚接了一份需求,而且是来自死灵师的需求。他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他被十帆街商会的人招募,暂时吃喝不愁,真的有必要冒着风险接死灵师的活儿吗?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既然现在如此纠结,刚才又为什么要答应那个死灵师?

  想来想去,盘旋在他脑子里的并不是死灵师本身,而是她提到的三个人。父亲,弟弟,未婚夫。三人都客死异乡,而她想寻回他们的尸骨。

  听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冬蓟的手臂上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现在一回想它,鸡皮疙瘩又卷土重来。

  不是因为害怕死灵师,而是源于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冬蓟忍不住想起亲眼见过的两场临终:一个是他自己的母亲,另一个是莱恩的母亲。

  莱恩与冬蓟的父亲同为法师哈曼。哈曼与精灵助手曾有一段罗曼史,那名精灵就是冬蓟的母亲,名为金叶。

  后来,金叶离开教院,哈曼与商人之女相识,走入正式婚姻。那时的哈曼年事稍高,已经功成名就,他的妻子还很年少,十分仰慕他的聪慧。

  在哈曼遭到杀害之前,他找机会送走了已怀孕的妻子,妻子通过哈曼的信件,艰难跋涉到精灵们的树海边缘,找到金叶,想寻求庇护。

  以世俗目光来看,金叶与这名人类女子应该很难成为朋友。但金叶毫无芥蒂地收留了她,后来还亲自为她接生,于是冬蓟有了个异母弟弟,也就是莱恩。

  冬蓟目睹生命的降临不久后,就又目睹了生命的逝去。

  金叶一向身体虚弱,从冬蓟记事起她就常年抱病,某个夏夜里,她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平凡无奇,没有预兆,没有激烈的病痛发作,没有生死交接的瞬间,没有握着手喊“妈妈别走”的机会。

  那时的冬蓟还不到十九岁。对人类来说,这年纪已经足够独当一面,而半精灵却还只是矮小而稚气的少年。

  冬蓟目送过的第二次临终,则是莱恩生母的去世。

  金叶死后过了几年,莱恩的母亲也因病离世。那时莱恩还小,他扑在母亲怀里大哭,一直哭到尸体完全冰冷下来。冬蓟有点不记得后来他们是怎么冷静下来、怎么去操办后事的,好像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他们不去思考,只是做该做的事。

  莱恩和冬蓟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的。关于父亲,他俩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冬蓟的母亲金叶只执着于研究,很少提起从前,所以冬蓟从小对“父亲”毫无概念;莱恩虽然也没见过生父,但他听妈妈讲过许多关于法师哈曼的事情。

  莱恩的母亲出身于商人家族,并不懂魔法,她只觉得那个男人儒雅,温柔,神秘,智慧过人,听着她的叙述,也能猜到她与法师哈曼曾经多么恩爱。

  正是母亲的爱,点燃了莱恩寻找仇敌的愿望。在母亲也病逝后,他更加希望能查出父亲受害的原因和经过,希望知道是谁毁掉了他父母的人生。

  冬蓟虽然并不执著于这些,但他也想象过哈曼的死亡。他见过两位母亲因病去世,那么父亲被人谋杀而死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每次想到这些,冬蓟都会尽量调整情绪,尽量转移注意力。

  他不敢一直深想。明明是一场他没目击过的陌生的灾祸,他却会想着想着流下泪来。

  他和莱恩都长大之后,他们在旅途中见过了更多的死亡。牲畜,野生动物,地精之类的小怪物,贫病的流民,重伤的旅伴……他们不止一次再度掉过眼泪,但每次落泪,都不及想起亲人的离世时那样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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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蓟的脑子里盘旋着种种念头。他找不到重点,也停止不下来。他在市集中慢慢走着,也不看周围,眼神有点发直。

  忽然有一道影子投下来,挡住他眼前的昏黄光线。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青灰色的蟒蛇头部。

  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按在冬蓟肩上,手掌大得几乎能包裹住他的肩头。

  冬蓟从恍惚中回过神,认出这是阿尔丁。

  阿尔丁在人类也算是十分高大,所以,当阿尔丁突然出现在身边时,冬蓟总会有种受到威胁的错觉。冬蓟不习惯近距离看着那狰狞的蟒蛇文身,也不喜欢突然被人靠得这么近。但这一次,在瞬间的惊吓之后,他却有点享受从肩头传来的温热。

