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残阳热【完结】>第38章 第十五回 [贰]

  这段日子,颜修去过岁华殿几次,陈弼勚总在忙,因此没法往桃慵馆来看他。直到二十七下了大雪,门神贴上了新的,二十九一早上,就有人特地来此,将绑了红布的箱子放下,颜修甚至头也没梳,他踩着雪将礼迎了,拿去屋里看。

  能确定是宫里来的,每年都有皇帝赐福的习惯,一张平展的红纸上,是陈弼勚亲笔的“福”,再下头,放着铜鎏金的仙鹤砚盒一对,一个小图轴,打开后,是画师精妙所作的《岁朝欢庆》;鎏金点翠的闹娥头饰,加个灯笼簪子,还有翅膀能动的一个玩意儿——宝石蜻蜓,一盒刻了“崇天延福”四字的、宫里特有的金元宝……

  莫瑕进来,颜修指她去外头,将陈弼勚送来的“福”贴了,房门闭上,里头炭火燃得愈发热了,颜修把金元宝放回箱子里,接着,剩下的什么都放回去了。

  他拿出颜色素些的外袍和里衣,穿好了,又梳头,墙角阴处,二十七下的雪没化完,今天清早再下起来,可前几日过了立春,因此天暖一些,让雪湿重起来,人泡在了一种泛暖的潮气里。

  莫瑕进来伺候早膳,她捧着盛点心碟子的漆盘,待别的下人一走,便说:“大人知不知道,黔岭府外的斯卓国,打进来了,黔岭成了敌贼的天下。”

  “何来的消息?”颜修问道。

  莫瑕看似慌张得不行,她立即压低了嗓子,凑近了,道:“宫里来的消息,现在还压着,知道的人没多少,奴婢原本没想告诉谁,可想了想,陛下他遭遇困境,大人要是知道了,能安慰他。”

  瓷碗里熬好了江米稀饭,共四个小菜碟子,炒咸什、甜酱甘露、赛螃蟹、熏鸡丝,颜修手上的匙子没动,他把桌上一切盯个便,这才从呆滞里出来,清了清喉咙,说:“他自己定然是有法子的,我没辙。”

  稀饭甜淡,细腻得过分,在舌尖上待不住,一瞬间流进胃里,半口险些呛进喉管中,惹得颜修咳了几声,他继续吃着粥,说:“我知道,大延近来多事,民间险乱,因此被入侵便不是偶然的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莫瑕抿着嘴无法多言,上前,给颜修夹了剥好的小竹叶粽子。

  “你知道,泱京安稳多了,不像别处,坏事尤为多,平民之命非命,平安的只由于幸运,当冤屈降临之时,没人说得上公道话。”颜修一字一词地吐出,气息在暗地里发颤,不觉然时,粽子咬了半口,眼泪似豆,重重砸在桌布上头。

  莫瑕没瞧见他哭了,只在一旁安静站着,半晌,颜修吩咐:“你下去,我自己吃。”

  粥连着吃了半碗,未尝出什么独特香味,颜修往床边去,有些着急地寻着东西,又回身,到柜子里去找,就是那把匕首,被黑布包起来,一显露,便是银亮的光。

  莫瑕走时,早将房门闭了,颜修在空荡的屋子里,独自站着,他轻声道:“信亦有其时限,闻陌青之死,颜漙之死,温素月之死,颜濡之死,举家上下亲眷家仆之死,确实该还了。”

  颜修的牙齿紧咬着,一瞬间,他试图把匕首往自己心口戳,可中途止了动作。

  那日的瑶台,寒风嘶厉,大雪横飘,颜修从谭松庭的桎梏里逃了,他自然无处能躲,便往陌生的梅府去,又躲着未知的追兵,深夜,才见了那座华丽幽深的宅子。

  有家仆出来,颜修立即作了揖,他披着自己的暖衣,可仍旧冻得颤抖,轻声道:“我是扶汕来的,想见梅小姐,劳烦通传。”

  瑶台民风奔放热络,家仆急匆匆,搀了颜修进去,在门廊上等着,没一会儿,通传的家仆来了,又来了个清朗少年,他作揖,道:“我是梅霐溢,长姐让我带你进去。”

