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江边上有一座小镇，由于地理位置极佳，很多客船跟货船都在此停留中转，行人不少。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株参天大榕树，树荫浓郁，在这寒冷天气里，还有人在树下摆摊算命。
摆摊的是一位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道长，身穿一件洁净道袍，颚下留有一撮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须，此时摊前无人，便静坐树下，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得道高人的味道，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来自哪座道教名山。
中年道人名叫王泉山，实际上他身份并不复杂，并非来自哪座名山，只是一名游方术士，说好听点是云游天下，得享自由自在，可中年道人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一株无根浮萍，随风飘零。
在当今天子崇道的大势下，江湖上像王泉山这样的游方术士不算少，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人为了自抬身份，故作神秘，给人算命也会订下诸多规矩，像什么无缘者不算，一日几算等等，落在世俗人眼中自然是高人一等。王泉山对此不以为意，他可没有那么多规矩，他的规矩很简单，那就是只要对方心诚就算，至于到底有多诚，那得看对方的银子有多沉。
这样的做法在他人看来似乎显得势利了些，也不符合修道人的脾性，但王泉山根本不往心里去，这是他行走江湖多年悟出的道理，天大地大，银子最大，无钱寸步难行。
王泉山早年拜师过一位云游四海的道人，对于面相占卜确有几把刷子，往往能给人算得大差不差，不过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记得有一年替一位老人的孙子算前程，中年道人当时掐指一算，郑重其事的说了一句‘苦尽甘来’，把对方高兴得一塌糊涂，可结果阴差阳错，老人的孙子以一名之差落榜。老人当时就找到王泉山理论，然而王道长不愧为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不仅手上功夫了得，嘴上功夫也了得，面对气势汹汹要求退钱的老人，只是十分淡定地说了一句话，苦未尽何有甘来，气得老人拂袖而去。
王泉山眼睛微眯，不露声色的打量着过往行人，今日运气不太好，到现在还没有开张。
他望了望天色，阴沉沉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了。
王泉山正考虑今日要不要提前收摊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走来，只是当看清来人时，顿时没了兴致。
一个清秀稚童走到摊前，一双眼睛明亮而清澈，喊了一声，“王道长。”
王泉山淡淡的嗯了一声，由于自己在这儿待的时间不断，跟镇上的小家伙都相熟了，有些常常跑来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中年男人很是无奈。
王泉山捋了捋那一撮山羊胡，眼下无客上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淡淡问道：“今日有何事呐？”
听到对方询问，小孩笑嘻嘻道：“王道长，今天你给我算算姻缘呗。”
王泉山嗤笑一声，敷衍道：“屁大的孩子，算什么姻缘，好好读书，长大以后当大官儿，三妻四妾，什么样的媳妇没有。”
小家伙撇了撇嘴，嘟囔道：“我可没有读书的天分，前两天还被先生训了一顿，还有，我娘说了，三妻四妾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王泉山只是笑笑不说话，你小子懂个屁，男人三妻四妾，那才是人间大快活。
小孩儿接着道：“王道长，给你说正儿八经的呢，你可别不当回事。”
小家伙望了望左右，做贼心虚似的，低声说道：“王道长，给你说个事儿，我喜欢小翠，你就帮我算算，她以后能不能成我媳妇儿。”
见小孩一脸认真的模样，王泉山哭笑不得，他干咳两声，问道：“真想算？”
稚童使劲点了点头。
王泉山端坐身姿，淡淡笑道：“道长我向来是一视同仁，我这儿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中年道长右手拇指食指搓来搓去。
稚童笑道：“我知道。”
说着伸手进怀里，掏出一颗铜板，啪一下拍在桌子上，“看到没，我有。”
王泉山瞥了一眼桌上的铜板，眼中毫无波澜，不过想着今日还没开张，蚊子腿也是肉，收下吧。
王泉山也不急着把铜钱入袋，眼睛微眯，伸出右手，五指掐来掐去，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稚童双手捧腮撑在桌子上，一脸的期待。
王泉山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正襟危坐，说道：“这钱你拿回去吧，今日就当是免费给你算一卦。”
“啊？”
稚童还在疑惑间，只听道长低声道：“快收回去，你妈来了。”
稚童转头一看，脸色大变，赶紧将铜钱推向对方，压低了声音，说道：“道长，你先收着，下次告诉我结果。”
说完便朝那名年纪轻轻的妇人飞奔而去。
