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捕快春秋>☆、第5回:誓杀叛贼寨主撇却亲情,仗义疏财剑客一掷千金

  分金寨一众瞧见武正海的卑鄙小人之举,俱面露不齿之色,纷纷啐骂不止。

朱三怒道:“亏得以前兄弟们还当你是条血性汉子,尊你为二寨主,如今看来却是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武正海面上有些挂不住,道:“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上得了船,自不会为难她。”

雷铉低首沉思。

大家一起望向他,等着他做出决定。

武正海见状,不知他是何用意,心下忐忑不安,搂着雷霆的手猛一用力,怀中人吃痛之下悠悠转醒。

考虑到醒了的人一定比昏迷着的,给对方的压力大,所以挟持人质者才会有此一举。

雷霆缓缓睁开眼,除了脑中“嗡嗡”作响外,映入眼帘的便是当下这复杂的情形,使得她一时间莫名其妙,似坠五里雾中。

原本,她从忠义厅负气走后,只要一想到那个相貌俊美、油嘴滑舌的韩若壁,便不能自已,心“砰砰”狂跳不止。对那人,她忌恨的同时,莫名又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扰得自己不得安宁,十分苦恼。正因如此,她才会跑来这后滩僻静处,想一个人静一静,弄明白何以至此。但她思前想后,仍是弄不明白,就不由得更加心神不宁了。

其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般女子见了似韩若壁那样出彩的人物,就该心泛涟漪,雷霆的反映本不足为奇。只是平日里从来都是寨中男子向她表仰慕、献殷情,而她则不屑一顾,眼下却被一名只打了个照面的外来人乱了心神,又岂能放下自尊,轻易承认这样的事实?

就在她一个人心猿意马地晃悠时,却不料背后有人偷袭,打昏了她。

此时,下意识地,她扭头想看清禁锢住自己的是何人,却觉脖子处皮肉一丝刺痛,一枝雪亮的峨嵋分水刺紧压在项上,正是适才的扭头,使得玉颈上已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想要命就别乱动!”武正海皱眉道。

瞧着面前的雷铉以及分金寨寨众,雷霆惊疑之下,迅速作出了判断:自己正被二寨主武正海挟持,用以威胁大哥。她口中呼道:“大哥,出了什么事?”

雷铉抬起头来,既没瞧雷霆一眼,也没有应她的问话,只缓缓道:“武正海,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

他已有了决定,所以目光异常坚定。

武正海以为有了生机,面露喜色,道:“哪两条?”

雷铉淡淡道:“一条是,你放了她,我成全你死个痛快;另一条是,你杀了她,我让你替她偿命,不过你会死得很慢、很痛苦。”他又补充道:“让人死得很慢、很痛苦的法子我知道上百种,且保证你会把这些法子都一一试过后,才能断气。”

他说这话时的真实感,使人对他的残酷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武正海的瞳孔开始收缩,脸上的刀疤轻轻抽搐,握住峨嵋分水刺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道:“你够狠......”

他实在想不到雷铉能不顾亲生妹子的性命。

不但他想不到,朱三、分金寨一众人,以及韩若壁也想不到,均面露惊讶之色。

雷霆也是目瞪口呆。

她本意并不愿连累大哥,但绝无法接受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的亲人没有一丝犹豫,就将她的性命交付了出去。惊愕之余,雷霆的心一阵刀剐似的疼痛,比起这个,眼下的性命之忧倒并不在意了。

朱三连忙上前,劝道:“雷寨主......”

雷铉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道:“寨里定下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不忠不义者死!”

朱三继续劝道:“还请雷寨主以小姐的性命为重。”

在寨中,他时常照看雷霆,知道这位小姐有时虽然行事冲动蛮横,却也有其率直、天真的可爱之处,而且她对真心相待之人从来也回报以真心。是以,二人相处中,朱三便渐生喜爱,待雷霆有如子女,现下更是想极力游说雷铉,保住她的性命。

雷铉却面无表情地回道:“没有什么比‘分金寨’的寨规更重了。”

朱三听言,急的抓耳挠腮,却是没甚别的法子了。

见了雷铉的处事方式,黄芩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不屑道:水贼就是水贼,本质都一样,雷铉和武正海现时虽立场不同,却没甚区别。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见识到了雷铉作为一名水贼的“狠”--这个男人,为了权力,随时可以放弃其他重要的东西。

