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过了拍旗袍的戏份,阮援也松了口气,怪就怪在邱镇那人太闷骚,一脸的正经却偏偏不干人事。

  这天要拍原君出狱时,邱镇来和他说,吴先生现在定居上城,想约他一聚。

  吴先生当年因为有家世庇护,倒也没遭了大难,只不过现在是在乡下。

  邱镇按着地址进了村,又向路边的孩子诸多打听才勉强找到吴先生的小屋。

  邱镇也笑道,“吴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吴先生赶紧迎他进屋,可看到邱镇送他的好酒,眼睛一下直了,“哟,好酒啊,邱镇!”

  “小的时候记得您和爷爷经常在一起喝。”

  “我现在也爱喝,不过啊。”吴先生明明才到中年,头发已经花白,但五官清俊,一点也不显老,而且精神十分不错“现在得严格按量喝,年纪大了嘛。”

  邱镇也笑,“小酌怡情。”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道理。”吴先生拍掌笑道。

  俩人说了几句关于邱家爷奶的事便也入了正题。

  吴先生想了想说,“我还是很好奇,你在香家村那么偏远的地方,怎么就有毅力自学数学,而且还写了十多万字的中学数学的教辅,虽说你爷爷是数学老教授了,可我也是他的学生,他的教法解题思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邱镇一年前就开始写学习类的教辅了,买自行车的钱当然也是从这些书出版赚来的钱。

  这事他没阮援说也没家里人说,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辅书,他是那种没做出成就来就不会和家人说太多的人。

  毕竟这个时代跌宕起伏,还是怕他们替他担心受怕。

  邱镇谦虚道,“打小爷爷就教我这些,再加上身边有个鬼点子特别多的朋友,帮他辅导的间隙,渐渐总结出这些。”

  “很好,很好。”吴先生感叹道,“B城的出版社朋友收到了样书,想必没有多久也会大批量印刷,只要B城起了带头作用,别的地方应该也不远了,你小子,有前途!”

  “劳您费心了。”邱镇心里也高兴,他又问,“您有没有想过回去?我听汤伯伯说,您家里那面一直在让您回家,这次来他也嘱咐我好好劝劝你。”

  吴先生脸上挂着淡笑,平静道,“回去了又怎么样,想要见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意义的。”

  邱镇心下怅然“那您一个人住在这地方,也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顺路和我们去广城,我爷奶也快回去了,他们也很挂念您。”

  吴先生摇摇头,摩挲下酒杯,黯然道,“我不回去了。”又看向邱镇,“我这一辈子父母缘薄,唯有挚友二三,临走时心里还惦念着恩师和你,我在B城有个小房子,你若是有机会去便帮我打理打理,要是我哪天没了,这房子就过给你了。”

  “吴先生!”邱镇没想到一向淡然和煦的先生,竟然有这样颓丧的一面,“您这是怎么了?我们现在越来越好了,曙光就在眼前,您何必这样糟践自己,有这样厌世的情绪。”

  吴先生摇摇头,淡声道,“哀莫大于心死,我现在多活一天,好像都对不起那人。”

  他见邱镇一脸震惊和担忧,苦笑道,“若你有一天有了在意的人,一定要守住他,死也要守住他。”

  ——

  邱镇陪吴先生喝了不少酒,一开始没觉怎么地,等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整个人就像驾云了晕乎乎的。

  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水声,门开开合合后,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阮援从电影厂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

  赶紧去床上瞧,那人醉得一塌糊涂不说,外套都没脱就躺在床上。

  他换了睡衣,赶紧去接了热水,洗毛巾,给他擦脸。

  邱镇微挑的眼尾泛红,热毛巾一碰到他额头上,眉头就皱出一团,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一声,“头疼。”

  “怎么喝了这么多啊!”阮援扔了毛巾,把他头挪到自己腿上,给他缓缓的揉按太阳穴。

  “援援。”

  阮援说,“干嘛?”

  “援援。”

  “干嘛呀。”

  又来,“援援。”

  阮援翻白眼,拿手揪他鼻尖“耍酒疯啊你!”

  邱镇迷迷瞪瞪的睁开眼,黑亮黑亮的眼睛满是温情“我想你了。”

  阮援哭笑不得“干嘛你,肉麻死了,快点睡觉,酒醒就好了。”

  邱镇嘿嘿笑,轻轻摸阮援的眼睛,“我想亲你眼睛。”

  “都是酒味,不亲!”

  哪成想这话刚落,邱镇坐起身就要下床“我臭,我去洗漱!”

