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这一刀下去你恐怕会丧偶【完结】>第77章 他快要忘了父亲的样子

  暖阁的澄光, 还不断地幽幽飘洒,慢慢融入静谧的夜空之中。

  令主立在暖阁深处,正若有所思地来回踱着步, 好似正在为着什么焦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只闻得一阵仓促脚步声传来, 暖阁的门,便被骤然推开。

  令主的目光骤然凝到门边。

  目所及处的奚淮, 虽用一方皂绢遮着容貌, 可兜帽下的眉头微蹙,只一个眼神, 便能让人瞧出, 他这几步路走得有些吃力。

  见此状况, 令主的视线便继续往下挪了挪。而这轻微的举措微压了压视线, 自然而然就能瞧见,冉冉鲜血,正顺着奚淮捂住伤口的指缝没完没了地往外溢。

  令主一惊,捻着扳指的手登时顿住。

  他立即上前两步, 扶着奚淮落座, 仍不由得满脸错愕:“是谁?怎么会伤得到你?”

  奚淮森然冷笑:“不妨事,怪我小看了。”

  “兔崽子今夜发狠, 我被他叼了一口。”

  “裴恭?他?”令主眯了眯眼,仿佛难以置信, “他居然当真能伤到你身上来了?”

  奚淮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自顾自侧过身避了令主视线, 拿起止血的疮药瓷瓶,习以为常地扯开衣裳, 径直往刀伤上头撒。

  蛇噬一般的蛰痛, 登时朝他袭来。

  但奚淮却好像早已是见怪不怪, 他只瞬时仰起头来,倒吸下了一口凉气。

  此后,他便连眉头也不再皱一下。

  仿佛事不关己般开始打量肩上的伤口。

  伤口比他想得还要深一些,即便那伤一路都被摁着,现下也仍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

  奚淮忍不住轻嗤,自顾自擦去伤口周遭的污血。

  他又深喘了几口气,很快神色如常:“裴恭先前与我交过手,知晓我有伤在身,故而今日便专挑弱处打,我是被他牵住了。”

  “就算是鞑靼那些出奇制胜的路数,他现下也是熟门熟路,攻无不克,如今他确实是不好对付。”

  令主闻言,缓缓侧眸迎上奚淮的视线:“这么说,他如今是当真不能再小觑了?”

  “可你今日缘何会碰到他?”

  奚淮倒一口气,缓缓松开揪住的眉头:“本是因着樊天和下了北镇的大狱,这遭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会出大纰漏,故而容不得半点意外,是我亲自在盯。”

  “只不过裴恭那头约摸也已经盯住了樊天和,现下若是他花些功夫再深挖下去,难免察觉出九边重镇军饷的事宜……”

  “如今宣府卫的信笺尚未拿在我们手中,不管哪方得势,咱们最是被动。”

  奚淮压住伤口,闷声道:“眼下,梁国公府倒是安稳了,可朝堂是多事之秋,不管如何,绝不能让他瞧出这些事来。”

  令主闻言,扣住桌角的手紧了紧。

  “可是不光有他,还有临远,也是人精一个。”

  “当初是他们去抄了樊天和的命脉,细枝末节定然也是他们最为清楚。临远如今之状,未必就会将实情全须全尾交代出来。”

  奚淮压了压眉头,目光又再次落回令主身上:“如今朝局不稳,十三司不可失信于陛下。樊天和那头的尾巴,我会去料理干净。”

  令主欲言又止,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伸手轻落在奚淮肩头上:“你受苦了。”

  “事已至此,如若再扯出十几年前的倭乱,一滩子水便彻底搅浑了,那是断然不可。”

  令主默了默,最终才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如今绝不能让裴恭他们再查下去。”

  “你不必担忧这些事,我会找别人办好。”

  “你去收拾好樊天和钱庄子里头的线索证据,还要仔细身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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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岑熙的在保第中毒虽凶险,可如今调养了好些时日,便也该到了去大理寺衙门上职的日子。

  他一早便整衣拂冠,换了上衙才穿的帝释青圆领补服,还容着裴恭慢吞吞替他挽领边的纽结。

  裴恭平日里虽粗枝大叶惯了,不过替方岑熙做这些小事的时候,总是足够有耐心。

  他专心致志替方岑熙挽得平整又美观,才抚平方寺正的领口,梭巡的目光,便也开始肆无忌惮在方岑熙身上游荡起来。

  方岑熙忍不住失笑:“三爷什么没见过?”