武正海一阵失神,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大不了我先杀了她,再自杀。能和雷寨主的妹子共赴黄泉,也不枉我这一死了。”

雷铉切齿道:“你一定死不了,我保证。”

说话间,他已将手扬起。

分金寨寨众只等他手一挥下,便会全力攻向武正海,不再顾忌雷霆的死活。

雷霆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从苍白的面颊上滑落。

武正海的分水刺就架在女子柔弱的颈项上。死亡的距离,近得哪怕是韩若壁和黄芩联手,都无法凭借剑或铁尺刃下救人。更何况韩若壁中毒在先,又硬接了黄芩一尺,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空有心,而无余力了。

就在雷铉的手果断挥下的那一瞬,黄芩的右手牢牢地抓住了那只手,阻止了它的落下。

雷铉讶然道:“黄兄弟,你这是为何?”

黄芩道:“是为雷寨主能再想一想,莫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雷铉沉声道:“黄捕头,你曾说过,‘分金寨’的事,你管不着。那么,我后不后悔,你就更加管不着。”

他第一次称黄芩为‘黄捕头’。

雷铉这么做是为了提醒黄芩的捕头身份,以这种身份,他不该掺合此事。

黄芩沉默不语。

雷铉又沉声道:“雷霆是我妹子,不论她是生是死,都是‘分金寨’的人。”

他这么说是为了提醒黄芩,他的妹子也是混江湖的,江湖的规矩是,江湖人的死、活与公门无关。

黄芩没再理睬他,而是注视着武正海,缓声道:“你只管把解药和雷寨主的妹子交出来,我可保你安全上船离开。”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很平淡,却立时成为了众人目光关注的焦点。

武正海眼光游离,暗自惦量着黄芩这话的可信性和可行性,心道:此人的武功我刚才已见识过,足可令人心惊胆寒。他若肯全力助我逃离,机会应该很大......可万一他是骗我,等我交出人和药后,再下狠手杀我,怎么办?

黄芩眼光扫过,象是已瞧出了他的顾虑,摊开手掌,道:“你若不信,就只管死在这里,于我也无甚损失。”

武正海手中的分水刺微松了松,狐疑地瞧向雷铉。

寨中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转向雷铉。

雷铉佯作苦恼之色。

其实,雷霆是他的妹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怎能甘心看她送死?但分金寨的规矩是‘寨中男子兼为兄弟,寨中女子兼为姐妹,不论男女,视作手足’。若这次他碍于亲情,答应了武正海的条件,那么以后,寨中其他任何人被敌方挟持,也就不得不以此为例,同样受敌方钳制。长此以往,分金寨岂非变成了人人可捏的软柿子,要如何在江湖立足?若只雷霆一人例外,那么作为寨主的雷铉便是坏了寨里的规矩,也坏了寨主的威望。而如果他能顾全大局,牺牲自己的妹子,则寨众对他定会更加信服、尊敬。正因如此,他才狠下心肠舍弃妹子的性命,以稳固自己的权力。但眼前,黄芩的举动却正好给他搭了一个完美的台阶。

此时不下,更待何时?

雷铉的手缓缓垂下,沉默了一阵,才道:“我这条命是黄兄弟救下的,既然他开口说了,我自是要给他个面子。”他又手指武正海,厉声道:“知恩图报才是真豪杰,我若忘恩负义岂非同你这狗贼同源?所以,看在黄兄弟的面子上,你的这条狗命,今日暂且寄下!”

他口中说得义正严辞是给黄芩面子,心中却是窃喜不已。

黄芩听言,只微微一笑。

武正海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半信半疑道:“你们的话,我还不敢全信,须得带着她这个护身符,一直等到上船。”

黄芩点头道:“可以,你先把解药丢过来。”

武正海握住峨嵋分水刺的手又一紧,叮嘱雷霆道:“你莫要趁机乱动。”

雷霆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还会有什么异动。

他松开揽着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了个白色的小瓷瓶,扔了过去,道:“一人吃一颗就够了。”

黄芩接下,转手给了韩若壁。

韩若壁笑着道了声谢,打开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仔细闻了闻,道:“应该不假。”说罢,丢进口中,又将瓷瓶转给雷铉。