  颜修遂跟着进去,他拖动一双疲软的腿,脸上尽是些要凝结的雪渍。

  梅霁泊才下床,连头发也未束,她穿着粉色衬袍一件,在那暖炕上坐着,手上还捧着个暖炉,颜修流落至此,一瞬间她没想着询问什么,只是招呼他:“快上来坐。”

  “无妨。”梅霁泊从炕上下来,自己穿鞋,她拖着虚弱的病躯,与家仆说话,将一切安顿了,有人搀着颜修去另外的屋里歇息,有人去备着沐浴吃喝,还有人,要把近处的大夫请来。

  颜修在客房的床上躺了,梅霁泊招呼丫鬟拿来了热帕子,供颜修自己擦拭手脸,她道:“原本我应该能好好照料你的,可我的身子不太好,我娘,不在了。”

  梅霁泊说着,便要哭,她以前从不这样的。

  “你节哀,自己得保重。”颜修把用完的帕子递回去。

  梅霁泊坐得仍旧自在豪迈,她垂下头,吸气再吐气,啜泣:“‘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

  梅霁泊抬起手,抹去两边颊上的泪,又说:“这是我娘服毒,留下的遗信。”

  颜修的牙关像是悬了空,对陈弼勚的信或不信暂不思虑,他倒从梅霁泊身上,看见了幼年的自己,那么些理解、痛苦、共情、憎愤,猛淌乱落,全积在喉咙里了。

  颜修抖着声音,问:“她,在何处去的?”

  梅霁泊低声答:“瑶台的樊阳客栈,她死时,桌旁还有一尊鹤鹿同春花插,梅花落得遍地是,她浑身也是。”

  梅府四处舒适,梅成楚腰缠万贯,可未能使闻陌青回来。

  颜修后来便想,陈弼勚此人,有着旁人难以比过的精明,自己以往无端的信任自然是出于痴迷的,有些狂妄武断了。颜修那么悲痛,觉得自己像砂石,被皇权压制剥削,从儿时到如今。

  他同情梅霁泊,亦是在同情往时的自己,让他心口麻痛的樊阳客栈里,亦有过让他炽热如火的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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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当日,颜修穿了崭新的衣裳,外头是鸦青芙蓉彩绣氅衣,再外头,一件青莲色燕子纹路的狐毛褙子,并且,头戴了那只陈弼勚昨日指人送的鎏金灯笼簪。

  颜修自尤仙门进崇城,路上能听到干脆的炮竹声,内侍们穿了新衣,房檐上有了红灯笼,雪将化,地上圆形的水痕洇开。

  到岁华殿前,连祝由年也不在,洒扫的内侍说:“陛下去各宫各殿拈香,还未回来呢。”

  颜修于是斗胆进去,也没人拦着他,他到陈弼勚寝房,脱了褙子,便坐下,剥开桌上的干果,缓慢嚼下半颗,他待不住了,于是又出去,和那内侍嘱咐道:“有劳公公,如果陛下回来了有空,问问他能不能去趟临蛟台。”

  旧年的末日,在颜修眼中似乎成了世间的末日,炙热的喜爱和涩疼的愤恨,都在疯长着,除夕会有家宴,陈弼勚和仲花疏,以及陈弜漪,要在岁华殿吃团圆晚膳,或者,陈弢劭也将到。

  而温素月和颜漙,再无法过一个除夕,颜幽行处不定,颜修漂泊零落,狼狈无奈地爱了个仇人的儿子,爱了个同他父亲一样了无温情的君主。

  颜修在临蛟台上,看快进初春的崇城,风洒在脸上,已经不那样寒冷了。

  不知道是多久,陈弼勚才来,他未带一个人,甚至连仲晴明也未带,身上衣裳也许是新换的舒适些的,应该不是拈香时该穿的华服。

  陈弼勚心情差,但还是冲着颜修微笑,两只手抓他的一只手,炫耀般,说:“我谁也没带,急着跑来见你。”

  “黔岭怎样?”

