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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别故城两结金兰义归老宅同挂绛唇牌

“事情办妥了吗?”城郊驿站里,林瑯呆呆地发问道。

察觉到这个少年的颓唐情绪尚未彻底平复,唐玉树拍了拍胸脯尽力想让气氛变好一些:“办妥了——你就别多想了哈,我算了一笔账:陈滩有家小的瓷器铺子,那天做火锅,我用的碗碟都是在那里买的,买两百多个也就一钱;还有个铁匠,锅和炉子都是在那里打的,拢共也不过二钱;还有桌子——你看我自己打的桌子,可比你们有钱人家用的差?十张桌子的木料不到一两银子也下来了——有我在,啥子不能做?!”

无精打采的林瑯将脸枕在桌面上,苦笑了一声。

——虽然和想象中精致堂皇的食馆完全不一样,可是……目前也只能先凑合了。合着到头来,所有事情还是要唐玉树一人包办,也不知道目前身无分文的自己,空有那些所谓“丰富的经商经验”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心情一时无法顺利好起来,可那厢唐玉树却热着头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咋个不开腔嘛!我跟你说——我们的馆子一定能开成!”

——“我们的馆子……”

——“一定能开成!”

“为什么?”林瑯倒是终于坐起了身,看着唐玉树问道。

鉴于“打赌林瑯会哭”这种事情,说出来定会遭他毒打一顿,想了想,老实巴交的唐玉树咬紧了牙关,只是笑得神秘兮兮却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搪塞。

却听得林瑯反问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嗯!”点头点得无比坚定。

“我是贵公子。开个什么店,就算玩砸了一百两,一千两都算是小事,我随时都能回头,去继续过挥金如土的日子。你呢,你就不怕赔吗?你就不怕这馆子本就是我一阵心血来潮,过了劲头就会丢开吗?”

“怕。”唐玉树老实回答。

“那你凭什么相信我?”

“没啥子能凭的,就信你……不会诓了我。”

林瑯“噗嗤”笑出声来:“你真是傻子啊……你要是遇着一个心眼儿多的骗子,把你房子拐跑了,你估计都回不过神儿来。”

被下了“傻子”定义的唐玉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顾一个劲儿陪他笑。

“可惜我不能给你个保证——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店能不能开成。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不会辜负这个店,不会失信于你。”林瑯吞了一口驿站简陋苦涩的茶水:“我很羡慕青秧——她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哥哥。为了她你有了不怕死的勇气,却也有了怕死的求生意志。我啊——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身侧拥趸无数有求必应,但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求得一份人心……”

驿站外匆促来往的车马声此起彼伏。

灌入堂中的风将林瑯的两簇龙须发吹动起来,露出那双单薄且清冷的眼睛。恍惚之间,唐玉树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从眼前这个锦衣少年的身体中消散——稚气,或骄傲。

即使知道这种变化终是必然会发生的,无可奈何的,成长。可唐玉树莫名地想要做点什么,好让这种成长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们拜把子吧!”

林瑯:“?”

金陵城入夜,华灯初放,林府内。

“林瑯还没给我找到,你去成都又要干什么?!”

“放心,林瑯肯定好着呢——这不昨日就发现他的踪迹了吗?说明此刻应该也在城中,横竖都是在姐夫掌中,不出几日定能寻到他。”面对盛怒的姐夫,张谦陪着一脸笑。

“肯定是那臭小子没钱花了,所以才去兑银票——你说,这么一吓唬,会不会把他逼得更活不下去啊……”恨是恨,可亲儿子也是心头肉,林员外皱起眉头来,叹气一声接一声:“还是你——说到头来还是你!林瑯真是学了你一身臭毛病!”

“是我是我……”

“当初你便也是不听你爹的话,不好好读个书,非要经营个什么水运司!结果呢?结果——”本来想举个反例论证,言辞顺口说到此处,林员外却卡了壳——谦合水运司不仅硬掰不成什么反例,更应算是近年来最适合立为商界标杆的典范。

气氛陷入尴尬。

张谦机敏,立刻把话茬子推向了一边去:“明明是随了我姐——当年我姐不也是不听我爹的话,才嫁给你的吗?”

“怎地?”林员外听罢扬起一张脸来:“你这话外之意是说你姐错付了人?”

“噗嗤——”张谦望着姐夫高高昂起的下巴,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可没这意思!姐夫你也索性别乱怪了——瞧瞧你现在这表情这眉目,非说林瑯不是随了你,那可没人信。”

遭小舅子一通嘲笑,林员外吹胡子瞪眼也找不到反驳之词,索性换了话题:“……你此去成都有何事?”