本来,这药对他而言已非必要,只要再给他一天工夫调转内息,便可以驱尽毒性,反倒是黄芩的那记铁尺让他受了内伤,需要较多时日调理。

雷铉接了,依样吃下一颗后,道:“黄兄弟,还请替我解去受制穴道。”

黄芩走上前,伸手解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

这时,武正海已拖着雷霆向滩边的一条小舟而去。

众人紧跟其后。

抛下雷霆后,武正海翻身跃上小舟。

雷霆形神沮丧,脚步彷徨,在及膝的湖水中,如风中残叶般孤立无助。

雷铉见状心疼不已,立刻纵身上前,疾步入水,想要去扶住她。

武正海瞧见,另一只手里暗暗扣上了一枝火龙镖。

他心动了。

心动所以行动!

他手里还有火龙镖,尚可趁此机会一举射杀雷铉,再驾舟逃走。那样一来,他便不算输家。

但是,他没有行动。

他没有行动,是因为感觉到两道冷冰如电的目光,正刺在自己身上。

这凛冽的目光令得他这样的凶悍强梁都不由打了个冷噤。

转头,他向目光来处望去。

黄芩正阴阴地瞧着他,嘴角似是噙着一丝冷笑。

武正海叹了口气,心道:罢了,罢了,今日遇见这魔神似的捕快,能得条生路已是庆幸之极,还是休做别的打算了。

想罢,他熟练地驾着小舟往湖里芦苇纵横处逃窜去了。

韩若壁已到了黄芩身侧,悄声道:“我瞧武正海手里扣着火龙镖,本担心他临了还要祸害别人,却不想就这么走了。”

黄芩淡淡道:“他若出手,能祸害的只有他自己。”

韩若壁道:“原来你早有留意。”

黄芩双眉一耸,道:“你不是也有留意嘛?”

韩若壁哈哈笑了起来,道:“你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这话更适合描述男女爱人间的那份默契,颇堪玩味。

黄芩心生不悦,皱眉道:“你若真是秀才,为何用起字句来,次次都是狗屁不通?可见是个假货。”

韩若壁笑道:“你想我用什么字句?英雄所见略同?”他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英雄这帽子虽大,我也算顶天立地,自问还戴得下。”又手指一边的分金寨众人,继续道:“不过,他们也个个都觉得顶天立地,戴得下。难不成你堂堂大捕快竟要和我们江湖人同戴一顶帽子?”

黄芩被他说的一愣,摇头道:“总之你铁定和秀才沾不上边。”

韩若壁道:“你别不信,我还真是从童生考成了秀才,入了县学的。”

一个喽罗在旁听到了这些,好奇插嘴问道:“当了秀才又有什么好处?”

韩若壁转向他,笑着回道:“每日可白得米一升,鱼、肉、油、盐若干,这好处你觉得怎样?”

那喽罗嘟囔道:“倒是不怕饿死。”

韩若壁笑道:“除了不怕饿死,我还发现另一个好处。”

那喽罗问道:“什么好处?”

韩若壁笑道:“好处就是凭着秀才的这点文墨,在武夫横行的江湖之地,已是少有人及,优越感便油然而升了。”

黄芩道:“你为何不继续求取功名,而要浪迹江湖?”

韩若壁苦笑道:“秀才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可接下来的乡试,三年一次,我连考三次都未能中举,只能扯呼了。”接着,他叹道:“反正,那条官路也并非我选的,既然已无力替人了却心愿,走不下去时,倒不如寻个自在。”

顿了顿,他又道:“还是自己选的路好走些。”

黄芩目光散开,不知望向何处,喃喃道:“为替别人了却心愿,你竟然花了十余年......”

韩若壁淡淡笑道:“因为那个‘别人’就是我爹。”

这时,雷铉已扶着雷霆上了岸。一到岸边,雷霆便用力推开了雷铉。

雷铉又欺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妹子,受惊了吧?”

雷霆甩开他的手,恨恨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哥。”

雷铉尴尬地笑了笑,知道因为自己刚才的表

现惹恼了妹子,一时亲近不得,便吩咐朱三和众喽罗将雷霆带下去,好生照看。

朱三得命,携着雷小姐和一班兄弟先行离去了。

雷铉向黄芩拱了拱手,道:“承蒙黄兄弟相救,我才能保住一条性命,势必要重重相谢才好。”

黄芩摇头道:“我并非为你出手,所以大可不必谢我。”

雷铉疑道:“那为什么?”

