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 ◇

  杀人诛心

  正月初十的一场混乱成功瓦解了齐俦对晏国的信任。

  两位使臣的头既是铁证, 也是死无对证。任凭燕池反应过来,察觉从始至终都是那位「太后」以自身为饵的圈套也无济于事了。

  结盟最忌猜疑,一旦信任不在, 联盟也就土崩瓦解。

  早在定下这个计划时,齐胤就将齐俦性格算计在内:他为人卑怯又刚愎自用。一旦自己认定了的事, 就算他人再摆出多少有力的证据,齐俦也只会认为对方是在愚弄哄骗自己, 不仅起不到辩解的作用, 反而会更加激发齐俦怒气。

  但此计也不是一劳永逸。

  自卑之人往往又是极度自负之人, 齐俦不甘心被人愚弄,想做操控他人的那一个,且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和智谋。他既痛恨康国利用自己,又想反过来利用康国。

  齐俦将康国正使燕池放回,扣下剩余的使臣, 对国宴上的刺杀,和被砍了头的那两位只字不提, 对外也没宣布婚约取消。只是说公主感染风寒, 暂时不宜舟车劳顿,婚期延后,待两国重新确定婚期后再送公主赴康。

  齐俦的小算盘,齐胤和宋韫看得清清楚楚, 是成不了气候的。

  时间转眼来到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按照制度,以往的春闱总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九天六夜的考试, 吃喝拉撒都在号舍之中, 天寒之时, 握笔尚且艰难,如此筛选出来的人才,不仅才智过关,连身体强健与否也一同考察了。

  但这一次毕竟是恩科,流程本来就比正式三年一次的科举要简易得多。本来定在二月的考试,生生提前一个月,相当一部分考生甚至刚刚抵达京城。时间匆忙,许多程序只好一减再减,考试日期缩减到只有正月十五一日一夜。

  对于齐俦这样荒唐的做法,各方明里暗里都有抱怨之声。

  且不说考生们备考的时间被大幅缩短,车马劳顿还未养足精神便要应考,上考场也是昏昏沉沉的。

  本来有数日时间构思行文,可以洋洋洒洒作恢弘文章,现在只剩一天考试时间,一天时间够写什么?

  考官们也颇有微词。从古至今,哪有上元节考试的?本该喜庆欢度的佳节,倒要打起精神监考巡查,连团圆饭也不得好好吃。

  齐俦本人不是不知道此举不妥,为了安抚考官考生,作为皇帝,他也要亲自督考。考生吃喝拉撒都在号舍,因此气味难闻。天气又冷,齐俦从跟前走过都恶心作呕,周身极不自在,但已经开考总不能中止,否则皇帝说的话岂不是放屁一样无用?

  怪只怪康国那群宵小——

  起初联盟的时候,定什么日子不好,非要定在上元节。

  计划中,这一天,康国已经派兵进入阑州,拿下屈茂。齐俦同时动手,在京城击杀宋韫等人,瓦解前朝势力。

  但如今齐俦推翻了从前的约定,把燕池撵回康国,还没得到徐霁是否答应借兵割地赔款的答复,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春闱也还是要考,节日还是要过,只是有点难过罢了。

  反正不好过的又不是自己一人——齐俦转念一想,宋韫已经多日紧闭慈宁宫大门不出,想必是在给齐胤守孝服丧呢。

  想到宋韫麻衣缟素肝肠寸断的模样,齐俦舒心极了,巡视考场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而与此同时,慈宁宫内并不像齐俦设想的那样愁云惨淡。

  正月十五,两个孩子都该过满月了。

  齐俦近来志得意满,早把苏明珠母女抛在脑后,仿佛没有这两人似的。苏明珠本来心灰意冷也不想踏出凤仪宫,但女儿近来身体强健了许多,满月一生只有一次,苏明珠不想冷冷清清糊里糊涂过了。宋韫相邀,她便带着孩子悄然进了慈宁宫。

  为了掩人耳目,送走齐胤后,宋韫继续装作哀痛不已,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一日三餐都是素食,吃得又少。

  关起门来给两个孩子办满月宴,席面上没有什么佳肴珍馐,但元宵是管够的。

  宋韫一连吃了十个,涨得肚子滚圆了,才发现苏明珠面前那碗几乎没动:“抱歉,我吃相不雅……孩子们都睡着了,你快吃些吧。做母亲实在是辛苦的事,你消瘦了许多。照顾孩子当然重要,但你若身体虚弱,孩子又能靠谁?”

  苏明珠和宋韫同龄,从前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如今未施粉黛脸上缺少颜色,眼中也没了从前的光彩。

  “殿下,我始终在想,是否幼安的残疾真的因为我无德作孽,才使上天怪罪。”苏明珠双目空洞,言语悲切。

  “千怪万怪,也绝怪不到你身上。”宋韫皱眉,握住苏明珠手,“幼安没有一个好父亲,但她有世上最好、最疼爱她的母亲。年后,我会让药王谷医术最高的神医为幼安诊治,定会让幼安平安健康长大。”

  苏明珠闻言泪眼婆娑,紧紧握住宋韫手:“深谢殿下了……殿下,我能再唤你一声姐姐吗?”