“成都平叛后,我有个义弟留在那边做战事的善后,前些日子传了信想让我过去看看。我此去一是会会他,二则亲自勘察一下成都那边的情况——现在正值战后安顿,老百姓缺钱,亟需贸易买卖把银子流进锦城去。”张谦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锦城素以蜀绣闻名,我看能不能帮姐夫你,把金陵织造的业务打通过去。另外,战后许多遣散下来的士兵们无事可做,水运司这边正好可以卖朝廷一个人情,提供数百来人的活计,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

林员外冷笑一声:“‘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真是会说。”

被看穿了心思的张谦讪笑:“水运司一直以来,因各种复杂的关系,苦于向上游拓展……如今供给一些职务出来,一则协助我义弟安稳成都,二则也是水运司背靠朝廷,打通整条长江运输的好时机啊。”

告了辞出府的时候,张谦遇到了顺儿,只见那小孩脸上的腮红涂得乱七八糟。

张谦招呼了一声。

且说这顺儿,虽是林府的一个下人,却是当年被夫人亲自买回来的小官儿。打小儿跟着林瑯,地位高的倒像是半个少爷。自林瑯失踪以来,终日坐在林府门前宽阔的大台阶上,翘首等待。

只见顺儿白了自己一眼,并不作回应,就径自往里走。

上次被顺儿发现自己其实了解林瑯的去向,却在顺儿盘问之下闭口不言。从那以后便屡屡被顺儿耍小性子不理会,张谦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那顺儿毕竟年纪小,头脑也不算机敏。若真把林瑯的去向告知了他,万一说漏了嘴也是不好。

不过张谦其实心底也明白:那顺儿自幼跟着姐姐和林瑯长大,对这母子俩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年姐姐过世的时候,这小孩子死活有好几日,油盐不进;后来林瑯随自己去了丝路,没带上他,回来后便终日骂张谦:“拐了少爷跑的坏舅爷!”

张谦叹了一口气。自己闭口不肯透露分毫,对这孩子的确是残忍了一些。

思索间,只见候在林府前的自家的小厮上了前来,递过一张纸。

就着林府门前透亮的灯笼下,看了半晌,张谦瞪大了眼睛:“这……谁给你的?”

小厮回答:“一个路过的人——高高的,说话带些不知哪儿的口音,说是他受人所托,指名要给少爷您。”

“去——你先回府里把收拾好的行囊带上,一会儿直接去码头与我碰面,我有急事要处理。”

那下人听了命令便走了。

张谦正要迈开步子赶赴纸条上的地址,却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向尚未走远的小身影喊了一句:“顺儿!”

那身影站住了,却并不回头。

“过来——”

不为所动。

“过来呀!舅爷找你有事儿。”

依旧不为所动。

“舅爷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张谦尽量打着含糊,眼神瞟着林府下人,所幸那些下人似乎都没听出什么不妥。

只见顺儿转回了身,脸上的神情有七分期待,却又被三分怨怼压抑着。

张谦心头焦急:“你不来那舅爷自己走了。”

话落,顺儿要命似地跑了上来,途中还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驿站简陋的茶桌前,顺儿扑在林瑯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谦则和唐玉树坐在另一侧,两人各自挂着虚汗蹙着眉苦笑,看着一场“久别重逢”,坐立不安。

方才听罢林瑯一通讲述,张谦含含糊糊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

“主仆情深”的剧场一时不好打断,只好尴尬地和身侧那个青年礼貌地笑道:“所以说,你是李犷麾下的人?”

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唐玉树先是怔了半晌,才点头道:“……是嘞。”

“哦……缘分啊……”嘴上应对着,心底却突然似乎对“陈滩房产案”的发生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张谦不由倒吸一口气。

外面已然传来催促出发的声音。

见林瑯还在被八爪鱼一般的顺儿抱着,努力说服顺儿“先回林府去,免得惊动老爷”,张谦站起身,拉着唐玉树:“你先安慰着顺儿,我和唐小公子先出去……看看。”

林瑯苦笑着点头。

走出驿站,张谦便突然掏出一张银票塞给唐玉树:“这些日子托你照顾,林瑯没添什么麻烦吧?”

“没嘚没嘚……”唐玉树并不敢接那钱:“您这是……做啥子?”

