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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逞口舌诓骗千金女赌天意安哄泪人儿

“听说你……失踪了?”

周到地安排那群闺中密友们先行回席,待再无他人聒噪之后,花良叙幽幽地开了口,脸上始终保持着一抹淡淡的笑,像极了画卷上巧笑嫣然却纹丝不动的美人。

“……嗯。”林瑯面无表情,转过脸去并不看她。

林瑯一向不喜欢花良叙的眼神——那双明眸看似温婉妩媚,可林瑯总感觉其中尽是机关。

自从花府与林家互相有了来往,两人相见拢共也不出三五次。

林瑯生性傲气,不愿在外落下个“攀附官宦门第”的名声,所以对父亲的安排格外排斥。可花良叙毕竟长得好看,性格似乎又温驯亲切,说自己不曾动心分毫,是假的。

直到双方父亲已然开始挑明谈及两人婚事的那次宴会,摇摆于“娶”和“不娶”之间内心矛盾的林瑯,寻了借口躲了出去散心,却在花府院中遇到同样离席的花良叙。

——“我爹看好你,可我却不。”

——“我爹也并不尽是看好你——他看好的是林家的富可敌国。”

——“并不是你。”

轻蔑的言辞款款脱口时,脸上却挂着温婉的笑意。这让林瑯觉得这个女子复杂得可怕。

“哈……”却见女子倒是轻声笑了出来:“坊间都说,是因为你不想娶我的缘故。”

林瑯依旧面无表情;可唐玉树却惊异无比,瞪大了眼睛。

虽说出“金陵府的贵胄富贾间早已传开了——”,可这位“被林瑯拒绝”的绝色美人却并未因此展露出分毫不悦。只见她嘴角的笑靥依旧浅浅,语音婉转动听,亲昵地称呼起林瑯的表字:“不过庭之兄,我还是想要当面问问你——果真是因此?”

虽说当日在花府园中,曾遭过她的奚落。可对方毕竟是个女孩子,林瑯也不想让她在别人面前难堪——别人当然是指站在旁边的唐玉树。

于是林瑯还是继续用面无表情来招架:“不是。”

“那便好了。”万年不改的一款温柔笑意依旧在花良叙的脸上挂着,此刻却微微蹙了眉头,似乎像是过意不去一般,她道:“今夜之事全然是误会——方才席间那些姐妹们也是听信了坊间讹传,所以才替我打抱不平,说了些……无中生有的浑话。偏不巧被路过的这位公子听去了,他急于为你出头争辩,于是便生出了这么一桩乌龙——这位公子,可是庭之兄的……?”

“……是我……我们店的另一位掌柜——唐玉树!”

机灵的林瑯在片刻间就为唐玉树安排好了一顶高帽。

“怪不得,兄弟情深啊……”花良叙向面前这个身着粗布衣衫的男子微微欠身低头,以示歉意:“唐公子大度——方才是姐妹们失言,你别见怪。”

“……哦……没得事。”替友出头结果挨了一顿骂的唐玉树,见状也只好默默收下了道歉。另一边,与花良叙周旋应对之间,林瑯找了个空隙向唐玉树丢来一个“够义气”的眼神。

“这么说来——庭之兄有自己的店?”捕捉到林瑯方才言语中透露的关键信息,花良叙一面用余光里打量着这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另一位东家”,一面语带犹疑地发问。

林瑯料定她心头疑问,立刻辩道:“他……可厉害呢!以前蜀地有叛乱时,他从属锦阳军,建功赫赫。战后拒绝了皇上赏的高官厚禄,偏要来和我一起经营这火锅馆子!”

“……”这话真一半假一半,性子老实从不撒谎的唐玉树听去了,便把脸一红,额边还渗出几滴虚汗。

花良叙却似乎并未对林瑯的话生出疑心,只是笑弯着一双眼:“哦,火锅?……这是什么食物,我从未听闻……”

“一种蜀地的美食。”林瑯见自己吹的牛似乎唬住了花良叙,不由下巴都抬高几分:“——我眼光长远,决定将这种美食引入江南来。”

“哦?店在哪里——待日后闲暇,我定要去捧个场。”

“……在……在陈滩。”地点说完,林瑯心里又发了虚,立刻为自己补充道:“咳……毕竟是引入一个新的美食,尚不明前途如何……从小地方起步嘛!成本不高,有个万一尚能及时止损!”有理有据,林瑯说完恨不得给自己鼓个掌!