  宋韫一怔,倩袖先前已经告诉苏明珠宋韫是前朝血脉,但并未透露其男子身份。喊姐姐……宋韫从苏明珠泪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宋韫和焉蘅暮是有些相似的。

  人在脆弱之时,总会不自觉想依赖最亲近的人。苏明珠早已没有姐姐了,宋韫此时做她姐姐也无妨。

  “姐姐会一直保护你们母女的。”宋韫轻声,“别怕。”

  苏明珠闻言泪水夺眶而出,伏在宋韫肩头痛哭:“姐姐……姐姐,对不起……”

  宋韫身体一瞬微僵,还是轻拍苏明珠后背安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用过晚膳,又逗着两个孩子玩闹一阵,苏明珠要返回凤仪宫了。

  宋韫拉着她一起放孔明灯:“上元节,外头都要办灯会的。人间灯是天上星,把心事写下来,天灯飞升,天上的人会看见的。”

  苏明珠迟疑片刻,接过纸笔。

  两盏天灯升空,载着两人深切的盼望。

  宋韫希望天下太平,所爱平安。苏明珠写了什么,他没看,但一个母亲,所求应该就是求女儿健康成长。

  目送天灯消失在天际,宋韫收回目光,却见裴季狸带着个身穿斗篷扣着兜帽的人前来。

  裴季狸并不避忌苏明珠仍在此处,道:“他一定要见你,否则就要绝食咬舌。”

  宋韫看着洛岱那张天花之后疤痕纵横的脸,下意识蹙眉:“让明珠带着孩子先回去。”

  洛岱数日水米不进,此时已是站立不稳,他勉强扶着墙柱站住了,抬眼看向苏明珠,目光复杂:“你和你姐姐,长得很不像。”

  苏明珠抱着孩子正要走,闻言却顿在原地,她讷讷地看着眼前这个声音沙哑面目丑陋的人:“你是……”

  洛岱惨然一笑:“我是谁……我自己也说不清。”目光转向宋韫,“你杀了我吧。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实在受够了。”

  宋韫眉头皱得更深,实在不能理解:“你又是绝食,又是寻死,就是为了见我让我杀你?”

  “你以为我疯了傻了?”洛岱自嘲道,“事到如今,生死哪里还由得我自己。”

  他挑开兜帽,露出额角已经结疤的伤痕,手腕上数条伤痕触目惊心:“我试过撞墙,打碎碗割腕……不愧是药王谷的神医啊,一脚踏进阎罗殿的人,也能拉回来。”

  “我知道先前所谓来救我的康国人,其实还是你们的人。我受够了被你们逗狗一样捉了又放,放了又捉。杀了我吧。”洛岱闭眼,“要杀要剐,凌迟车裂,都好。”

  洛岱的模样确实已是生无可恋,宋韫也觉得他凄惨。

  但天下受苦受难的人多了去了,他无辜,闵州受战乱天花之苦的百姓难道就是活该?

  “我不会杀你。”宋韫道,“既然你心知肚明,我便也不用冠冕堂皇的话来遮掩。留着你,就是要让徐霁尝尝求而不得的痛苦。有你在,他会有所忌惮,晏康二国的百姓才会免于……或者说,少受战乱之苦。在天下安定之前,我会一直留着你的性命,你死不了。”

  洛岱闻言双手攥拳:“你不杀我……我是康国人,我的父辈祖辈也曾在反靖之战出力,也沾过你谢家的血,你凭什么不杀我!放着仇人在眼前,你却不杀,你对得起你谢家祖先吗!”

  宋韫闭了闭眼:“我对不对得起谢家,轮不到你来评价。你不配。”

  “我的生父,舍命维护了这天下二十年安稳。若他愿意,当年振臂一呼,有的是人马呼应,晏康二国便会再度统一重新姓谢。但他没有,他不愿百姓遭受战火生灵涂炭,宁可让江山继续姓齐姓徐,只要天下太平。但你们把这天下弄成什么样了?”

  洛岱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听不出宋韫称呼庭霜为生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先是鼓动晏国内乱,再是蓄意传播天花。你虽然是阶下囚,但衣食周全,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但那些染病的百姓呢?他们的病体谁来照顾?他们的痛苦谁来分担?你回不去康国,那些因战乱失去父母的孩童的家又在何方!”

  “我不会杀你。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那太便宜你了,长久地活着受折磨才是你和徐霁应得的报应。”宋韫长舒出一口气,“杀人诛心,你曾中过状元,应当知道这个道理。”

  “你!好歹毒的心肠!”洛岱目光怨毒又悲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反复喃喃,“我这一生,从一开始就错了,若我是女人……就不会到这地步……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啊!下辈子做了女人,他就不会不要我了……”

  洛岱厉声哭嚎,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怨恨天地不公,痛斥命运弄人。

  宋韫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徐霁抛弃你,只是因为你是男人么?”

  洛岱恍然抬头,看着宋韫那张极美丽的面容,“你怎么会懂!你是天下最尊贵美丽的女人,所以你什么都有,多的是人甘心为你赴汤蹈火,连血海深仇都可以放下,可我……我……”洛岱失力,缓缓滑坐在地,“我是男人,怎么配得上他,他怎么可能娶一个男人……”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执迷不悟的人。宋韫悲悯地叹息一声,俯身凑在洛岱耳边,残忍地说出真相:“可我也是男人。齐胤从没丢下过我。”

  洛岱瞪大双眼,惊愕到不能呼吸。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