张谦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出来得急,身上没多带钱,只有一百两银子,算是定金。那宅子确是我爹生前留给林瑯的没错。后几日我会遣人再补四百两给你送过去……虽不知明确的情况,但陈滩宅子这桩乌龙,大概和我那迷糊的义弟——就是你们李犷将军,脱不了干系。你可不必推脱,尽管拿着就是了。不过,待县太爷结案后,你就离开吧……”

唐玉树后退了一步,离那递过来的钱更远些:“可林瑯说想要和我一起开火锅馆子!”

张谦的笑依旧礼貌:“方才林瑯说得眉飞色舞,我不忍心打断他。但是毕竟——做任何买卖都不容易。他年纪小,什么事情都想得过于简单。我不指望他能闯出什么天地,我只希望他可以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林瑯说想要和我一起开火锅馆子!”唐玉树把方才的话又笨拙地重复了一遍。

这份偏执倒让张谦收起了笑脸:“恕我失礼——往日林瑯身边簇拥着的人就不少,图他钱图他利,可是只要不伤害他,我都无所谓。但他现在已然身无分文,你还想图他什么?”

“图啥子……?”唐玉树把头低了下去:“我也不晓得。”

张谦收回了举得酸痛的手。第一次遇到钱死活给不出去的状况,竟也有些尴尬。

“我本来不愿意陪他一起做——我就是个战场上捡回命来的普通人,没见过啥子世面,也没啥子梦想啊、规划啊……朝廷赏了我房子我就住着,随便找一份工做着,苟且偷生而已。也没啥苦恼,不图啥利益……”

“可就算我这种小人物,有的时候也会可怜林瑯这样的贵公子——他明明有自己的打算,你们却都不相信、不赞同……他不应该被花大小姐瞧不起,他不应该被他爹逼着去做官,他不应该被你用钱买出一个金丝笼子,关在里面又安全又可悲。”

“你知道吗?林瑯一提起火锅馆子,眼睛里会发亮亮的光。”

“我妹妹活着的时候,每每提到江南,眼睛里也会发亮亮的光。”

“我们已经拜把子了。若是只一个贵公子的小打小闹,那我陪他玩;他没见过世事丑陋,那我会挡在他前面替他扛;他住的屋子漏雨了,我会帮他补好;他受了冻,我会分一半被子给他;就算有朝一日我俩赔光了本儿流落街头,我有一口,就不会让他饿肚子。”

“如果非要问我图他什么,我图他眼里的光。那是我曾经想要守护,却眼睁睁看着……熄灭的光。”

说完所有的话,唐玉树也没等张谦的回应,便兀自转身坐上了车。

林瑯那厢似乎还没把顺儿哄好,哭着闹着要跟林瑯一起走;过一阵又是林瑯和张谦告别互相叮嘱的话语声。

唐玉树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阖上了眼睛。

是年十月二十七日夜。

“你仔细点儿别摔下来!”林瑯扶着梯子在下面叮咛嘱咐着,却还是保持着一贯“不肯好好说话”的风格补充了一句:“摔坏了我可出不起钱给你瞧病!”

确认匾额挂稳妥了,唐玉树探头向下看去,只见张罗了一整天开业事宜的林瑯,在灯笼下,脸上黑一处灰一抹的。

唐玉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像个大花猫。”

“你才像大花猫,本公……本掌柜是大老虎!”

“要嘚要嘚!你说啥子就是啥子。”

唐玉树爬下梯子,昂起头来和林瑯一起端详着挂上匾额的老宅。

“虽然和想象中的差别有点大,但是……就先这么凑合吧!”虽言辞扫兴,可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

“是嘞。”唐玉树应和道。

“啊——剪彩的红花球准备好了吗?”

“胖姑和瘦娘各自做了一朵。”

“好的。等会儿你去把明儿要放的爆竹再清点一遍。记得不要放在墙根下——这边天气湿,明天都受潮了,成哑炮了多不吉利!”

“……要嘚。”

“锅碗瓢盆我都洗了干净——肉和菜明儿一早咱们去采买。火锅的底料你可炒好了?”

“……好了好了。”

“哦对了……”

唐玉树实在受够了唠叨:“都弄好了撒!”

“嫌我事儿多?还不是你这个粗人笨手笨脚的!”林瑯翻了个白眼。

“我们的店叫啥子来着?”唐玉树望着自己亲手刻出来的匾额:“我粗人,不识字,记不得……”

“多久了还记不住?!叫‘点绛唇’!——‘点——绛——唇——’!”林瑯说着,佯装要动拳头给唐玉树长长记性。

唐玉树便配合着他逃开。

回过头去,只见张牙舞爪向自己追来的林瑯,眼睛里映着牌匾两旁红彤彤的灯笼,那些灯火落进少年眼底,流转成一片亮晶晶的光。

于是唐玉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