黄芩道:“我是为一州百姓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

雷铉不解道:“此话怎讲?”

黄芩坦然道:“你、我有契约在先,是以至今仍能分水为界,相安无事。若你死了,我怎知新任盟主能不能继续遵守这个契约?所以,力所能及时,你的命我当然要救。”

雷铉默然半晌,才道:“若有一天,我不得不背弃这个契约呢?”

黄芩道:“那时州内就会纷乱四起,自有官兵来剿水匪,你们也捞不到多大好处。”

这话,在雷铉听来很是刺耳,是以面露不悦之色。

韩若壁则哈哈大笑,豪气迫人,道:“世道不好,‘匪’又哪里是说剿就剿得尽的。”

黄芩微微含笑,接道:“牙齿解决不了的时候,就要用到舌头。所以,若剿之不尽,官府就会与水寨再次谈判,另立契约。”

雷铉叹了口气,道:“黄兄弟,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不管怎样总是你救了我和我妹子的性命。希望不久后,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黄芩断然摇头道:“我是捕快,你是水贼,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想了想,他道:“除非哪天我不做捕快了。”

雷铉道:“黄兄弟如此固执,我也不便强求。还请二位随我回到寨上,另备一桌薄酒向你们赔罪,替你们压惊,再作分别。”言毕,就要当先领路。

黄芩道:“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还是就此告辞吧。”

雷铉回头,遗憾道:“这......”转头又看向韩若壁。

韩若壁舔了舔下唇,道:“我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有酒不喝,不是我的风格。我跟你去。”

黄芩愣了愣,问道:“你不随我一起回去?”

韩若壁没应他,只问雷铉道:“雷寨主,若我喝得酩酊大醉,你可愿差人将我送回州里客栈安歇?”

雷铉笑道:“那是自然。如蒙韩兄弟不弃,也可在我寨中安歇。”

韩若壁笑道:“有你这话,便不怕了,我定将之前浪费的毒酒份量也一起喝回来!”他一伸手,道:“请。”

雷铉没有动弹,有些为难地瞧向黄芩。

黄芩想了想,道:“雷寨主,你且先行一步,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韩若壁冲黄芩灿然一笑,道:“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雷铉见状,点头道:“那我便在偏厅新备酒宴等着二位了。”

之后,他先离开,去寨里了。

待雷铉走得瞧不见影子了,韩若壁才唏嘘道:“今日我总算瞧见黄捕头如何以铁尺杀人了。”

黄芩“哦”了一声,道:“你既有话,先问就是,不必拐弯抹脚。”

韩若壁苦着脸,叹息道:“我想问,之前忠义厅那一战,你非得杀的那么难看吗?看多了直叫人作呕。”

黄芩叹了口气,道:“杀人本就是件叫人作呕的事,无论怎么杀,都不会好看。我早说过,你不会想瞧见的。”

说这话时,他那无奈的表情,可算是韩若壁出了忠义厅后,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了人的表情。

在此之前,他冷酷得不象是个人。

韩若壁道:“可你杀人时分明很兴奋,着了魔似的住不了手。难道是杀气激起了你的愤怒?”

黄芩摇头道:“愤怒容易伤人,更容易伤了自己,所以高手较招冷静才是关键。这个道理,你一定心知肚明。”

韩若壁不置可否。

黄芩继续道:“我第一眼瞧见你,就知你是那种杀人时不会有一丝情绪波动,冷酷无情的剑手。不过,在我面前你掩饰得极好,所以也定然不会承认。是也不是?

韩若壁撇了撇嘴,道:“你们公门中人都是以这种方式问话的吗?既然你心里早有定论,我回答是或不是,又能有什么不同。”转瞬,他恍然道:“怎么变成你审问我了?我的问题却不见你答复。”

黄芩寻思了片刻,道:“擅泳之人瞧见水,难免想游上一回;擅骑之人遇上马,难免想骑上一圈;喜欢舞文弄墨之人,看见好的风景,难免会吟上一首......”说到这里,他突然闭口不言了。

韩若壁失笑道:“所以擅杀之人遇上了该杀之人,难免忍不住多杀几个?”

“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现在轮到我问了。”黄芩的目光忽然变得敏锐而犀利,道:“你拼着受伤,也要拦下我的铁尺,分明是向‘分金寨’示好。对‘分金寨’,你有何企图?”