  “哎,哎,等等。”阮援赶紧把人扯回来,亲了口邱镇的眼睛,“不臭,不臭,躺一会儿再去洗漱,乖。”

  邱镇喉结滚动,闭着眼睛闷笑,眉骨高挺,微微出汗的脸,在黄暗的灯光下更显清俊。

  “笑什么啊你。”阮援虽然有点被他这幅性感的模样勾引到了,可理智还在“我去给你倒点热水喝,你好好躺着啊。”

  刚起身,就被邱镇抱住腰身,他声音闷闷的,很轻,带着颤“我有点害怕。”

  阮援愣了。

  就听到邱镇轻轻的说,“如果一个人出现的很突然,那么消失的话会不会也很突然。”

  阮援缓慢的眨了下眼,蜷缩了下手指,拍拍邱镇的头,“你怎么了。”

  “我很害怕。”

  邱镇睡着了。

  阮援用尽力气把邱镇挪到床上,给他换了衣服,盖上被子躺在他身边。

  手指轻轻划过邱镇棱角分明的脸,他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冷峻的好看。

  阮援叹息一声,抱住邱镇健壮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眼睛渐渐湿润。

  他小声说,“你别害怕,我不会突然消失的。”

  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会请求系统消除邱镇的记忆。

  毕竟余生很长,谁也不要为谁担负一生。

  ——

  等邱镇第二天酒醒,阮援再问他什么,他全不记得了。

  阮援心里也松了口气,其实他挺怕邱镇问他这些话题,敏感如邱镇自然能察觉出他的不同,比如说乡下孩子为什么接受外文能那么快?为什么从来没接触过电影厂却对拍戏的流程比在电影厂待了很多年的老演员都熟悉?还有为什么会短时间内赚那么多钱?

  旁人说他是天赋,可在邱镇眼里,处处都是破绽,只是他愿意相信阮援而已,如果阮援不说,那他就坦然的接受。

  这个小插曲过后,随着春节将至也迎来这部“坎坷”电影的尾声。

  阮援要演跳河那场戏。

  取景的地方是偏僻的古庙附近,这里人烟稀少,河水也比别的地方清澈干净。

  这段时间王阎又瘦了,但双眼却很亮,指挥完布景,又跑到正在化妆的阮援那。

  “小援,你会游泳吗?”

  阮援其实不大会,不过他不想这大冬天还让别人替他跳,他迟疑道,“我会一点,不过我觉得我可以上,就是我跳进去,你们得赶紧下去捞我。”

  王阎皱了下眉“那不行,万一出现点危险怎么办,我找个人替你。”

  “没事。”阮援很执着,“我觉得让别人替我,就没那种感觉,我有信心能演好这最后一场。”

  那边场务都准备好了,王阎还在这和阮援掰扯。

  过了会儿副导实在看不过眼了,他说,“要不然咱们找个会游泳的人在河里等一会儿,阮援跳下去,他就赶紧把阮援拉上来了,就是那个人可能要遭点罪,毕竟这大冬天的。”

  王阎说只能这样了,刚想喊小柯去找人,就听一直待在阮援身后的人开了口,“我来。”

  几人齐刷刷的朝他望去。

  “不行,不用别人在河里等我。”阮援严肃道,“我跳下去,你们再来捞我就行,没必要在河里待着,拍戏都不可能一遍过的,万一时间长点谁都受不了!”

  王阎迟疑了下,“可是这也太危险了,万一呛水了怎么办。”

  阮援说,“我没……”话还没说完,就被邱镇斩钉截铁截住话,他冷静且不容拒绝的对王阎道,“不用安排别的人,就我了。”

  王阎在他俩之间看了个来回,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等人都走了,阮援一下摔了手里的台本,厉声道,“你干嘛,这可是大冬天,那河水冰碴一层层浮着呢,你在里面待一会就能生病你信不信!你担心我我就不担心你吗!”

  “你听我说……”

  阮援接着发火“你说什么,我和你说邱镇你这样不行!”

  邱镇用了点力气才握住他那双冰冷的手,“你听我说,我不想把你的安全寄托在别人身上,你放心,我身体好着呢,乖一点,只要你快点拍,我就不会冻太久不是吗?我们赶紧拍完,然后赶紧回家过年不好吗?”

  阮援红了鼻头,“可是你,”

  “别可是了,大家都在等我们呢。”邱镇牵着他的手就往王阎那走。

  到王阎那,只看地上都好几个烟头了,他阖了阖眼皮,“商量好了?”

  邱镇说,“开始吧。”

  王阎站起来,抖抖衣服,朝副导挥了挥手。

  ——

  原君用捡来的半块镜子照了照自己已布满皱纹和伤疤的脸。

  可他心底很平静,慢条斯理的打开一个破布包袱,里面是一条旗袍。

  那是当年他还是个纨绔少爷时,与朋友赌输,偷了娘的旗袍来穿。

  仿佛耳边还有娘从楼上追到楼下的笑骂声,娘没了,爹没了,他的家早就没了。

  他哼着吴侬软语,慢慢的换上这条旗袍,再次拿起那块碎镜照着自己的脸,他好像在镜子里看到娘的脸。

  雍容又温情脉脉,轻声唤他,“原君,我儿。”

  破庙漏风,佛像俱毁。

  他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庙,路过的人都瞪大眼睛看他,有些一脸严肃和“正气”的少年人看他疯疯癫癫,有些畏惧,互相吆喝几声,又飞快的跑走。

  原君停在桥边,看着冰冷的河水出了神。

  忽然身后嘈杂起来,有顽皮的孩子的拍手声,有少年人拖着代表正义的铁锹声,有无边无际的汩汩流水声。

  只是只听哐当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四五个少年脸色一变,撒丫子跑到桥上一看,人已经消失在水中。

  他转头对其余人骂道,“晦气,又死一个,走,去别的地方转转!”