听罢林瑯一通像模像样的介绍,花良叙抬了抬眉毛不惜夸赞之词:“庭之兄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了……”

这厢林瑯得了认可,转瞬间便又骄傲起来:“过奖——若是来日到陈滩,我定招待你。”

花良叙优雅地点了点头:“那林府这边……”

不计后果地吹完了牛,听到花良叙提及林府,林瑯不由自主地惊呼着收场:“——可别说出去!——连我父亲都不行!”

“……诶?”花良叙被他突然高亢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

林瑯克制了一下惊慌,演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你知道……呃……我做买卖嘛,不鸣则已,一鸣必得惊人——今日,你权当没看见我。”

“……”花良叙听罢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明白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那些姐妹也不会说出去的。”

“那就好。”想必花良叙是个言出必行的君子,林瑯放心了下来,作了个揖:“先告辞……”

“告辞。”花良叙礼数周到地还两人礼。

目送着两位渐渐远去转出门后,花良叙才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下意识地抬起袖口遮住了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来却又觉得着实有趣——

——“以前只当这人和那些寻常公子无异,却从没料到他竟会逃了指婚违逆父命,离开府邸,还要自立门户;看来也是个自有打算的执拗性子……”

自己在笑什么呢?

约莫是在嘲笑他逃出府邸太莽撞;约莫是在觉得他方才装蒜充大头的滑稽模样太傻;约莫是……有些羡慕呢?

那张招牌笑容在背对灯火无人察觉的夜色里消释而去,须臾后,又重新挂回那精致的脸孔上,花良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向隔间走回去。

仿佛那片刻的面无表情,是一阵忙里偷闲似的。

且说隔日,金陵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万千人们的呼吸吞吐,将整个初冬呵得暖洋洋。

瓷器店里,伙计鞍前马后地绕着林瑯和唐玉树转:“景德镇白瓷不算上品。您瞧这个——这碗儿是湘南贞窑的,好看且不说,主要是结实耐摔!”

林瑯接过那伙计递上来的样品,在手里把玩起来。

“耐摔吗?”

“当然耐——诶公子您怎么砸碎我们家碗呢您?”

“记我账上。”林瑯翻着白眼儿:“我要真结实的,别拿烂货糊弄我!”

“……好咧!”

满目都是各省名窑出胎的瓷器,唐玉树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儿的碗碟,却没有一件能勾起他此刻的注意力。

“姑娘长得那么乖,你为啥子不娶人家?”

林瑯对着陈列的碗碟挑挑拣拣,含糊地应付着唐玉树:“我不喜欢她。”

“笑盈盈的,像朵花儿。”唐玉树夸起人来毫不含糊。

“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会被她那张笑脸骗得五迷三道,我偏不!”林瑯哼一声冷气:“她啊,原是花家的庶女;她亲娘是画舫上唱曲儿的歌伎,所以我估计花良叙那笑脸逢迎的本事,也都是遗传下来的!”

“听着越发可怜了。”

“你可怜她做什么?他是花府大千金,全金陵城的公子哥都可怜她心疼她爱慕她——倒不瞧瞧你是谁?”林瑯因唐玉树尽把胳膊肘往外拐而生气:“还真当自己是个东家了?快好好挑碗碟,盘算一下自己的营生!日后你买卖做起来了,爱心疼哪家姑娘我横竖也管不着!”

“哦……”唐玉树呆呆地应了一声。

“昨晚的事……对不起啊。”道歉是道歉,高昂的下巴却不肯扭过来。

“……啥子事?”唐玉树这厢却早淡忘了。

挑三拣四了足有半日,林瑯才选好了让自己心满意足的碗碟。

“两百四十个苏窑碎玉瓷——连您方才砸了的,抹个零头,拢共十两二钱!”

