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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奸掌柜抛罪小伙计娇公子不敌老贼人

陈滩镇东市附近有一座聚仙楼,是一个开业很多年的老酒家。

刚刚过午,打发完了最后一桌客人,伙计趴在桌上打着盹儿,突然走进一个人来。伙计认得这个人,于是稍微愣了一下,挤出笑来:“呦,林掌柜,是来吃点什么的?”

林瑯神色悠然,看上去倒丝毫没有身陷“中毒案”风波之中所该有的焦虑;只是不张嘴地笑着,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来吃人。”

伙计心虚,被林瑯这揣摩不透情绪的怪异做派,吓得背后迅速发出了一阵冷汗。

当察觉到自己向后跌退一步的动作太过于明显,又赶忙潦草地收拾出来笑脸,佯装出轻松的语气,随手扯起抹布来擦着桌子,一面应对道:“我知道——林掌柜爱开玩笑。来——坐,您喝茶还是酒?”

“先不急。”林瑯就近在一张桌前斜斜坐下:“去把贵酒楼的孙掌柜叫下来。”

伙计已经快装不下去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掉下来,明知故问地:“您找孙掌柜有何事……”

“诶?”林瑯轻佻地皱起眼皮,那双丹凤眼显得格外凌冽:“掌柜的和掌柜的聊的秘密……下人可以这么没规矩地打听?”

那伙计脸色大变,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

可林瑯那双眼却又弯起来,笑得像个毫无心计的孩子:“你知道,林掌柜爱开玩笑。”

且说那伙计硬着头皮跑上楼去,找到孙掌柜这般那般地商议了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才下了楼来。两人绕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才怔住了——只见方才空荡荡的馆子里,现在已经坐满了人,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各自脸上浮动着表情,像是在静待什么好戏一样。

一个时辰前,查出真凶的林瑯挤开围观的人群,将新的告示贴在了旧的那张上面。

笔划因充斥着怒意而张牙舞爪——“林掌柜自掏腰包于未时在聚仙楼摆宴,届时将会亲自就点绛唇中毒事件,给大家一个交代。”

言辞并未多明确地说出什么,可人们却大约猜到了些许。

一则有白吃的饭,二则有白看的戏,一时间百余个名额就都满了。

这边见楼下坐满了客人,孙掌柜将视线移向了伙计,那伙计回他一个“我什么都不清楚”的眼神,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却又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交换眼神显得过分心虚,孙掌柜只好硬着头皮呵斥伙计道:“看我做什么?快去招呼客人们!”

那伙计领了命只好跑下楼去尴尬地陪着笑:“吃什么喝什么,大家慢慢想着……我先去后面把厨子叫醒……”说完便溜到后院去了。

这厢孙掌柜心里没底,却也只好陪着笑下了楼来。

直向最中间那张桌子的人先行作揖:“林掌柜,唐掌柜,王叔,阿……阿辞……这是……”边说着边比划了一下周遭。

“我设宴请客。”林瑯道:“孙掌柜可不会不欢迎吧。”

“怎么会不欢迎?”孙掌柜赔笑:“当然欢迎!自从点绛唇开业以来,时时都惦记着要过去打个招呼!只是生意太忙了,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们倒是先来了。”

林瑯也学着孙掌柜油腔滑调地与他周旋:“还没来得及拜访,就给我们送了个大礼,孙掌柜真是客气啊。”

林瑯话里话外的暗示让孙掌柜意识到投毒一事已经暴露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便是要说法来的。纵使再努力撑着,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纵使再老奸巨猾,也无法在瞬间想到最好的对策,只能哑然无言地看着林瑯。

而林瑯也不怯孙掌柜的目光,陪着他一起默不作声,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就这么和孙掌柜对视了良久,才幽幽地开口道:“先上菜吧。”

孙掌柜心底通明,早已知晓点绛唇的这伙人这次前来的目的。

可偏偏大敌当前的状况里,这群“大敌”却在那边与众人们推杯换盏。于是在这吵闹嬉笑声里,孙掌柜的每一个刹那都如履薄冰,分外难熬。

独自站在柜台边,格格不入地相对着满客的席间,焦灼的脑中构想不出任一份应对措施,一时间竟有种眼见大厦将倾,却无可奈何的恐惧感。

“孙掌柜。”突然一声招呼将他脑中的所有繁乱冻结,敲碎。

孙掌柜抬头:“诶?”

