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

  一步错步步误

  宋韫看着洛岱神情由震惊变为怀疑, 然后是深深的痛苦。

  他瘫坐在地,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

  “不可能的……不可能……”洛岱周身颤抖, 牙齿磕得咯咯作响,目光乱转, 落在苏明珠怀抱的孩子上,然后是摇篮, 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你骗我!全天下都知道你给齐胤生了儿子!你怎么可能是男人!你凭什么跟我比?我要是能生儿子, 还会落到这种地步吗!”

  是的!后代,一切都错在他不能为徐霁生生下后代!洛岱目光怨毒,挣扎着起身,双手弯成鹰爪状扑向苏明珠,宋韫及时把人护在了身后, 裴季狸一脚踹开洛岱,皱眉道:“要是嫌过得太安逸了, 多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尝。”

  宋韫看着洛岱滚到角落, 痛苦地埋头在掌心,或许是脸上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所刺激,他开始用力抓挠脸颊,很快便血迹斑斑, 眼泪和血肉混合,看着极为恐怖。

  苏明珠下意识掩住女儿襁褓,下一瞬却想起孩子本就是看不见的,眼眶又开始泛酸。

  宋韫见过洛岱毁容前的样子, 不是天人之姿但也近似了, 五官生得很好, 眉宇间有戾气与仇怨,衬得他有种阴柔残缺的美感,让人一见难忘。

  而这种残缺于洛岱自身而言,像蛇虫鼠蚁啃噬脏腑般难熬。华丽的外表下,里面已经开始溃烂了。烂着烂着,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只有游荡在暗无天日深渊里的恶鬼。

  但即使这样,他还觉得是自己的错。错在生为男人。

  宋韫目光扫过洛岱和苏明珠,他们或多或少,都太容易怪罪自身了。

  其实,本不是他们的错。非要说有错,那就是他们遇见了错误的人。

  任由洛岱哭闹,直到他没力气了,宋韫才道:“不管你信或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我是男人,齐胤是男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和他二人一心,互许忠诚。你是男人,徐霁是男人,他却对你做不到。是你不够好么?”

  洛岱缩在墙角,说不出话,只剩瑟瑟发抖。

  “你出身不俗,中过状元,若你不好,世上好人便屈指难数了。”宋韫道,“可世上的是非不总是以好坏论处的。世上至好的人和事那样多,谁能都占全了?总要舍得抉择。”

  宋韫语调平和,娓娓道来——

  “你当时只身来到晏国求医,徐霁也跟来。他在意你么?当然是在意的。”

  洛岱闻言抬头,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是清润干净的。

  “但这种在意是在他能负担得起的范围内。”宋韫话锋一转,“你可以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他追来的同时却还要在边境布守,护卫他自身安全的同时还要盯着国内动态。其实,我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他完全可以带你离开,来日再寻神医,但他却选择了和我们一起去闵州。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医治好你吗?恐怕不是。闵州的天花起得很快,处理起来也很棘手,他是早就有此打算的。而你也是知情的。”

  看着洛岱目光游离,宋韫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当时在闵州,你故意想将天花传播给我,那当然是徐霁指使的。但你难道不知很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你若真愿为了他连性命都舍弃,哪还有心力求医?”

  宋韫凝目质问:“当时,你们到底还在图谋什么?”

  说到这,洛岱眼中悲伤浓得化不开,他张着口不知是哭是笑,久久地维持着苦涩神情,满脸颓唐落寞:“图什么……事到如今再看,竟是天大的笑话……是的。当时想杀你,目的不仅是要扰乱闵州民心,更是因为我需要你的身体——一个美丽的,健全的,能孕育后代的身体……原来都是假的。就算当时换了你的身体,结局还是一样……”

  洛岱仰头靠墙,恍如隔世:“或许,从爱上他开始,就注定结局是这样了。”

  宋韫这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既然齐胤知道借体重生的古法,徐霁知道也不奇怪。他想让洛岱换用宋韫的身体。

  但齐胤是因天象不利人主而避险,才不得不用这样凶险的法子,事先也并没有多少成算。

  洛岱还活生生的,徐霁却宁可担负真的害死他的危险,想让他换一副女人的躯体。

  洛岱还同意了。

  疯子,这两个人都是疯子。

  莫名卷入他们这样疯狂计划的宋韫感觉后怕。

  不能说徐霁不爱洛岱,他们有过同窗共读的亲密时光,连表字也十分般配,云泯问岫,听起来便该是在一处的。

  但到底他们不能在一起,这种爱是病态的,注定不会有结果。

  即使抛开洛岱男人身份,就算他能名正言顺地做徐霁的皇后入主后宫,还会有新的阻碍横在他们中间——疑心深重的帝王怎会不猜忌出身世家的皇后外戚干政?如果没有嫡子,会不会有其他人借子上位?就算生下嫡子,于徐霁而言,究竟会是为人父的欢喜多一些,还是担心子篡父权的忧虑更重?

  洛岱只是刚好遇到了一个根本过不去的阻碍,于是反而能幻想,如果不是男人,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实际上是不会。

  徐霁爱他,但更爱皇权更爱自己。

  相比之下,齐胤实在可爱至极——

  不,徐霁根本不配和齐胤作比。

  宋韫看着洛岱脸上新旧伤痕重叠,还是有些不忍,对裴季狸道:“送他回去吧,用上好的药……”

  洛岱却猛地抱住宋韫腿,“你杀了我!杀了我!”