“好多?!”听瓷器铺伙计报完价,唐玉树立刻扯着林瑯到一边儿:“你疯了!两百个碗就十两,一只碗儿五十文?——不买了!陈滩上就有卖碗碟的,五十文能买十几二十个!”

这两日来也看惯了唐玉树这个穷家伙没出息的样子,林瑯白眼都懒得翻完一整圈。

“这是品质问题——要做买卖,就要先投资。碗儿不够精致,就招待不了精致的客人——你不懂,信我没问题,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教育完唐玉树,便吩咐他先在此稍后,从钱囊里摸出一张银票,林瑯对伙计道:“我去前面钱庄,把银票兑了去。”

“诶,您去!”眼见做成一单大生意的伙计喜上眉梢。

且说这厢唐玉树在瓷器铺里候着,无事可做便思虑了些许:林瑯的性子咋咋呼呼——开什么火锅馆子的主意是昨儿凌晨想的,一大早便在那写写画画了一堆“清单”,中午坐车晚上便赶来了金陵城。

而自己此刻却还在犹疑:开这馆子……行得通吗?

——林瑯说到底,是个家底殷实的阔少爷。开个店,做个买卖,百两银子的本儿伸手即来……可自己不同,码头上赚的本来也不多……工头不克扣的情况下,这百两银子也得自己上个□□年的工。

索性阖了眼,唐玉树觉得无比苦恼。

——青秧,给哥哥一个暗示吧:若这馆子开得成——不求门庭若市,不亏本就算成——你就……你今日就让你林瑯哥哥哭给我看……

想到这里,唐玉树才从苦闷的情绪里笑出了声。

——还没见过这家伙哭呢……

这个阔少爷,平日看着总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笑过怒过,却从没有过示弱的情绪……倒是有几分像——他……

回忆里这个“他”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浮出了脑海。

单薄的身形被束缚在金甲之下,坐立在马上的背影看着力不从心却又无比坚定。

——“唐玉树。”他温柔地唤道自己的名字。

——“嗯,我在。”隔着时空,此刻的唐玉树应答了一声。

“唐玉树——!”另一声呼喊却换了一条声线与语气:“唐!玉!树!——”

一个激灵睁开眼,就见林瑯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拉起自己的胳膊就从瓷器铺的另一扇门外跑了出去。

留下瓷器铺的伙计才将将回过神儿来:反悔的客人见过,买卖不做便罢了;但——“砸了的碗你先给我结了账啊!”

这厢唐玉树被满头大汗的林瑯拉着,在人潮拥挤的金陵城里慌不择路地蹿。

事发突然,他一脸茫然:“怎么啦?跑啥子跑?”

“别说话,快跑!”

唐玉树空隙间回头,穿着钱庄杂役衣服的人们还在身后不远处穷追不舍。一面随着林瑯的脚步跑,唐玉树一面凭借目前的状况揣测出一份缘由:“你把钱庄给抢了?”

“别说话,快跑!”

“……”满头的疑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无法获得解答,索性不再追究,唐玉树决心先解决目前困境:“在前面右拐,拐进那个小巷子!”

林瑯倒是听话,几步之后闪身一蹿,在一片摊贩重叠的掩映下,蹿进了巷子里。

头也不回的跑了好几步,那些钱庄杂役们“站住——”的呼喊声果然由远及近再向远处去了。林瑯放慢了脚步,说着“甩开他们了……”回过头去——唐玉树却不在自己身后。

“……?”林瑯停在了原地搞不清楚状况。

且说这下摆脱了林瑯这个“累赘”,唐玉树立刻换上了快很多的脚程,片刻间就把这些穷追不舍的钱庄杂役们全部甩开了。

只是匆促间,右腿膝盖处的裤子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裂口横斜,几乎要贯穿那朵青秧绣的花。唐玉树看着心疼极了。

藏身在一家店铺里静观片刻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状况再无他恙,唐玉树才出来,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到方才林瑯拐进去的小巷子里,顺利找到了那个蹲在地下,将脸埋进臂弯,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的锦衣少爷。

“你到底做了啥子啊!”