话说,首恶一除,余孽勿纠,那些个跟着武正海的喽罗们也是分金寨中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武正海已然逃遁,这些人就又成了雷铉的属下,若被黄芩杀光了,便是间接地损害了分金寨的实力。韩若壁及时拦下了他,也算是替分金寨保住了一些实力。而黄芩大开杀戒,是否有借机削弱水贼力量的嫌疑,只怕也没人能说的清楚。

“企图?”流波顾盼间,韩若壁已飘然上前,与黄芩面对面,鼻息相闻,挨得极近。

这一刻,四下无人的后滩上,只有轻柔的湖风和两个静静驻立的人儿。他们身前是一湖烟波浩渺的樊良水,身后是一片冷翠逼人的绿树林,仿若置身画中。

韩若壁一时激动难抑,道:“你真想知道我有何企图?”

如今,对着第一次瞧见,就被迷住的双眼,他终于毫不克制,肆无忌惮地露出了痴迷的神情。

黄芩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韩若壁悄无声息地跟进了一步。

这么一来,二人间的距离、眼光的焦点依旧保持原样,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和移动。

瞧着那双清澈地能映出自己双眸的眸子,韩若壁悠悠道:“你可知道,有时我真忍不住想好好爱怜它。”

黄芩疑道:“它?”

韩若壁叹道:“你这双眼睛。它真正冰清水冷,干净得叫人自惭形秽,绝不该是阅尽世间丑恶的捕快的眼睛......”

黄芩淡淡道:“人不可貌相,仅以眼睛识人,只怕会错得离谱。”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韩若壁却象是已被那双眸子吸走了魂魄,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曼声低吟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

他这句一出,本欲转身离去的黄芩当即呆立当场,只觉胸前忽如烈焰焚心,周身却似堕落冰窟。

当然,已经沉醉于迷离之中的韩若壁,没能觉出他的微妙变化,还在继续道:“我拼着受伤,也要拦下铁尺,就是想保住这双眼睛中的‘干净’,虽然这份‘干净’有时会惹得我心慌,可我绝不愿瞧见它被血腥、愤怒所玷污。”

他继续倾吐心声道:“第一次见面时,从你眼里,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同,你这样的人,无论来的是什么,都已准备好了去面对。”

没容他说下去,黄芩终于止住了嘴唇的不停颤抖,截道:“那句诗,你是听何人说的?”

这下论到韩若壁愣住了,道:“哪句诗?”

“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黄芩重复了一遍。

这句诗从他嘴里说出的感觉,和从韩若壁嘴里说出的完全不同,不但声音听上去很遥远,节奏也象是有了某种奇异的魔力,诱得人禁不住想跟着他再念一遍。

也许,把某句话深藏心底,默念上成千上万遍后,再脱口而出时,就会拥有这种魔力。

果然,韩若壁又重复了一遍,才道:“怎么?难道还有别人也为你那双眼睛作过同样的诗句?是何人?”

见对方没有回答,他又展颜一笑,道:“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黄芩猛地退后了几大步,目光一沉,道:“我要回去了。”

话说完后,他已是恢复了常态。

韩若壁道:“既然有人白请喝酒,你又何必以公事搪塞。”

黄芩道:“我是捕快,他是水贼,若不幸被扣上通匪的罪名,便是满门抄斩,所以总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

韩若壁讶然道:“你家不是只剩你一人了吗?”

黄芩眼光如炬,反问道:“我的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韩若壁知道一时说漏了嘴,连连打着哈哈,道:“不好,肚里的酒虫闹腾凶了,我得去喝酒。”话音落下,便急急向寨上而去。

黄芩瞧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心道:韩若壁......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稍后,他直奔前滩,驾着来时的小舟返回马棚村了。

韩若壁跨进分金寨的偏厅时,里面已安排好了另一桌酒肴,另有几人侍候一旁。

雷铉笑迎出来,却不见黄芩,问道:“黄兄弟呢?”

韩若壁手指自己的鼻尖,一本正经道:“他已被我成功吓跑了。”

雷铉愣了愣,讶然道:“黄捕头也能有被人吓跑的时候?”转而又哈哈笑道:“定是韩兄弟说笑了。既然他不来,我们就入席吧。”

二人刚坐定,韩若壁便连喝了三大碗酒。

雷铉闲话道:“韩兄弟平日间喜欢什么消遣?”