  至此,尘缘皆了。

  ——

  俩人刚上岸一大帮人都围了过来,有落泪的,有闷声抽泣的,有心疼原君的,也有心疼阮援的。

  王阎看着邱镇自己冻的嘴唇发青,还死死抱着阮援不撒手,眼神微凝,愣了会朝小柯挥手,“开车,送他俩回去,咱们接着拍完剩下的!”

  小柯连忙应好。

  ——

  拍完了这部电影,邱镇没啥事,阮援却是病了好几天。

  他没和任何人说,在那座破庙穿好旗袍照镜子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真的看到一张陌生人的脸。

  那张脸有女人的柔媚也有男人特有的清俊。

  他唇红齿白,一直冲他微笑。

  现在想起,背后的汗毛还唰唰立起。

  待阮援病好了许多,他们几人应王阎之约去他家作客。

  王阎家境不错,房子白色的独栋小楼。

  来迎的人是王丽,她看到阮援开口就问,“你感冒好了吗?我刚刚给你熬了点红糖姜汤,快进来喝些。”

  阮援连忙道谢。

  屋子里人挺多,不仅有阮援三人还有副导和另一个组的导演还有一些演员,几人见面了又是一顿寒暄。

  吃饭的时候男士一桌女士一桌。

  有不少人都对邱镇特别感兴趣,说他外形刚强英俊,很适合拍一些战争片。

  邱镇一一推拒,不过话也没说死,倒是说了几嘴最近在写书和学习,还不想想这些。

  隔壁组的导演好像是真的看上邱镇了,这人醉酒就有点大舌头,“你这孩子有才华,我信你,这样,你写书,也可以过来给我们当编剧,我正好愁着没有编剧。”

  邱镇这倒是没推辞,端了酒杯,不卑不亢的敬酒“那就多谢陈先生赏识了。”

  阮援喝两杯酒就有些上头,和邱镇说了一声就去上厕所。

  回来时正好看到王阎又在抽烟。

  阮援看他脚底下烟头好几个,好生劝道,“少抽几根吧,别等着咱这电影还没播出,你这导演没了。”

  王阎气笑了,“不是你这小子会说话不!”

  “快掐了烟。”阮援捂着嘴,咳嗽两声,“闻到味有点恶心。”

  王阎骂骂咧咧的灭了烟,又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阮援说,“上学。”

  “行。”王阎摩挲了下口袋,这是个又犯烟瘾的动作,他说,“那你上完学呢?”

  阮援不想和王阎说太多将来的事,因为就算他想要继续拍电影,可也不会是现在。他要去高考,考上大学之后在,所有形势都转好了,他要先把生意做下来再去考虑自己的梦想。

  毕竟他现在是有家的人,他得为家人遮风挡雨。

  他笑了下,“做点生意。”

  他这样说,王阎就知道阮援不会再把时间分给他了,俩人并肩往外走。

  阮援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那天拍戏说原君真的存在过是什么意思?”

  王阎愣了下,脚步微顿,他说,“我见过他。”

  阮援后背的汗毛又立起来了,“你见过?”

  王阎缓了很久才开口,“其实他不叫原君,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没人知道他叫什么。”

  “什么意思?”

  王阎说,“你记得原君跳河那场戏吗?”

  阮援点头,“当然记得。”

  “十年前,那群看热闹的孩子有我一个。”

  “那时我和我娘去姥姥家躲难,他们村离上城挺远,我们娘俩到地方后我就和表哥他们跑出去玩,他们说要带我捉个鬼,我远远地往破庙外面看了一眼,正好和一个披头散发的穿着旗袍的男人对上视线,我一向胆大,可那天却很害怕,不敢和表哥他们玩就跑回来家。后来晚上表哥回来,我才听说他死了。”

  “那这些事?”

  王阎叹息一声,“从那以后我就好像犯了邪似的四处打听他的事,说什么的都有,可又都不真实。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天,他看向我的眼神很清澈,像是孩子,无忧无虑的。不管外界怎么说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想还他个真相和原本。”

  “所以,我叫他原君。”

  原原本本,堂堂正正的君子。

  一顿酒席宾主尽欢。

  几人往回走的时候,邱镇忽然停下来,转头对王阎说,“王导,援援的东西,我拿回来了,您以后就不用操心了。”

  阮援迷糊的看着邱镇。

  他的东西?啥东西?

  王阎笑了下,鸡窝似的头不慌不忙的点了点,“你这孩子可真是看家的一把好手。”

  看家?骂邱镇是狗?

  阮援撸袖子就想干,哪成想邱镇大掌压下来,拍了拍他的头,也笑道,“是啊,自己家还看不好,那算是什么男人呢?”

  王阎:……

  等回到招待所,阮援还犯糊涂“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邱镇说,“明人不说暗话。”

  “啊?”

  靠,欺负我智商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