唐玉树走上前去,以为对方是因没缓过剧烈地逃跑而呼吸不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我裤子都破了……”

林瑯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头都不抬,瓮声瓮气地回答道前因后果:“我爹那个老奸巨猾的贼人——居然知道我带了银票出来……我一去到钱庄兑银子,钱庄的人上来便把我团团围住,问我是不是林家少爷,要捉我回去……”

唐玉树听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可怕。”

“我跑得急,把银票落在钱庄了……”

唐玉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又只憋出两个字“……没事。”

“没事什么?什么叫没事!”

林瑯突然大喊大叫着站了起身,背向唐玉树,只顾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擂起了石墙。吓得唐玉树上去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

只见林瑯的肩膀依旧发着抖,转回脸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来只见过他嘲笑、欺负、羞辱自己时,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唐突地撞见他哭泣,唐玉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怎么这么难!我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林瑯甩开了被唐玉树按住的手臂,因情绪奔溃而歇斯底里地怒吼:“房子不知道归了谁!银票兑不出来!怎么这么难!”

“……”唐玉树连两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索性放弃了克制,林瑯任由着溃堤的情绪,嚎啕了起来。

“……”唐玉树不知道怎么安慰林瑯,只好站在旁边等他哭。

很久之后林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情绪,抹干净了眼泪,抬头看向唐玉树。

唐玉树本是苦着一张脸,见林瑯似乎好了,于是立刻摆出一副笑;“好受点了吗?”刚想脱口,只听林瑯冷冷地丢来一句:“你走吧。”

唐玉树发现自己面对林瑯,总是一脸茫然:“啥?”

林瑯重复了一遍:“你走吧……回陈滩去吧。”

“……你呢?”唐玉树有点害怕。

林瑯正了正衣领,寻着方才逃跑时身上蹭脏的地方,拍打着尘土:“本公子自然是回林府去,用得着你操心?”

“……不是开店呢嘛。”

“开啥?”

“……开店啊。”

“……”听着自己的梦想在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林瑯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打了一个无声的巴掌一般。不知怎么地,林瑯突然格外厌恶此刻纠缠不清的唐玉树:“你走吧。”

可被讨厌者却不自知,还是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讨好似地:“走吧,一起走啊。”

“滚啊!”

“……”

“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银子——凭什么开店?就凭你?”理智线再次断掉。只留下最尖酸刻薄的那个自己,拼命地口出恶言,用自虐虐他的手段,消极地想要让对方死心。

对方却还不死心:“还有你啊。”

“我算啥?!”

“你……你走过丝路!”

“我走过丝路,是啊……我十三岁走丝路,我十岁把《商略经》倒背如流,我五岁珠算快过宫廷老帐房,我三个月抓周抱着白玉算盘不肯撒手……可都是因为我是林瑯,我是金陵织造林家少爷——没了这些,我算什么东西?”

“……”

“去吧去吧。”唯一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把分别变得太难看:“日后路过陈滩,我还会去找你玩儿。”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就是没了银子吗……先回家。”唐玉树轻轻拽起林瑯的胳膊。

林瑯想甩开唐玉树抓着自己的手,用了三分力却发现对方更攥紧了七分;只得用冷冷的语气道:“放手!”

唐玉树却像没听见一样,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先回家。”

“放手!”

“先回家。”

“我说放手!”林瑯挣扎不开,盛怒之下挥着拳头向唐玉树肩上擂了过去。

“我说先回家!”唐玉树没有躲闪林瑯那丧失了理智的攻击,脸色也一片阴翳,再也没了挤笑脸的心情。

只等林瑯一通乱捶之后,终于又平静了下来。

“打完了?”唐玉树淡淡地开口。

“……嗯。”林瑯只抬眼与唐玉树对视了一瞬,便不自然地转过脸去。

那是林瑯第一次从唐玉树脸上看到那种复杂的表情——藏于平静之下有盛怒,有无奈,有恐惧,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

那种复杂的表情,让林瑯不敢直视唐玉树的眼睛,却又莫名地让林瑯心安起来。

“那就回家。”唐玉树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走开,于是自己也被牵着一起迈开了脚步。

林瑯这时候才发现,无论方才失控的自己如何不计后果地将拳头砸在了他身上,唐玉树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