韩若壁笑道:“唯喝酒、舞剑二者,最为畅快。”

雷铉只管微笑听言,却是不甚在意。

韩若壁感叹道:“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拂剑长啸,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喝酒、舞剑若能得融其中,自有一番奇特雄伟的气韵,实在是令人畅快到极致!”

雷铉讪讪道:“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韵,也只有韩兄弟这样风彩的人物才能体味,我们也就是进进赌坊,走走窑子,找个实在的乐子。”

韩若壁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消遣,只为求个畅快,又有何妨?”说完,又干了一碗。

酒是一碗接一碗,桌上的各类鲜鱼菜色倒不见他碰。

雷铉笑道:“我看韩兄弟不如就在小寨歇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才是真痛快。如何?”

韩若壁没有回答,只是一边饮酒,一边笑。

他笑得很甜,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烈酒,而是蜜糖。

雷铉亲自替他又倒上一碗,道:“莫不是韩兄弟瞧不上这二寨主的位置?”

他想留下韩若壁的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须知,今日祸起萧墙,他虽饶幸被黄芩所救,但不得不失了紫面狼这个硬手,又损了几十个人力,目前寨中难免空虚,实力已是大跌,想要填充人手,也需要假以时日。而韩若壁能在中毒之后还拦下黄芩的铁尺,武功之高已非雷铉所能想象,若能招揽此人,纵然分金寨这小庙不能长久容下韩若壁那样的大佛,但只要能留他一段时日,也可暂保寨内无忧,再借这段时日招兵买马,等大佛去后,寨内实力亦已恢复了。

韩若壁放下酒碗,道:“雷寨主的盛情相邀,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转而,他伸手一指桌面,叹道:“只是,我这人对衣、食颇为注重、讲究。你们临水捕得鱼虾,就此为炊,偏我独独最不喜吃水产。若留在你这水寨中,便不能常吃到肥牛、肥羊,嘴里岂非要淡出鸟来?”

雷铉听言,知道这是他的推诿之辞,心里烦恼了几回。但别人无意入伙,他又怎能强留,只好暂且搁下,不再提及。

韩若壁笑道:“我独喝了这许久,雷寨主却为何不喝?来,来,来,我也替雷寨主满上。”

酒喝得越多,他也笑得越甜。

雷铉摇头道:“唉,现在哪有心思喝酒。”

韩若壁道:“怎的?”

雷铉道:“寨中死了许多弟兄,他们的家眷都需用银子打点,若是处理不当,惹上几个去报了官,就不知要多费多少周折了。”

韩若壁道:“那就使些银子呗。”

雷铉闷闷道:“有些日子不得‘生意’进帐,最近寨里缺的就是银子。”

他话里的‘生意’自是指劫船掠货。

韩若壁听言,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就为这个没心思喝酒?”

雷铉摇头道:“大事未定,我怎能心安。”

韩若壁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先数出一百两塞回怀里,将其余的尽数递给雷铉,道:“那一百两我暂且留下自用,其他的都给你了。”

递过来的银票足有上千两。”

雷铉惊讶万分,瞪大了双眼不敢收受,道:“这,这,这怎么行?”

韩若壁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别推了,再推我就真不给了。”

听他这么一说,雷铉赶忙接下,道:“等寨里的生意开张了,一定还你。”

韩若壁道:“我若有钱你共使,我若无钱使你钱。这些银子只

当和雷寨主交个朋友,‘还’字就不必提了。”转而,他又道:“日后若有事劳烦到分金寨,还望雷寨主不弃。”

雷铉连忙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象韩兄弟这样豪气干云的朋友,我雷铉是交定了!若以后有用得着我分金寨的地方,自当鼎力相助。”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既然已是朋友,有些话我须得告之。”

雷铉笑道:“有什么话尽管讲。”

韩若壁道:“我在各地有不少朋友,人脉也算宽广,最近听到一些有关樊良湖的不利消息。”

雷铉皱眉道:“什么不利消息?”

