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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假张骞无端遭训斥傻顺儿有心捉玄机

跟在唐玉树身后边大呼小叫着“站住别跑”,足足追了有一刻钟,终于在一个死胡同前停下了脚步。

林瑯也顾不上平日里那副贵少爷的排面,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喘着气翻着白眼。

小乞丐已然无路可逃,躲在胡同最深处的柴火堆下铁着一张脸,冷冷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唐玉树,一言不发。

“把钱囊交出来!”

小乞丐并不照做,攥着钱囊的手因紧紧用力而微微发着抖。

唐玉树左手抱右拳,捏得骨节“咯咯”作响,作势想要吓唬那孩子乖乖就范:“我就晓得事有蹊跷——讨来的饭都不肯吃完!”

哪知那小乞丐丝毫没有畏惧。

在唐玉树距他不到两丈远时,突然跃起身来,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把镰刀,横在面前:“别过来了!我会武功,仔细伤到你!”

这个突然的举动和言辞自然没有吓到曾身经沙场的唐玉树,倒是生生让林瑯一阵激灵。

——虽说那镰刀上锈迹斑驳早已钝敝,可想也能想到那一把敲在脑袋上的后果。

方才剧烈追逐之后林瑯还没缓过来气力,过度喘气致使嗓子眼儿里一阵生疼,却还是连滚带爬地撑着墙站起来,扯着嗓子道:“别别别——别犯傻!你抢钱被抓最多只会被关而已,杀人却是要掉脑袋的!”

这番利害分析并没有撼动小乞丐的心思。

只见那比唐玉树矮了大半个头的孩子,眼中全无恐惧之色,反而背向绝路,迎着唐玉树缓缓地迈出了步子,姿态活像一场血腥猎捕前,谨慎度量算计的野狼。

从小生长在大院高墙之中的林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被吓得只觉脚下发虚,顾不得被窃重金之恨,下意识地转身就开溜。溜出了半步又跌跌撞撞地转了回身,伸手想拉唐玉树的胳膊一起溜。

却不料扑了个空。

——只见唐玉树迅速地冲了上去,在与小乞丐咫尺距离之时一侧身体,同时用极快的速度便欲牵制对方握着镰刀的手臂。可那小乞丐也身手高明,轻轻将身一躲,须臾间把镰刀换了只手,反握着刀头处用镰刀的木柄向唐玉树的右肩处猛然劈下。

猝不及防地见识了这几下你来我往的过招,林瑯魂儿都飞走了一半。往日里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桥段,此刻竟上演在自己面前。

林瑯就地站着也不是逃开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焦急间,只见唐玉树伸手握住了那小乞丐劈下的木柄,脚下似打滑一般,整个身子向后倒去。林瑯一声惊呼将将从喉头发出时,却又见唐玉树脚下虚空一扫,重重踢在了小乞丐的胫骨处。

这一脚让小乞丐失了重心,跌倒在地。握着镰刀的手松懈了力气,被唐玉树迅速夺下。

接着唐玉树反身一个打挺站起,将镰刀逼在小乞丐面前三寸处:“把钱囊交出来!”

林瑯差点儿没忍住,要替唐玉树鼓掌助威。

接过唐玉树抛来的钱囊,林瑯吊在胸口的那场气才顺利呼了出来。

见小乞丐已然受困在唐玉树的压制之下,林瑯迅速藏起了方才手脚发软站不住身的怂样,整了整衣领阔步走上前来,壮着胆子道:“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身手还这么麻利,为何要行窃?”

虽是战败,小乞丐依旧铁着一张脸,简短作答:“缺钱。”

“谁不缺?”林瑯把钱囊仔细地塞进了怀中:“起来——随我去公堂!”

“不去!”小乞丐躺在地下一动不动。

“嘿——你这小孩!”林瑯气不过,伸手便要去扯对方的肩膀,却被唐玉树拦下。

只见唐玉树将镰刀远远地丢回柴火堆里面去,蹲下身与那小乞丐四目相对:“你方才没有用刀锋对付我,而是用木柄瞄准我的巨骨穴打下,为啥子?”

林瑯实在不解唐玉树何必与一个小偷啰嗦,正要发作却见那小乞丐扭过脸去:“图钱不图命。”

“抢这一百两银子要做啥子用处?”

