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买在棋盘街的院子并不当街, 但只要拐出门去多走几步,便能入京中的繁华坊市。
这院子的构造也与甜水巷那间极为相似,甚至连枣树都同样栽种一棵在院子里。
故而新屋除过足足大了一圈, 与原本相比,乍看下倒也并没有太大变化。
厚重的书桌椅柜, 午后便已经搬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剩下零零碎碎的东西, 跟日渐猪化的白浪花, 需要再带几趟,慢慢挪过去。
裴恭回甜水巷时, 心情本还算轻快。
可才一进屋, 他便不出意外, 一眼就瞟见了菱花阁的帖封子。
金箔贴过的大字实在显眼, 饶是屋中的光线略显昏暗,那帖封子却仍旧散发着金色的光泽。
裴恭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整个人便愣住了。
这帖子搁在屋里,不用细想, 也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关到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方岑熙, 裴恭顿时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既想就这么去寻,又觉得自己太过情急。
裴恭等得心焦, 索性孑立在门前,时不时朝远处眺望。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巷口才多出丝丝缕缕动静。
裴恭立时凝神侧目, 果见方岑熙出现在甜水巷口。
坊间早已是宵禁时分,四周黑漆漆的。
甜水巷里像是被人丢来一块皂纱悉数盖住了, 只戳个窟窿, 这才透进一轮圆月来。
方岑熙身形瘦弱, 踉踉跄跄披着满身月光,整个人便被照得更加锋刻单薄。
远远瞧着时,他同在保第中毒时的模样,都好像没有区别。
裴恭心下一惊,忙不迭三步并两上前,跑去巷口将人牢牢掺在怀里。
只不过等凑得近了,一阵难以忽略的脂粉味,却使劲开始朝着裴恭窜。
这味道,像极了那秦楼楚馆里,恨不得绕在裴恭身上的揽客姑娘。
裴恭忍不住直皱眉,伸手掩了掩鼻子。
他望着怀里的人,满眼嫌弃地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熏得人脑仁子疼。”
方岑熙听到裴恭的声音,这才轻轻一滞,他整个人的反应似乎都略显迟钝,对于裴恭的问话,也半个字都不作答复。
裴恭见得他这副懒懒散散模样,眉头都几乎要揪在一起:“你当真一个人去了菱花阁?跟人喝酒?还是招猫逗狗?”
方岑熙仍是不言,只卸了力似得,倾身便投进熟悉的怀抱,又自然而然搂住裴恭的脖颈。
恍惚间他始终提住的那口气,终于在这里彻底松懈下来。
裴恭心急,又不忍心折腾弱不禁风的方岑熙,只好轻叹下一口气:“方岑熙,说话。”
方岑熙这才阖了阖眼,从薄唇边吐出几个漫漶不清的字,只模模糊糊道一句:“俭让,我头疼得厉害。”
“能不能歇一歇?”
裴恭闻言,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他骂骂咧咧将人打横抱起,却又抱得小心翼翼:“你怎么能连招呼也不跟我打,就一个人过去?你不知道菱花阁是什么地方?”
“钱兴同找你,能安什么好心?你就一点防备也没有?”
方岑熙靠在裴恭胸前,无力地勾了勾唇角。
“帖子送到了大理寺,你也知道我去了菱花阁。”
“他不会直接动手,他没有那么傻。”
裴恭垂眸,瞧着怀里的人,一时只剩下满心无奈。
怀里的人又轻,又软,昏昏沉沉地阖着眼,像是一块格外娇弱的稀世珍宝。
如若稍有保存不当,都会让他带上一条崎岖丑陋的裂痕。
裴恭只好小心谨慎地稳住怀里的人,才又像怕吵醒方岑熙似的问道:“钱兴同寻你去菱花阁,到底想做什么?”
方岑熙将脸往裴恭怀里蹭了蹭:“没有旁的。”
“也不过是因为保第之事,他想找个名头去试试我的虚实。”
“北镇的消息如今看得紧,他大概还不知道樊天和已经自裁的这事。”
言语间,方岑熙的手垂了垂。
裴恭便也晃眼过去,不料只稍稍一瞥,裴恭登时看得裴恭心下一惊。
他脚下的步子滞在原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手上怎么了?”
“没怎么。”方岑熙连忙欲盖弥彰地蜷了蜷手,懒声道:“不都和寻常一样,是好好的?”
裴恭不假思索,一把钳住方岑熙的皓腕,扯着方岑熙露出伤口再掩饰不得。
而后,他才垂着眸子低声问道:“好好的?那这是什么?”
方岑熙的手被裴恭箍着抽不出来,只好放弃抵抗,乖顺喏喏道:“真没怎么。”
“今天去菱花阁,我带着那把匕首,才会不小心划到了。”
裴恭满眼心疼地攥住方岑熙的手,只见得他指尖上,有一道不短也不长的口子。
方岑熙的手指白皙修长,是裴恭一向觉着好看的那种。
可如今那岫玉一般的指尖上,却生生多出一条暗红色的狰狞血痂。
血痂歪七扭八,像是一条吸血的蜈蚣,正爬在方岑熙指尖上,不断地不知满足地啃噬。
伤口虽在方岑熙身上,可裴恭心里却只觉得像被剜了两三刀那般。
思及此处,他便又忍不住道:“还没怎么?十指连心,指尖上的伤最疼不过。”
“你怎么划了这么长?”
方岑熙听到这言语,便只顾下意识缩缩手。
他声音有些发闷,似乎想要转移开两个人之间的话题:“俭让,回去吧,我真的累了。”
可裴恭如今早已不是能被草草打发的人了。
他紧紧箍稳方岑熙的手,半丝也不容他轻易抽走。
而后,裴恭便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起来:“你跟我说实话,当真只是不小心而已?”
