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拾武和袁琳菲做了一大桌菜。
客厅的小方桌子上林林总总摆了八大盘菜, 主食是餐桌中间的牛肉炒面。
四人在桌前坐下,申拾武笑嘻嘻问申思杨:“儿子,成年人了, 晚饭要不要和爸一起喝点小酒?”
问完申思杨, 又看向桑怀杞:“小杞要不要也一起来点?”
桑怀杞把选择权交到了申思杨手上。
申思杨见桑怀杞投来视线, 疑惑出声:“你会喝酒?”
桑怀杞点头应声。
申思杨十八年来一回酒也没喝过。
因此他思索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申拾武起身就要去拿酒。
袁琳菲在他起身的瞬间出声叮嘱:“一人最多两罐。儿子是不用忙活了, 你明天还要上班。”
申拾武酒量一般,平常两瓶下肚就能倒头就睡。
因此他心里有数,只从厨房小拿了几罐。
吃上喝上。
申拾武跟申思杨闲聊:“大学专业的报考方向有了吗?”
申思杨摇头。
打开手边的罐装啤酒,喝进去一口, 他瞬间被气冲得拧了眉。
申拾武见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瞬间乐了:“有那么难喝吗?”
申思杨给出客观评价:“不算好喝。”
评价完,他看向一旁的桑怀杞。
桑怀杞手边的罐装啤酒也已经开了口。
注意到申思杨的视线, 他轻声答应:“嗯,的确不算好喝。”
袁琳菲在一旁边剥虾边笑:“现在改道跟我喝橙汁还来得及, 谁提出的喝啤酒都扔给谁解决。”
申拾武哪能同意,瞬间连哄带骗:“多喝两口就好喝了,你们再多喝两口试试。”
试着试着, 一罐就下了肚。
已经开启第二罐的申拾武见倚靠在餐桌旁的申思杨已经有些迷糊, 瞬间把自己带进去一块嘲笑:“儿子,你这酒量随你爸我啊,三杯倒。”
申思杨手肘拄在餐桌上, 托着脑袋懒洋洋问:“袁女士酒量很好?”
申拾武张口就吹:“你妈!千杯不醉!想当年, 叱咤风云, 酒届传说……”
没吹完, 就挨了袁琳菲一个脑瓜崩:“醉了就上去睡, 别在这扯胡话。”
申拾武笑嘻嘻地挨到袁琳菲身边:“老婆,夸你还不行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逐渐在申思杨的耳中变得模糊。
第一次喝酒,申思杨有些不能适应酒后的微醺感。
大脑仿佛不受控制,视线总忍不住往桑怀杞身上落。
不受控的感觉将申思杨拉扯回半年前。
这半年来逐渐与桑怀杞拉开距离,申思杨险些要忘记,半年前曾经涌动过的奇妙感情。
那时候说要自己想清楚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想清。
申拾武说得倒是没错。
喝完一罐的申思杨再打开一罐。
有一下没一下喝着,偶尔听见有人与他说话,他就直线思维地回应两句。
话题从他身上绕走,他便又不受控地去看桑怀杞。
脑袋有些沉。
眼睛睁睁合合。
忽然听到桑怀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才稍微醒过来一点神。
醒神后往餐桌上一看,发现已经不见了申拾武和袁琳菲的身影。
他有些迷茫地朝桑怀杞看去:“我爸妈呢?”
桑怀杞温声应:“刚上楼,我们也上去?”
申思杨晕乎乎看向身旁的人。
视野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把人看清,才乖顺地点了点头。
桑怀杞率先起身,而后伸手去扶明显已经喝醉了的人。
两人这半年来肢体接触逐渐减少。
他在有意克制,申思杨也在有意避让。
可醉了酒的人没有这样的意识。
桑怀杞伸手去扶。
坐在椅子上的申思杨只是仰头看了眼伸到面前的手,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桑怀杞将申思杨扶起身,轻攥着他的手的申思杨也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注视着面前安安静静反应有些迟缓的少年,短暂地思索过片刻,桑怀杞收拢掌心,就这么牵着申思杨,缓慢往楼上走去。
窗外天已黑。
天空被乌云笼罩,黑漆漆不见明月星辰。
入夜的凉风穿过大开的窗户灌进卧室。
桑怀杞牵着申思杨走近卧室。
关上卧室门,正打算松了申思杨的手去关窗户,却发现少年仍攥他手掌攥得紧。
桑怀杞垂眸与申思杨对视。
醉了酒的少年双眼雾蒙蒙的,眼神里带着点执拗,坦然地与他对视。
桑怀杞感觉心脏被挠了一下。
细细密密的疼。
他重新牵回申思杨的手,拉着人走到窗边。
单手关上窗,他转身重新看向申思杨,出声问:“要洗澡吗?”