“一百两?!——唬我呢?那囊子总共也没二两的分量,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也算多了。”

“胡说什么?”林瑯质问:“银票没见过吗?”

“我!……”急着辩解于是第一个字还是中气十足地脱口而出,但接下来的话却因自己也羞于开口而语气微弱了下去:“……我是没见过。”

唐玉树倒是不解:“既然你估摸里面拢共能有一两银子……你还那么拼命地抢?”

“就差一两……”小乞丐没好气道:“缺钱埋我娘。”

得知原因的唐玉树愣了一下,转头望了望林瑯。只见林瑯的眼色较先前少了几分怒意,却依旧是拧着眉毛板着脸:“……不管什么原因,留着公堂上说吧!”

见林瑯如此强硬,那小乞丐也不再撑着了,起身就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虽是在求饶可语气却一如既往的生冷:“钱已经还给您了,求您别再带我去见官了,如今我娘过身已有三日,尸身还在村头破庙里等着,再不埋……”

听罢林瑯半天没说出话来。

隔了半晌的安静后,林瑯从怀中将钱囊再度拿出来,摸了一两银子丢在了地下。

虽然心头不好受,可性格所致,即使是施舍恩惠也不肯摆出柔和的脸色。只斜睨着那小乞丐,高高昂着下巴:“就姑且饶了你……这钱拿去。”

蒙受了意外的恩惠,那小乞丐激动地发着抖,十分郑重地磕了俩个响头:“小人是十三里外烟塘镇人,姓陈名逆——句句属实,两位公子皆可核查……只是今日小人行窃之事实属无奈,望两位公子顾我个体面,别向邻里声张——待我回乡葬了家母,日后定会来报答!”

说罢,捡起了那一两银子便起身迅速跑掉了。

这场震撼教育着实让这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小乞丐跑走的背影,林瑯迟迟没办法回神。

倒是唐玉树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什么小麻烦一般,轻描淡写地拍着手掌上的灰,带着几分笑,对林瑯道:“看你明明就不像牙尖儿的人嘛!”

“牙尖儿?”林瑯应声转回头来,又迅速换上了一幅平日里面对唐玉树时的怨怼表情:“什么意思?”

唐玉树翻来覆去才想到同义官话:“……刻薄。”

林瑯冷哼一声:“本来就不是。”

“要嘚要嘚,不是不是……”唐玉树苦笑着顺毛捋下,接着叮嘱道:“以后别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了,下次再丢了我可就不……”

“不用了——”林瑯打断了唐玉树的啰嗦。原本该有的一句“谢谢”本就死活说不出口,这下还以为遭到了唐玉树的抱怨,林瑯语气冷冷:“下次再丢就是我自己活该,用不着你辛苦帮忙!”

“……不一定在你跟前”几个字被林瑯突然爆发的小性子生生堵回了肚子里,唐玉树挠了挠眉毛,却也觉得自己没多大必要为自己的本意做辩护。

哪知林瑯这厢越想越气——本来被偷银子的人是自己,事后被叮嘱被责怪的人也是自己,索性从钱囊里摸出几块碎银稀稀拉拉地丢在唐玉树脚边:“这些是你帮我追回银子的辛苦钱,别多话,拿了走人——被偷的是我,还轮不到你教育我——况且,偷就是偷!一分也罢,一栋房子也罢——没有区别。”

本来还以为这次事件之后,林瑯对自己的敌意会不再那么强烈。可听得他这言语之中的尖锐讽刺,唐玉树脸上的笑意却也渐渐消散。

憋了半晌脸都红了,只小声辩出了一句:“……我没偷。”

“伪造官家派遣公文,入狱也是要杀头的。”

“……我没伪造。”

“那就等着瞧吧,反正两个月后见分晓。”

“要嘚。”

“要什么?”