“岑熙,你骗得住别人,骗不住我。那匕首是从我手里交出去的,我难道会不熟悉?那把大漠瑰月的鞘即便单手去脱,也不会划到手指。”
“何况你若是当真不慎,刀口该向着掌心,可你指尖上的刀口,方向为什么是反的?”
“你手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岑熙被问得哑然,只能强打精神撩起眼眸,拿老一套可怜巴巴地瞧向裴恭。
他连唤人的声音都柔肠百转,让人发软:“俭让……”
不料裴恭对于眼前的招数早已是见怪不怪,故而就算怀里明晃晃有个男狐狸精在面前撒娇,裴恭也能坚定地视若无睹:“快说,否则我现在去菱花阁。”
“到时候再揪一揪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你手上动刀子。”
“别……”方岑熙疲惫的眸子里终于露出几分为难神色,“别去,太晚了。”
“我真的没事,先前碰到你,哪次伤得不比这个重?”
裴恭一怔,顿时无话可说地挤出一丝苦笑。
方岑熙这才借势,索性将搂着裴恭脖颈的手紧了紧,挺着腰在裴恭怀里直起身子。
他软润的薄唇,濡过裴恭的喉结,而后便绕着裴恭的下颌,直挪到了裴恭唇边。
明明还是初春的寒夜,裴恭却觉得被方岑熙碰过的地方,都像灼了似得开始发烫,他的喘息便也随之渐渐急促起来。
两个人凭着宵禁,就开始在甜水巷里肆无忌惮地拥吻厮磨,像是谁也不肯放过谁,誓要将满腔野火悉数烧进春风。
菱花阁之类的,便就此被忘了。
同样被忘记的,还有裴恭曾经嫌弃过无数遍的逼仄小床。
他抱着方岑熙回屋,又“将就”了一夜。
夜深人静十分,方岑熙是枕在裴恭胳膊上醒来的。
裴恭还一板一眼地安抚他:“哥儿,哥儿,莫要怕……”
“将那鹦鹉,檐头挂……”
平日里恣意张扬惯了的人,如今笨拙地说着哄孩子的小调儿。
方岑熙顿觉好笑,只是眼角还未来及弯下,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过身子,带着满声懊丧地问:“我又睡着发抖了?”
“嗯。”裴恭轻轻拍着方岑熙的背,唇边挂有丝丝缕缕轻笑,“不要怕,岑熙。不要怕,我挡着你,再也不会有血了。”
“他们做了假的军机,他们造了一桩又一桩冤案。”
“就算樊天和已经自裁,但我还可以挖,都没关系,我再想办法,一定,一定很快就会查清的。”
方岑熙抿了下唇角。
既然有人能做得出这些事,就断然会想方设法隐藏真像。
他已经花了十几年,如今又哪里能那么轻易查出个结果?
方岑熙埋进裴恭怀里,重新阖上眼。
饶是如今的他再果断决绝,心机深沉,在裴恭这,他好像还一直是那个躲在建州城楼沙垛后面的孩子。
他轻轻叹下一口气,忽然缓缓开口,主动说起了那些最讳莫如深的话题。
“俭让,我这十几年,沾过杀人的血,救过孤苦的命,在建州时卑微到被人踩在脚底,在十三司玩弄权术也让人见之忌惮。”
“我不怕穷凶极恶的歹人算计,也不怕刀山火海的险峻,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他说着便自嘲似的笑出声:“可原来只是我以为我能放下一切,我以为自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还会想爹娘?为什么还会想他们像从前那样抱着我,温温和和的说话?”
方岑熙薄唇翕张:“大理寺有抄不完的卷宗,十三司有虎视眈眈的内卫。就算我废寝忘食,连夜温书习卷,中得了头甲第三的探花郎,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被点翰林,更不可能入阁部。”
“俭让,我真的好累。”
“我要是也有爹娘就好了。”
裴恭搂着方岑熙的手不自觉慢慢箍紧。
他蹭过方岑熙的耳廓:“我的岑熙,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铜豌豆。”
“思亲本就是人之常情,我也会,人人都会。”
“方知府和方夫人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他们将你教得这样好,他们还送了你来我的身边,若是他们都不值得思念,那还该轮到谁?”
“我的岑熙,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你听到了么?”
方岑熙轻轻抱住裴恭搂他的胳膊。
他脑海里一点一点浮现的,是建州倭乱之前的连绵岁月。
“我爹从不打我,连重话也不会在家中说。”
“他常在府衙公干,下了衙也不回家。我娘叫我到府衙寻他,他就轻声唤我‘囡仔’,拿铜板让我去喝花生汤。”
“俭让……”方岑熙说着说着,忽然挑开了话题,轻唤了裴恭一声。
“怎么?”裴恭抚了抚方岑熙的脸颊,“我在。”
方岑熙却又只是笑着摇摇头,在裴恭唇边轻落下一吻。
“没有,没事。”
“我还觉着有些头疼,早些睡吧。”
“好端端的,为什么头疼了?”裴恭弓着手指帮方岑熙缓缓揉了片刻,“有没有好一点?”
“嗯……”方岑熙的声音带着朦胧睡意,显然是倦了。
裴恭便又搂着人,躺下身去。
他也不知方岑熙是不是累了,总觉得方岑熙今晚的反应隐隐透着些异常。
可是瞧见方岑熙安安稳稳的睡颜,裴恭还是不欲再多打扰。
他想,最好只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