娇俏小娘子往这边瞅了一眼，低头跟稚童好像说着什么，然后便带着儿子往家中走去。
王泉山望着妇人的婀娜背影，似乎有些挪不开眼睛，粗布包裹下的翘臀摇来摇去，摇得王道长心神荡漾。
道人修心。
这他娘的没法修啊。
王泉山收回视线，看着路上行人匆匆而过，忧心忡忡，今日看来是开不了张了。他开始收拾摊子，忽的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雷声炸开，接着瓢泼大雨应声而下。
王泉山就近进入街边一处檐下避雨，路上行人也纷纷躲入檐下。
王泉山望着被串联成线的雨幕，唉声叹气，一日不开张，就一日无米下锅，其实有时候他也寻思着，是不是也像别人那样，找一座山头寄人篱下，虽说多了些规矩少了些自在，但至少不会为一日三餐发愁。
中年道人忽然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同样身穿道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
恰巧年轻道人目光投来，递过来一个和善眼神，点头致意，说不出的清逸出尘。
然而比起年轻道人的和煦友善，自认为看相奇准的王道长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只是脸色淡淡的点了点头，完全感受不到那份见到同道中人的欣喜跟热情。
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就算道相同，也不见得就是志同道合，也可能是来断财路的。
其实王泉山之所以有此想法，也并不奇怪，当今天下，道门兴盛，很多原本与道门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都纷纷归顺道门，动不动就声称自己来自某座仙山仙岛，甚至在朝廷开始灭佛以后，一些佛门中人也开始重新蓄发，转而进入道门避难。对于前者，他王泉山这些年见得太多了，虽说自己不是什么得道高人，可也不屑与此等宵小为伍。
然而，中年道人有所不知，倘若他知道身旁这位年轻道长的真实身份，只怕说什么也不敢如此揣测对方，这位站在檐下避雨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蜀山韩奕。
韩奕对于身旁道友的淡漠态度不以为意，自从下山以后，遇山翻山，遇林穿林，为的只是希望能成就一桩美事，也算是渡人渡己。
两人安静站在檐下，虽说都是修道中人，但旁人都看得出来，那份随身气质却是天差地别。
王泉山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对方，见对方气态超然，自己似乎隐隐有些压不住，胸中不禁生出一股恼意，我王某人行走江湖几十年，岂能落了你这后生的下风。言念于此，就想要当着众人的面揭穿此子的真实底细，于是开口打破沉默，问道：“这位兄台，不知在哪座仙山修行呐？”
韩奕神色淡然，听出对方语气中带着一丝别样意味，却并不往心里去，如实答道：“蜀山。”
闻言，王泉山不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反而心中冷笑，如今天下冒充龙虎武当以及蜀山的江湖骗子多如牛毛，你小子果然不出我所料，看贫道今日怎么让你无所遁形，故作惊讶道：“原来是蜀山的仙长，失敬失敬。”
韩奕一笑置之，已经看穿一切的他即便是清楚对方用意，可也不想与对方针锋相对。
雨势渐大，溅起的泥水打湿了道人的道袍，王泉山捋了捋胡须，接着问道：“不知道长修行几年了？”
韩奕淡淡道：“自小开始修行。”
王泉山哦了一声，玩味笑道：“这么说来，道长的道行很深咯。”
韩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怎么惹上这位同道中人了，言语中尽是挑衅，可他向来是温醇性子，懒得与对方计较。
蜀山道长的默然不语，落在王泉山眼中，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形象，王泉山嘴角勾起一丝晦涩笑意，还挺沉得住气。
王泉山酝酿片刻，准备继续发问，今日显然是铁了心要让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现出原形，只是还没等他开口，陡然瞥见对方的一个动作，先是一愣，随即怒气横生，心中暗骂，他娘的，还装得挺像。
只见韩奕忽然间神情肃穆，五指掐诀如飞。
王泉山眼神一凛，不准备再给对方继续装神弄鬼的机会，满腔浩然正气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却突然见到对方一个凌厉眼神射来，硬是让他将那句你他娘的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的质问给生生咽了回去。
韩奕一脸凝重的望向远处浩渺江面，某一刻，只听他厉喝一声，“孽畜！还敢兴风作浪。”
王泉山闻言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可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惊掉了下巴。
只见韩奕忽的身形一闪，猛然掠向滂沱大雨中，紧接着便清晰看到江面上划出一道丈宽水线，将江面一分为二，一身古朴道袍的年轻道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江面上。
雨檐下，除了脸色惨白的王泉山之外，其余人等亦是满脸震惊的望着江面，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