  宋韫俯身,没用多少力气就掰开他已经枯瘦如柴的胳膊:“抱歉,恕难从命。”

  洛岱死死地盯着他,宋韫目光始终不躲不闪,悲悯而沉静,仿佛洞穿一切罪恶,然后公正地处罚,同时宽恕净化。

  洛岱不敢和这样的目光长久对视,他便转向已经怔住的苏明珠:“你杀了我啊!为你姐姐报仇!”

  苏明珠愕然,险些抱不住孩子:“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

  洛岱见她神情触动,急声道:“当然知道!当年,康国以为她是前朝血脉,派人暗杀,把她溺死在了池塘里……你难道不恨康国人!杀了我!就可以给你姐姐报仇了!”

  洛岱神态激动,声音也带着颤抖,他此时已经完全没了求生的意志,声声蛊惑苏明珠杀他报仇以求解脱。

  苏明珠闻言面色惨白,双手脱力,襁褓从怀中落下。幸好宋韫及时把孩子抱住了,正要出言劝慰,却听苏明珠痛哭一声:“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宋韫听出话里意思不对,便让裴季狸带走洛岱,安顿好孩子,问苏明珠:“当年的事,还有隐情是吗?”

  看着被放到摇篮里和她「小叔叔」一起睡得正香的女儿,苏明珠揩了揩眼泪,抬头看向宋韫,像是畏惧似地很快又低头,半晌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重新正视他,正视眉间那一粒胭脂痣。

  “初次见殿下,其实我是害怕大过惊喜。”苏明珠红肿着眼睛,鼓足勇气坦诚道。

  宋韫微微皱眉,脑筋急转:“你姐姐的死……”

  “怪我,都是我的错。”苏明珠沉重点头,“当年,我姐姐明明在船上,却因为救我而跳水,把我托上船后,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那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被水草缠住,我到今日才知道,是康国的人杀了她。”

  宋韫闻言亦是心头沉重:“归根结底,其实是我害了她。他们原本想杀的是我。她是你的姐姐,算来也该是我的姐姐。她在天有灵,就算有怨也该怪我,与你无干。”

  在知晓太傅其实是自己亲生父亲之前,宋韫从没把焉蘅暮的死和自身身世联系在一起,现在却都明白了——

  康国知道庭霜身份,却也不是完全知道——当年,宋韫的生父也曾像他一样男扮女装掩藏身世——只知道谢庭霜与焉云深有情。

  后来追杀庭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朝血脉便成了康国皇帝一道心病。

  后来,尚未成婚的焉云深突然抱养了个女儿,说是姐姐家的双生之一,但两姐妹却并不相像。康国便认定焉蘅暮其实是庭霜之女,誓将其斩草除根。

  所以,焉蘅暮其实是替宋韫死的。

  宋韫思及此处,满心愧疚,却又听见苏明珠说:“不,不怪殿下,是我害了姐姐。”

  苏明珠轻抚摇篮,爱怜地看着酣睡的女儿:“我这些日子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姐姐落在水里,眼睛耳朵都灌满了冰凉的湖水。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只能缓缓地下沉……我想,幼安或许是姐姐转世。因为我从前见死不救,所以我这辈子也听不到女儿唤我一声娘亲,这是我的报应。”

  宋韫惊愕苏明珠所说,看着她泪眼朦胧,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救我上船时,我眼看着她上不来,却没有拉她,没有。”苏明珠闭了闭眼,“从小,我就羡慕甚至嫉妒姐姐,她分明和我是一样的父母,凭什么她可以做舅舅的掌上明珠,得到舅舅独一无二的宠爱,京城里说起才貌双全的闺秀也总是第一个谈到她,明明我们该是一样的。她有的,或许本该是我的。”

  苏明珠有些哽咽,要坦白地面对自己内心曾经的阴暗之处异常艰难。

  “我那时想,如果姐姐死了,舅舅是不是就会选我做他的女儿?这个念头太傻了。但我当时满心都是,姐姐享受过的赞美和优待已经够多,该到我了。”苏明珠红肿着眼睛看向宋韫,“所以,我没有呼救,眼看着姐姐沉入水底,眼睁睁看着我的亲姐姐死在了面前。多么恶毒的人才能做出这样该死的事?看着姐姐冰冷的尸体,我后悔了,但没有用,姐姐回不来了。即使后来看到殿下,想尽我所能对殿下好就当弥补姐姐,终究也是于事无补。是我害死了我的亲姐姐,我再也没有姐姐了。”

  苏明珠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宋韫不知该如何劝慰,罗敷也不在,只能看着刘嬷嬷艰难地带着她和公主回了凤仪宫。

  当年,竟然是这样的吗?

  宋韫有些恍惚,在他印象中,苏明珠一直是沉稳大气的人,格外宽容格外大度。她也曾因嫉妒造成终生不可弥补的悔恨吗?

  宋韫倚靠窗台,仰望天上的明月。人生之路,一步踏错便步步有误。洛岱是这样,苏明珠是这样。宋韫上辈子懵懵懂懂,幸而上天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正月十五,本该团圆欢乐,却因为往事揭开骤然蒙上一层阴霾。

  苏明珠还能对宋韫哭诉自白一番,宋韫满腹心事,却不知该对谁说。齐胤不在,连罗敷也不在。

  正想着,宋韫听见脚步声急促而来,转头望去,罗敷神色慌张——

  “沈玠今天没上考场!他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上夹子,排名应该是在很后面,为了不再掉,所以明天23点以后再更新哈,么么我的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