申思杨盯着他,反应慢半拍地回问:“你洗吗?你洗我就洗,你不洗我就不洗。”
桑怀杞与他对视片刻,抬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而后轻抚他额间。
不粘腻,今天应该没怎么出汗。
申思杨虽然怕热,但不是易出汗体质。
夏日里除非热到极致,否则他身上基本都是干爽的状态。
见状,桑怀杞收回手,再次道:“那就明天起来再洗吧,现在要睡觉吗?”
以为还会是和刚才一样的答案。
谁想这一次,申思杨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分明已经非常困的人,连眨眼的频率都比平时高了不少,却执拗地说不要睡。
桑怀杞说不出话。
好一会,他才找回声音,尽量将语气放柔:“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申思杨这一回没再摇头。
只是也没再点头。
盯着桑怀杞看了好半晌,他冲桑怀杞张开手。
桑怀杞顺势将他抱起,往床边走去。
刚在床边坐下,准备躺。
他怀里的申思杨忽然圈紧了他:“不要躺,我不睡觉。”
桑怀杞停了动作。
他僵坐在床边半晌,最终调整到一个让申思杨舒服的姿势,听了申思杨的没有继续躺下。
没有沾到床,窝在桑怀杞怀里的申思杨瞬间放松不少。
他脑袋搭在桑怀杞肩头,嗅着鼻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花香,轻轻出声:“小杞哥哥,我们聊聊天。”
桑怀杞轻搂着申思杨,声音温柔:“想聊什么?”
申思杨趴在他肩头半晌:“你好久都没有抱过我了。”
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委屈。
桑怀杞喉头发紧:“下午不是抱过吗?”
申思杨不同意:“那个不算。”
桑怀杞轻拍他后背,认可了申思杨的说法:“对不起。”
“你别道歉。”申思杨稍稍往后倾身,仰头看他,“我知道你也不想的。”
过近的距离交织了两人的呼吸。
申思杨盯着桑怀杞看了会,又重新窝回桑怀杞怀里,脑袋埋回到桑怀杞肩头。
“小杞哥哥,”他又出声,“我这半年做得好吗?”
申思杨没有说清是什么做得好或不好,桑怀杞却瞬间会意。
他仰头看向天花板泛着暖黄光芒的灯,任由针扎般的痛感在心间蔓延。
“做得很好。”
窝在他怀里的人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一回安静了很久,他才再一次出声:“那我……”
声音忽然顿住。
桑怀杞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颤。
很小幅度的颤动。
明显是忍了又忍,压了又压,才好不容易说出后半句话:“我现在,是不是算是合格的大人了?”
申思杨很努力在平静地说这句话。
可话说到最后,声音还是打了颤。
桑怀杞久久没能给出回应。
强撑的意识最终还是败给了酒意上涌后疯狂的困意。
申思杨没能等到答案,就窝在桑怀杞怀里没了响动。
他再醒时,是被一声剧烈的雷声惊醒的。
房间黑漆漆一片,窗外雨声大作。
短暂地适应过黑暗,申思杨注意到空荡荡的床侧,瞬间从床上惊坐起。
抬手按亮卧室的灯。
屋内寂静得可怕。
墙上的闹钟指向深夜两点。
每晚都睡着两个人的床,今晚却只剩他一个人。
巨大的恐慌将申思杨笼罩。
浑身如坠寒窖般发冷。
申思杨慌张地跑下床,拖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便跑进浴室。
没人。
卧室没人。
浴室没人。
——我的守护灵昨天走了。我一觉睡醒,就怎么都找不见它了。
在申思杨睡梦中惊吓了他无数次的话语再一次浮上脑海。
裹挟着窒息的话语重重叠叠倾占满他的大脑,将他束缚得喘不上气。
申思杨瞳孔发直地跑出卧室。
灯也顾不上开,就朝楼下跑去。
客厅没人。
厨房没人。
一楼的储物室也没人。
申思杨紧张得忘了呼吸,摸着黑便重新往楼上跑去。
太过着急,脚背撞到楼梯。
顷刻间上涌的疼痛感瞬间将他击垮。
忍了半年、一次次欲涌出又一次被他生生咽回的眼泪终于越过阈值,冲垮堤坝,疯狂涌出。
申思杨忍着疼从楼梯上爬起,任眼泪横流,继续往楼上跑去。
翻找遍一个又一个房间。
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
找回到他亮着灯的卧室门口。
申思杨在泪眼朦胧间瞥到卧室里的身影,一下子停了动作,愣站在原地,害怕是错觉般地不敢迈入。
直到房间里的人走出,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忽然下雨,我去顶楼收了衣服。”
申思杨站在黑暗的中厅。
桑怀杞走出卧室,才看清中厅里的人。
见申思杨光着脚,他瞬间加快了脚步:“怎么光着脚就跑出去了?”