阿辞端着一杯酒:“这杯敬你。”

于是满堂的眼神悉数落定在自己身上。

孙掌柜只好强行迈开僵硬的腿脚,自己斟了一杯,举到胸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辞从小在陈滩吃百家饭长大,一路走来家中的风波变故,众位乡亲都亲眼所见……这些年来阿辞卖酒为生,幸得孙掌柜照顾生意,才能温饱。这杯,阿辞敬你。”阿辞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又斟了一杯:“对不住林掌柜——还有玉树哥。”

“点绛唇馆子里中毒之事,是我的疏忽。”

阿辞这句话出口,孙掌柜竟有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

只听她继续道:“昨日点绛唇馆子里,有人中了攻下药。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是点绛唇馆子里的吃食不干净,后来才发现,其实有问题的不是点绛唇馆子,而是酒水——”

“怎么可能?”孙掌柜下意识地否认,言语出口后却发现自己失措得太明显。

“王大哥家有四位都中了攻下药,除了小孩子。吃着同一口锅里的食物,而孩子却相安无事,那是因为孩子不喝酒。”

阿辞说罢,众人喧哗了良久,直到店中再次安静,她才继续悠悠道:“聚仙楼生意红火,往常每日都要五十坛酒,这么多年来只多不少。但昨日却声称卖不掉,退掉了三坛酒。我本不以为意。却没料到这三坛早已被掉了包,下了药。”

“以往承蒙大家照顾,也承蒙林掌柜和玉树哥的信任;而阿辞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把被下了药的酒送去了点绛唇馆子里,害得馆子被迫关门……”阿辞说着,抄起桌上酒坛又给自己哗啦啦地倒了一杯,因为动作太鲁莽,还洒了一地。然而女子并未在意,豪饮一口后又转回身,抱拳向孙掌柜道:“阿辞知恩,所以也不敢问罪。不过方才这杯酒,就当散伙酒,日后再不往来。”

说完,手中的杯子落地。阿辞转身走出了门外。

被拆穿真相后的馆子早已乱作一团,众人一顿哄吵。

而林瑯就坐在哄吵的人群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孙掌柜。那眼神不是恨不是悲,倒像是落入圈套后却绝地反击而致胜,尽是骄傲且不屑。

深深换过一口气,孙老板察觉到自己微抖的手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抬起周遭遍布沟壑的眼皮,还给了林瑯一个眼神。

那个眼神太复杂,让刚打赢胜仗尚在轻浮的林瑯突然失了些力气,心头一怔。

只见孙掌柜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很坦然地作了一个揖:“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容我调查片刻,再作答复。”说罢便绕去了后院。

林瑯有些心慌了。方才那一眼,他就知道孙掌柜已经有了对应之策,可是——明明自己已经将他逼进了死局之中,对方怎么可能有破解的招数?

一刻钟后孙掌柜拎着方才那个伙计走进了堂中来,向着那缩成一团的小孩一声怒吼:“说——解释给陈滩各位父老乡亲们,你是怎么做出此等下流之事的。”

原来是甩开了黑锅。

林瑯皱起了眉头。

世事险恶,棋高一着的反派角色更是横行天下。

林贵公子突然有一丝念头,想回家。

那小伙计被孙掌柜一声怒吼之后,立刻挤出了两滴泪。

抽噎着搬出了一段台词,大约是自己因为喜欢阿辞很久了,阿辞从来不为所动;但见阿辞近日和唐掌柜交往过密,一时糊涂吃了飞醋,于是想了这么一招,想赶走唐掌柜……

而孙掌柜又吵吵着“这下真相大白了”,说什么给几两银子打发这小孩儿滚出陈滩再也不许回来……

如此云云。

林瑯全然听不进去。只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吞人的澡泽里挣扎出来,又被人推向了下一个泥坑。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站起身来,像是要逃一样,冲出了聚仙楼。