  阿尔丁吓了他一跳,却又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就像是他无意地走在虚空之中,忽然有人抓住他,把他带了出来。

  阿尔丁把冬蓟带到一个拐角后面,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冬蓟看了阿尔丁一眼,又低下头。他倒不是想掩盖情绪,而是根本没明白阿尔丁在问什么。

  看到冬蓟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阿尔丁的神色愈发严峻:“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处理的。”

  “处理什么?”冬蓟呆呆地问。

  阿尔丁说:“别害怕。救济院市集虽然隐秘,但并不混乱。它是在商会的眼皮底下运作的,我不会容忍打乱秩序的人。”

  冬蓟恍神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了。阿尔丁看到他这幅样子,大概是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坏事。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轻笑:“我没事。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是我不好,我逛得太久了,还让您白白担心。”

  阿尔丁说:“倒不是时间久不久的问题,而是你看起来怪怪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没事,真的。说来惭愧,我不是要筹备精炼实验吗,所以就一边看耗材,一边琢磨那些法术问题……有的事越琢磨越烦恼,大概我想得太投入了,所以表情变得特别奇怪。”

  “挑到需要的东西了吗?”阿尔丁问。

  冬蓟点点头。

  “那就好。你可不要客气,需要什么就去买下来。你是我们雇佣的精炼师,买这些东西也算是为我们服务。你用得着这个市集,将来如果我没时间陪你,你自己也得多来几趟。”

  听了这话,冬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就打算多来几趟,而且最好是自己一个人来。阿尔丁主动这样提议,倒免去了他小心询问的麻烦。

  两人边交谈边慢慢走向市集入口,穿过寂静的救济院,准备回程。

  他们能谈的话题很有限,无非是这个市集挺好的、东西很齐全之类,一旦离开这个话题,冬蓟就接不上话,只是礼貌地附和。

  看着半精灵这幅模样,阿尔丁渐渐减少了问话,但仍然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冬蓟。

  他俩走到大路上之后,马车正好折返回来。在马车里,两人距离更近,冬蓟就更无法避开阿尔丁的目光。

  忽然,阿尔丁问:“你是不是有点不自在?”

  冬蓟一愣,立刻说:“当然没有。”

  “没事,不要这么紧张,”阿尔丁笑道,“你一直很紧张。又要对我礼貌,又要做出比较热情的态度,每句话都小心翼翼……我都看得出来。我可是佣兵出身,见过的人多得很。冬蓟,跟我相处不用这这样,我又不是什么贵族老爷。”

  显然冬蓟并不这样认为。据他所知,商会掌事比一般的“贵族老爷”还要尊贵一些。

  商会共有一名首席,五名掌事,掌事们各有各的管辖区域,其中海港城正是森蚺阿尔丁的地盘。

  海港城不仅有美景和繁忙的贸易,也有许多难见天日的灰暗地带,在贵族们难以触及的那些角落里,就盘踞着“森蚺”的力量。正因如此,虽然阿尔丁并不是贵族,那些人也无不敬他几分。

  到海港城之前,冬蓟做了很多准备,打听关于商会的种种讯息,也听说过阿尔丁这个人。冬蓟的目标是被雇佣,可是一旦目标实现,他却总有点惶惶不安。

  这时,阿尔丁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雇你吗?”

  “因为我是精炼师。”冬蓟回答。

  “对。本来我们只是想找码头那边的临时保镖,雇你弟弟就可以了。但是我一眼就看中了你,我希望你留下来。不是短期合作,而是长期留下来,留在海港城为我工作。”

  这样也正合我意,我非常愿意为商会服务按说,冬蓟应该这样回答。在他预想的处事画面中,他也是这样回答雇主的。但现在他说不出来。

  他又不傻,他能够感觉到,阿尔丁的目光中掺杂着其他东西。

  他预想过自己会作为精炼师被雇佣,但没有预想过那些“其他东西”。

  冬蓟的目光飘忽,显然是又有点慌。阿尔丁偷笑了一下,接着说:“你看,我的亲弟弟就是个法师,也拥有附魔师资格,为什么我们还需要另一个精炼师?你是施法者,你肯定明白。”

  冬蓟点点头:“嗯……因为卡奈大人擅长的并不是这个方向。”

  阿尔丁说:“是的。卡奈虽然有附魔师资格,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东西只是废纸,装门面用的。其实他并不擅长搞那些实验室里的东西。你看过他的实验室了,你觉得怎么样?”