“……”唐玉树没多解释,捏着吃痛的手,也没管脚底下的银子,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宿敌离去的背影,恍惚间定睛才发现——唐玉树右手的虎口处,伤口的血红彤彤地流了一大片。

“……”

也意识到自己的乖戾已然过分得无以复加,于是一种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头恣肆蔓延开来。

“……是他自己要多管闲事的!”林瑯小声嘀咕。

强行归罪在对方身上,心里果然又好受了些许。

等那个背影转出胡同,林瑯向后靠在墙上叹了一口气。明明四下无人,可还是硬把头别向了墙角,不知道是在怕谁看到自己涨得通红的眼睛。

“这孩子骄纵惯了——”

金陵城林府里,林员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长吁短叹地坐在椅子上,对着年轻的小舅子哭诉:“看似整日里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可其实我也知道,他心思深着呢……”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小舅子陪着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道。

“什么好事儿?这哪是好事儿!张谦!就是你——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爱往西边儿跑不说,非要带着林瑯一起去走什么丝绸之路见什么世面!同音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张骞了!你瞧——这世面不见可好,一见心便野到了爪哇岛。你这外甥儿说什么都不肯好好读书考功名,非要学你我,做买卖!”

“我的错我的错……”名叫张谦的小舅子继续陪着笑。

“也不能全怪你,到头来还是怪我——早些年我忙着做买卖一直南来北往地跑,没看住他,才让这臭小子傍上了你们这些奇形怪状的人!”林员外口中骂着,眼神还顺带着瞥了一下站在门口的顺儿。

“哎……是我不好。到前年你姐去世——整整十六年,我只见过林瑯五次面。你姐走了之后我便回了金陵,长居府上再也不出远门,就想好好地照拂着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可是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吃的苦受的罪,我这个当爹的从来都没听过……也怪不住他生成这种孤僻的性子。”

听到此处,方才还被归类于“奇形怪状的人”之一的顺儿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连茶水都端不住,索性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解了腰带往梁上抛去,就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少爷不见了,顺儿也活不成了——清秋冷月,枯叶残菊,皆付了寒江东去……吁~”

对这个浮夸的小厮,无论是林员外还是张谦都早已是见怪不怪。

而这厢张谦正好差个摆脱姐夫教训的空隙,见顺儿突然闹成这样,便一边起身一边道:“我已经差了人在打听了,不日定会有林瑯的消息——我先带顺儿下去……”一边便揽了顺儿的肩膀:“走,咱出去再哭……”

哄着顺儿一路回到了林瑯之前所住的寝房,张谦才松了口气:“哇!你们老爷真唠叨……”

“可不嘛!”顺儿翻着白眼儿:“舅爷你说——少爷现在在外面,会不会饿着?会不会饿死?冻死?你说少爷生得白净俊朗,会不会被人贩子卖去当小官儿?——若是当小官儿,少爷应该还挺有天分的,之前我教少爷唱曲儿啊,少爷一学一个准儿。可别说——万一少爷被拐去花街柳巷当脔童可怎么办?少爷心气儿高,一定会饮鸩自尽。说不准——少爷脾气差,别人容不下他,把他给打了怎么办?打死了怎么办……”

“你闭嘴!”张谦觉得脑袋万分沉重,及时制止了顺儿的即兴发挥:“别看你家少爷平日里什么都不懂,却也是跟着我走过丝路见过世面的人。该有的手段和学识都比同龄人高去不知道多少了,你尽管放心!”

桌旁的兽纹鸟杆上的锦毛鹦鹉也在旁边帮趁着:“我可是走过丝路的人!”

“连鹦哥都记住了,看来你们少爷平时没少炫耀!”张谦没忍住笑了出来,片刻后,又悠悠地感叹了一句:“其实林瑯选择了这条路,也挺好的……”

“什么?”顺儿目瞪口呆。

张谦解释道:“锦衣玉食的确是是高枕无忧,可一辈子这么糊弄过去了,便也是过去了;如今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愿意去做,日子虽然可能会苦点累点,但好歹是真真切切地活过……你说呢?”

顺儿摇头,今日脸上擦的胭脂里许是掺了金粉,晃得张谦眼睛疼:“我听不懂这些道理……只怕少爷过得不开心……”

张谦起身逗起了鹦鹉:“不会的……他可有大本钱呢,不用你来苦恼这些事,静候佳音就可以……”

“嗯……那就好。”顺儿懵懂地点点头,可是却有一种熟悉的异样感觉油然而生——这感觉仿佛与那晚少爷出走林府前对自己说的话所带来的感觉有几分类似,顺儿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这次脑袋转得比较快了几分。

只见顺儿疾步上前,扯住张谦的袖子:“舅爷……关于少爷失踪,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张谦笑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