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晴光涤荡，光影微浮。
远远有女子清亮缠绵的嗓音唱着一曲《玉簪记》，一曲一折，悠扬缱绻，袅娜入云，穿越红墙琉璃瓦缥缈而来。
就仿佛这宫墙之中，只有欢喜，没有忧愁。
就仿佛，那个在算计里断了腿的少年的痛不是痛。
事实上，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是守着皇帝哭，守着皇帝笑。
皇帝即将迎来皇孙，心情愉悦，那么多的人都得愉悦，否则便是大不敬。
住在这宫墙之内的人，不可以有自己的喜怒。
四皇子忍着剧痛仰躺在床上，脸上湿冷惨白，那种白，就如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尘埃的浊气，是灰败的。
新来的宫女端了汤药进来：“殿下，该喝药了。”
四皇子不动不说话，只如木偶一般盯着承尘，思绪游走在混乱和死寂里。
宫女温柔道：“殿下不喝药，这伤可要怎么才能好得起来？这汤药奴婢方才也喝了一盏，日后您的药奴婢都会与您同饮同抹，一定不会再有差池的。”
四皇子还是不动，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
宫女微微叹息：“您这样自暴自弃，让贤娘娘在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呢？”
四皇子发冷汗发的有些浮白的眉心微微动了动，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宫女也不勉强他。
搬了把杌子，在窗前坐下了，漫声道：“您现在不想喝，那咱就晚点再喝。不然，奴婢给您讲个故事吧？奴婢幼年时家中还未败落，也曾上过一段时间的私塾，念过几本书。”
四皇子张了张发干的唇，似乎想说话，但是张了口却又不肯说话了，显得有些烦躁。
宫女也不问他是不是想说些什么，自顾自地道：“那本儿是什么书，奴婢也不记得了，仿佛是一段野史，听着怪有意思的，所以奴婢一直到现在都记得。说的是一个王庭荒淫无道，致使义军自国之四海揭竿而起。有一股义军奉的是前朝皇室的遗脉为王，为其东征西讨。”
“仗，打了十来年，身边的兄弟死了一个又一个，好不容易把所有义军都收服，把荒淫无道的王庭攻破，也迎来久违的太平日子。但仗、是义军打的，没有那位皇室遗脉什么事儿，义军的将士们也只服从他们眼里的上位。”
“偏偏那位前朝皇室遗脉仗着义军是以他的名义起义的，不肯下诏书让位，想自己当皇帝。上位者又不好明抢，只能一再推迟称帝，但是再怎么推迟啊，总也有推不下的时候，百姓们可都瞧着、等着呢！于是，关起门来与心腹兄弟表达了一下自己的难处。”
宫女徐徐道来，说道此处又停住了。
起身去把明间的窗户推开了些，让空气能够流通。
风徐徐吹进，扬起半透明的轻纱缓缓飘动，落下了迷蒙的光影在四皇子眉心，那抹烦躁渐渐归于烟云里。
宫女又坐了回来。
仿佛没有看到他情绪里的变化，继续道：“于是，贤能部下们纷纷出主意，有说威逼，有说劝动，还有说、把人直接暗杀了得了，上位者连声否定。不过最后啊，那个一心想当皇帝的前朝遗脉还是死了。”
“在去登基称帝的路上，遇上了山匪与官府交战，轰轰轰的几声爆炸，山体崩塌，前朝遗脉被埋在了泥石流里。前朝遗脉死了，上位者顺利登基，百官与臣民臣服。贤能大臣们无比得意。”
“因为他们都清楚的知道，所谓剿匪都是假的，这不过是他们相处来能让前朝遗脉能死得‘自然’的好法子！又为了证明这件事的发声纯属天意，这些贤能甚至说服了上位者身边亲近的子侄，心甘情愿的与前朝遗脉一同死在泥石流里。”
故事接近尾声了。
宫女笑了笑，俯身看着四皇子睁圆的眼眸：“您猜猜，上位者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贤能大臣们做了什么？”
四皇子虽开蒙晚些，但是征伐起义、打压掣肘的野史看得也不少。
自然知道，上位者都是不会想做坏人的，而臣子者想做心腹、想飞黄腾达，就得懂得揣测、懂得为上位者分忧，有时候不必上位者说什么，只要一个叹气、一个眼神，便能让那些贤能臣子暗暗出招，为其分忧解难了！看書喇
上位者想要的，立马就能达成，亦或者有人那么“巧”的朝着那个目标去了。
当真会不知道？
皇帝忌惮齐王，忌惮与齐王至亲的裴家，想要他们死，想拿回兵权，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偏生那么巧，裴梨就陷入了谋害他的困局里！
他这条腿，到底是谁害的，又如何能不知？
强烈的呼吸让他的发紫的唇在哆嗦。
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胸腔里胀满了尖锐的恨意，只剩下无法发泄的喘息。
宫女将他心中所想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他知道，因为他是帝王，本该懂得手里的这些个在大臣想些什么，又做些什么，否则该如何掌握和掣肘这些聪明人呢？可偏偏，他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想骂他狠？也根本就骂不着啊！”
四皇子的脑海里飞进了夏蝉，横冲直撞，知了、知了、知了，吵得没完！
宫女的话题到此为止，端起了药盏：“殿下，这药快凉了，奴婢服侍您喝了吧？虽是苦了些，可这药热热的，大冬天里喝了心口也没那么凉了。”
四皇子没再拒绝，一口、一口喝完了汤药。
直直躺在床榻上，盯着承尘的眼眸有些狂乱的恨意，是寒雨夜里的电光。
宫女见此，满意得勾起了嘴角：“养好了伤，才能好好儿的活下去，做您想做的事儿呢！”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称得上太平，又不算太太平。
不是昨儿哪个衙门的官儿办砸了差事被贬了、今儿谁家的爷儿意外死了，再不就是明儿谁家的库房被盗了，一日日的总也不停歇。
赵映多次招苹二叔进京，在进京或离京的路上悄悄将其解决。
但是乌桓那边隔三差五就发兵压境，难道皇帝还能将百姓们置之不顾吗？
尝试了几次，只能放弃这个办法。
自奉恩暴露之后，他也没少想法子去杀苹家人，美人计、离间计、毒杀等等、等等，不过每每都以失败告终，并且一次次送去了皇帝戕害无罪大臣的人证物证。
没几日，嘉善关又传了消息过来。
军中闹了一次变故，数位多年跟随的叔伯骤然发难，利刃直逼帅帐与裴府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