话音刚落,中厅里愣站着的人忽然冲向他将他抱住。
眼泪瞬间打湿桑怀杞的衣服。
桑怀杞愣住:“思杨?”
申思杨紧圈住身前的人。
真真切切感受到真实,紧绷了半年之久的人终于崩溃出声:“我做不到。”
“桑怀杞,我还是做不到亲自和你告别,我真的……真的很努力去做这件事了,可我还是没办法做好。”
“我不是合格的大人,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十八年来从未放纵哭过的人,此刻哭得宛如一个无助的小孩。
斜对面的房间里亮起灯。
不多时门打开,听着动静的申拾武和袁琳菲从房间走出。
两人与桑怀杞正对上视线。
桑怀杞看了夫妻二人一眼,又垂眸注视怀里哽咽颤抖的申思杨半晌。
再次抬头,他冲夫妻二人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申拾武面露犹豫。
最终被袁琳菲拉回了屋。
斜对面的房门关闭。
桑怀杞重新看向申思杨,将怀里的人轻轻抱起。
抱回屋,关上门。
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才注意到申思杨的脚背破了皮正在渗血。
紧蹙起眉头,他抱着申思杨走到储物柜前,翻找出医药箱。
提着医药箱走到床旁坐下。
他暂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抱着申思杨,抬手轻拍申思杨的后背。
少年崩溃的哭声拉扯出桑怀杞的记忆,让桑怀杞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自己。
十七岁的桑怀杞。
艰难走过十几年人生,本以为会慢慢窥见光明,却骤然遭遇父母离世,先行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常。
失去了支撑仿佛随时会崩垮的家庭、巨额的债务、无法轻易选择的人生走向。
十七岁的桑怀杞站在崖底,艰难地仰望崎岖陡峭又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山路。
直到一束光照进崖底。
情窦初开的懵懂心动,伴随着少年人无力的自卑。
从决定去见申思杨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他的决定,并不能代表最终的结果。
他比任何人都深切地体会过世事无常。
最坏的结果,他可能连申思杨面前都走不到。
次之,走到了,却无法靠近。
再次之,靠近了,却无法更近。
十七岁的桑怀杞并不确定申思杨会不会爱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靠近这个目标。
艰难往前走的几年里,近乎麻木的他并未真切地体会过疼。
可此刻目睹着申思杨体会他曾经体会过的痛苦,曾经被掩埋在麻木躯体里的疼忽然呈双倍反扑。
他深吸一口气抱紧申思杨。
像十七岁那年不断鼓励自己那样,对申思杨说出了同样的话:“思杨,往前走,我们会再次相遇。”
少年的哽咽渐缓。
他紧抓着桑怀杞的衣服,慢慢仰头朝桑怀杞看去。
桑怀杞抬手,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我还要等你想清楚你说要自己想的事情,所以别担心,我不会食言。”
申思杨轻轻眨眼,紧紧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天光破晓。
雨声渐停。
阳光从窗户破入,轻拢住屋内孤孤单单抱腿坐在床上的少年。
少年白皙的脚背绑了纱布。
埋首在膝间的少年感觉到光亮,缓缓直起身,仰头朝窗外看去。
窗外的桃树随风摇摆。
树枝上饱满的果实沉甸甸的,挂了水珠,仿佛随时会从枝头滚落。
象征着新生的朝阳高悬天边。
申思杨怔怔望着,脑海中回闪过桑怀杞离开前的话。
思杨,往前走,我们会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