韩若壁道:“具体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雷寨主最好带上寨中弟兄,避于湖上隐密处,短期内不要落脚生根。”

雷铉疑道:“不是我信不过韩兄弟,而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只因风吹草动就放弃这偌大的水寨根基,我实在难以向寨中兄弟们交代。”

韩若壁摇头,沉声道:“你想想,那一拨十几人为何莫名转入樊良湖?恐怕不过是个先兆。雷寨主,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切莫因眼前暂时的平静,而忽视了这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

雷铉听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发寒。他们讨的就是水上营生,自然明白‘暗流’的可怕。

韩若壁又淡淡笑道:“我不过提个建议,如何定夺自然还是要看雷寨主。只是最近湖上祸事颇多,雷寨主不妨仔细想想。”

瞬时间,雷铉想到了前次劫船却几乎全军覆灭,想到了那艘神秘船上的十几个武功高绝的神秘客,想到了那晚被人利刃抵喉,又想到了黄芩凌厉的杀人手段......他的心里不禁一阵发毛。

一直站立在旁侍候的朱三上前一步,跪拜道:“雷寨主,最近湖上的确不安稳,韩兄弟是贵人,他的话,我们令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如就依韩兄弟所言,暂且避开。那些个外地来的大菩萨,我们拜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雷铉思索了好一会儿,点头道:“说的在理,还是避一避为妙。”当下让朱三传令寨中各处,准备相关事宜。

韩若壁又吃了几碗,便拜谢自离去了。

黄芩回到州府的第二日,天公发起威来,先是风敛阴霾,暗日无光,后又黑云如墨,电光闪闪,紧接着雷声隆隆,倾盆大雨如银河倒泻,澎湃直下。这样的天气,一众捕快除了极少数不得不出外勤的,其余全缩在室内。

晌午时分,大伙儿正窝在班房里,边吃午饭边闲话唠嗑。

戴能对邓大庆被派去了京师一事艳羡不已,刚嚼完一口饭,就嘟囔道:“早知道查案子还有这等好处,我真不该退下来。”

周正放下碗,笑道:“戴捕头,邓捕头上京是追查林有贵一家的灭门惨案,并非闲差,想是没空四处游玩的。”

戴能道:“你们知道吗?京城里有座赌坊,不但连最挑剔的赌徒都挑不出毛病,而且赌资下不封底,上不封顶,从一文钱,到几千几万两银子,甚至更多都行,可以让所有赌徒满意,所以起名‘如意坊’。据说凡是你能想的到的,可以用来赌的法子那儿都有。”说到这里,他两眼闪闪放光,又道:“我这辈子总是要去一次的。”

周正道:“听你说的,兄弟我的赌瘾也快给勾上来了,真想上那地方赌一把牌九。难道真有这样的好地方?”

戴能转向已经吃完了的黄芩,道:“总捕头以前在京里呆过很多年,有没有这地方,想必比我清楚。”

黄芩先只在一旁静静听着,现在问到他,便笑了笑,答道:“的确有这地方,如意坊有三层楼,越往上赌注下得越大。”

戴能啧啧道:“若能上到最高的三层豪赌一把,让我折寿十年也成。”

黄芩淡淡道:“象你这么想的人,最后都直接从如意坊三楼跳下寻死了。”

戴能愣住了,道:“为何?”

黄芩道:“因为他们大多输了自己输不起的东西。”

戴能和周正心下一颤,对视一眼,又埋头吃喝起来。

殷扬笑道:“你二人还是在我们这儿的小赌坊里过过瘾吧。真要是去了‘如意坊’,万一输得倾家荡产,光了屁股,就只能要饭要回高邮来了。”

“哈哈哈......”其余人哄笑一片。

这时,有衙吏披风带雨急急来报,说徐知州紧急升堂议事,让全部人员速速前去。

戴能听报,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碗筷,一翻眼,道:“这快下漏了的天气,连老鼠都不愿进衙门,怎会有人跑来报案?”

那名衙吏小声道:“并非州里人来报案子,是来了群惹不起的人。”

周正道:“既不是本州的案子,那大老爷升的什么堂,议的什么事?”

殷扬也道:“在高邮地界还有知州老爷惹不起的人?莫不是上面的大老爷来巡查高邮了?”

那名衙吏摇头道:“不是上面的大老爷,排场却要胜过上面的大老爷数倍。他们无官无职,偏是嚣张得紧。”他催促道:“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这时,黄芩已穿好蓑衣,戴好斗笠。他回身招呼屋内十几名捕快,道:“走,去瞧瞧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