  冬蓟诚实地回答:“有点空旷。”

  阿尔丁哈哈笑出了声:“可不是吗!卡奈是战斗法师,而不是桌子前的学者,他一点也不擅长研究这些瓶瓶罐罐。如果要问他究竟擅长什么……他可能更擅长杀人。他和我一样当过佣兵。”

  听到这话时,冬蓟微微皱眉。阿尔丁看出他是被吓到了,被吓到了也挺可爱的。

  其实,冬蓟回忆起了之前那个下午,他坚持要参加码头的工作,卡奈说他不擅长战斗,只会是累赘,为了说明这一点,卡奈用立场法术将他抓起来,固定在空中。

  如果他是卡奈的敌人,卡奈可以捏碎他身上所有的骨头。幸好卡奈很有控制力,没有伤到他分毫。

  回想那几秒的经历时,冬蓟还是会隐隐胆寒。

  阿尔丁继续说着:“杀敌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是值得骄傲的威名,但放在一个法师身上,却会被合作人质疑,还会遭到同行嫌弃。唉,我是不太能理解那些法师的心态。卡奈去法师们扎堆的教院里待过,他肯定比我明白。所以,其实不仅是我需要你,卡奈也需要帮手,需要懂魔法的同伴。你们搭档起来做事,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优势。”

  冬蓟点点头。但阿尔丁还没说完:“对我来说,这份‘优势’也很重要。我家里有能信赖的仆人,别人家也有;我手下有训练有素的作战人员,别人手下也有;我身边有优秀的法师,别人身边也会有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认识精炼师。商会需要你们这类人,我也需要。”

  两人在马车内相对而坐。冬蓟刚想说什么,看到阿尔丁伸手过来,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从膝上收了回来。

  冬蓟收回了手,阿尔丁的手却落在了冬蓟的膝头上,轻轻按了按,似是带有安抚或鼓励的意思。

  法袍布料一触生凉,掌心的温度却比空气热得多。那股热度从布料传到膝上,法袍下的腿稍稍抖了一下。

  冬蓟没处躲,也觉得不该躲,只能有点僵硬地回以微笑。

  “冬蓟,我确实挺喜欢你,你也明白我的意思,”阿尔丁直视着半精灵浓绿色的眼睛,“我长篇大论了一堆,主要是想让你明白我雇佣你、留下你,其中虽然确实掺杂了一些个人情绪,但并不是只因为这点小事。我很期待你作为精炼师的表现,希望看到你的能力与忠诚。听明白了吗?”

  阿尔丁的神色很严肃,这是他认真处理事务时的表情。

  他明明没有说出任何轻浮的、令人害羞的话,冬蓟却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总之,上面这段话冬蓟认真地听了,也听懂了。所以,最终他只是说了声“我明白”。

  “那就好,”阿尔丁露出笑容,“你这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看着也累。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相信你才会雇用你,你活得舒坦,我作为雇主也开心。”

  这话还挺诚恳,但听在冬蓟耳朵里,却反而令他生出更多警惕……这些话,像是在表达并不介意,又像是表达含蓄的警告。

  他总觉得,也许阿尔丁不愿意让他和死灵师做交易。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无法给商会带来什么好处。

  救济院市集是商会的地盘,也许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眼线汇报给阿尔丁。但是,按说阿尔丁根本没必要监视一个普通下属。再说了,如果阿尔丁不希望他与死灵师有来往,又何必主动带他来这种到处都是禁忌物品的地方?还是说,其实阿尔丁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表示认可和鼓励?

  冬蓟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越想越多。好不容易才落下脚来,他非常担心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妥,会惹雇主不满。

  他要求自己赶紧切断这些杂乱的思绪,想点别的,免得挂在脸上,被阿尔丁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