  陈弼勚迟疑后,答:“尚不明晰,已经调集了兵力前去,应该能轻易解决的。”

  “黔岭南下就是泱京。”颜修任他捏自己的指头,将头低着说话,很轻。

  陈弼勚的喉骨滑动,再笑了一瞬,说:“放心吧,过你的除夕,我什么都能应对。”

  衣袖里能藏一双温软的手,亦能藏一把骇人的刀,颜修的腕子都开始颤抖,他预备将匕首拔出来,那时,无需任何势力的费力,大延便一团糟糕了。

  陈弼勚拽着颜修一只手,忽然亲过来,吻印在颜修嘴唇边上,亲完他,无奈地叹气,说:“瑶台又出事了,虽说镇压下来不难,但民心不齐,官兵懈怠。”

  他还那样年轻,却在一堆复杂的烂事里自如周旋着,疲乏得眼底积血,他再捧起颜修的脸,一下一下,毫不羞耻地亲啄他的嘴巴。

  说:“我若是在,延国就在。”

  这回没称清高骄傲的“大延”,而说了个严肃平常的称号。

  “我戴了你昨日送的……簪子。”

  陈弼勚不停吻颜修的嘴巴,应他:“我还没细瞧,我从深夜到现在都没睡,拈香的时候还想着黔岭,若是前方士气不够,我定然要亲自去的。”

  颜修有些喘不过气,他合眼间,泪就放肆地掉落,他忽然间仅仅抱住了陈弼勚,用浓重的鼻音,说:“这不是什么好法子。”

  颜修能感觉到陈弼勚身上极其温和的气味,以及他青葱正好的温度。

  还有,自己衣袖中那把匕首的重量。

  “舍不得我呀,担心我?”陈弼勚还在乐,乐着摸颜修褙子上的绒。

  近来,临蛟台时常暖和着,两人进去,颜修便帮着陈弼勚解衣裳,陈弼勚往颜修袖子上摸,颜修立即站起身,揽住他的脖子,就亲上去。

  陈弼勚笑他:“嗯?这么急。”

  “就着急。”颜修咬着他的嘴回话。

  衣裳都脱完,君主赐一湾暖静,将二人封闭着,净想些放·荡之事,颜修的身上挺香,是早上沐浴后才抹的香膏味,他知道自己此行为何。

  陈弼勚掐着颜修的肩膀,从身后将人拢着,皮肉相亲,接着有些密密麻麻的咂弄声,人躺进酒坛般,手脚软得要捡不起来。

  而后,缠绵毕了,颜修被吻着嘴,就沉沉睡过去,陈弼勚疲乏,可他撑着身子起来,往榻上摸二人脱下的衣裳,颜修的氅衣袖子很沉,里头一个隐秘的暗袋,是盛了匕首的。

  陈弼勚把匕首往榻边的木头上敲,有些惆怅地向它的尖端敲,自顾自地吹了口气上去。

  他回头,往床上瞧,只看见了轻微鼓动的、落下来的床帐;陈弼勚还穿着中衣裤,他将匕首藏回衣袖里去,便转身慢步,去了床上。

  颜修睡得沉了,中衣随意套着,露出一片印着红痕的前胸,陈弼勚把脸贴上去,蹭向颜修的颈窝,颜修便轻微地动,使一只手,摸陈弼勚的脸和脖子。

  “你为什么想杀我?”陈弼勚轻缓地问,可没声音答他。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幼稚,君主被惦记性命,着实算件普通事情。

  颜修均匀地喘息,赤裸、孤独、无防备。

  陈弼勚闭上眼睛,他仍旧在颜修身边靠着,说:“我没想过的,没想过你也要杀我。”

  向下摸去,颜修裤子也未穿,床边的布料上还有些泛白的湿痕,粘稠、冰冷。

  陈弼勚觉得自己整个人凉下去,到了一种濒死的绝望里,他心思混乱,在搭着颜修的腰时,也不觉然地睡着了。

  外头站着的人仍旧没动,阴天也是雪天,沧华园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临蛟台处天宽,手可抚月。

  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