原来真实的世界和那些高台上咿咿呀呀的传奇话本里讲的,一点都不一样。

恶霸终不一定会被打败,好人一生也总难平平安安。

“一点都不好。”青砖黛瓦被晕成一片一片,飞速地甩在身后。“真的……一点都不好。”

金陵城比较好。

有无尽挥霍的银两,好看的锦衣白裳,秦淮河上的浮灯,银杯金盏玉露琼浆。

想不起为什么当初自己要丢掉那一切溜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以至于此刻坚定地想要跑回去的路途漫长得让人无力。

林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耗掉最后一点力气的时候,双腿失了力的林瑯跌跪在一棵大柳树下。像极了丧家犬的姿势,狼狈地倒在草地里喘着粗气。

午后的荒野安静的吓人。

林瑯突然想起了顺儿,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家伙;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只有少爷。

林瑯喜欢那种感觉,或者说林瑯太奢求那种感觉。

想到这里时,林瑯又笑了出声。是意识到自己的自私面目之后,一阵对自己的嘲笑。

顺儿是从小买来的下人,他这条命都是林府的。可一旦褪却了主仆契约,没有千金作抵,可还会有人愿意追随你身前身后,替你挡风遮雨吗?

林瑯揉着酸痛的腿脚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远处天光拉扯出一圈一圈的光晕,刺得林瑯睁不开眼。

低头揉眼的间隙,他听到了一个熟稔又陌生的声音。

——“林瑯!”

明明是那个浑厚的口吻,却因高喊,被情绪拉扯出了三分并不熟悉的稚嫩音色。这个口吻的主人,平日里向来沉稳安然,从未透露出过这种慌张情绪。

林瑯抬起头,远处摇摇晃晃地人影被逆光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他撑着棍子,却因太焦急,受伤的那条腿频频点地,向林瑯所在的方向赶来。

“笨蛋!”林瑯大吼:“你站住——你等我过去。”

得令后的人影乖乖停下了脚步,却在林瑯冲过去的时候又赶上前来几步。一张笑脸迎着林瑯的痛骂:“你腿是不想要了吗?!”

受训后的唐玉树微微垂下头,却挑起皎洁的眼神含着笑意看向林瑯:“我没事儿……我不是着急吗。”

“你就这么一路追过来的吗?”

“是嘞。”唐玉树点点头:“你咋了嘛?”

“我……没事。”林瑯搀起唐玉树往回走:“一会儿找大夫来看看,腿伤还没好,你倒是敢跑。”念着,林瑯突然有点鼻酸。

“你是不是怕我扔下你跑了。”

“……咹。”

抛出自己也应对不了的问题,林瑯分外后悔,只强行又骂了几句:“你要是腿废了,馆子里可不养你。把你扔出去,自己爬回锦城去。”

一拐一拐的行途中,唐玉树扬起脸几分嘚瑟:“不说了——我当年,肚子上挨了刀,还背着人跑了五里地!”

“背着人?”林瑯突然很在意:“谁?”

细琐闲谈,且不赘述。

再说距金陵城两百里外,有座扬州城。

今日城下有一老乞丐,衣衫褴褛地坐在地上。隔着两丈外,一个小乞丐啃着硬块馒头。

“喂——”老乞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了半晌才把话努力地说出来:“你还有多余的吃的吗?”

那小乞丐眼神明亮,望着老乞丐瞅了半天,把嘴边的馒头掰了个大半递给了老乞丐:“我……我也就这半个了。您老人家……饿成这样,我也于心不忍。”

千恩万谢地接过小乞丐赏的馒头,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口,那小乞丐突然咿咿呀呀地吊了几嗓子,幽幽唱道:

——“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