  “不过一件五品白鹇补子,能招你稀罕?”

  裴恭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白鹇补子确实稀松平常。”

  “不过岑熙穿起白鹇补子来,满身正经文雅,倒是同那麒麟袍的感觉不一样……我还没试过……”

  方岑熙下意识觉得后腰一疼。

  他冷笑一声:“裴俭让,你昨晚在门外没蹲够?”

  裴恭:“……”

  “方寺正,快上职了,再不出门要耽误的。”

  方岑熙这才冷着脸转身,缓缓往大理寺走了。

  大理寺还是往常的模样。

  方岑熙才踏进大理寺衙门,便引得几个人纷纷投来目光。

  前先众人得知他身世,恨不得各个饶道儿走。可如今得知他在保第九死一生,便又多多少少朝他投去些不要钱的怜悯目光。

  方岑熙倒也无甚太大反应,只是温温和和地冲着几个衙署轻轻点头,只作是久未见面的招呼。

  旁的人这才上前:“方大人,听说这趟去保第受了伤?可好些了?”

  方岑熙盈盈轻笑,眼角边也堆出几分耐心的弧度:“也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头也是难免的,早已经养好了。”

  “办妥差事,找到周兴,将这顶重要的事情办好,旁的都是小事。”

  旁人又问:“他们说你轧着锦衣卫大官的钱呐?追债都追去保第了,此事当真?”

  方岑熙登时失笑:“可不是么?”

  “这番定要上前请功,怕是要多讨些赏子才能还得清了。”

  众人便都哈哈化作一场大笑。

  这时才又有衙署上前,靠在方岑熙耳侧道:“方寺正,我瞧着昨日有人来府衙上,想找你送帖子。”

  “可你昨日不在,便将那帖子搁在你桌上了。”

  方岑熙又点了下头:“多谢你,我这就去瞧瞧。”

  他三言两语从人群中脱了身。

  徐步踱到自己桌前,果见一封装在牛皮封子里的帖子正搁在桌上。

  素色的牛皮纸封子上毫无装饰,乍看下普普通通。

  可方岑熙细细打量几眼,忽又觉得这帖子来的蹊跷。

  素色的封子细腻柔软,并不是普通那般粗糙的牛皮纸包。

  他索性将封子拆开,里头才跌出“菱花阁”那贴了金箔的帖子。

  眼前的帖子华贵,厚重,富丽堂皇,和它低调至极的封子实在不搭。

  便是帖子正中的菱花阁三个大字,扣下来怕是都能卖些钱。

  至于请柬里头,也是一笔娟秀小字,只不过写得没头没尾,并无请人原因,也无做东之主。

  但方岑熙只是见到“菱花阁”三个大字,便已经知晓了这帖子的来处。

  裴恭先前与他说过,钱兴同和曾哲收授贿银皆是在这地方。

  曾哲如今命丧保第,钱兴同已经算是图穷匕见,这才会肆无忌惮地将这请柬送到大理寺衙门来。

  人人皆知菱花阁是这京中的销金窟,并非是寻常人能够轻易够及的地方。

  方岑熙于是也并未与人言语,只是暗自收好那帖子进怀中。

  衙中一日的时光,过去倒也极快。

  待到下衙时辰方到,他便拿着搬屋的借口,匆匆子衙门里离去了。

  甜水巷的小院里还只有白浪花的猫叫声。

  方岑熙换掉上衙的圆领补子常服,着了身菘蓝色道袍便服。

  他将那菱花阁的帖面搁在桌子正中,知道裴恭回来一眼便能瞧见,这才低着头径自往门外走去。

  菱花阁立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向来是达官贵人们出入的场所。

  方岑熙素衣简饰,来这地方难免还有遭旁的客人多打量两眼。

  但他却视若无睹,只管递上了帖页,很快被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引着进门。

  方岑熙只觉得一阵脂粉味扑面而来,正要兀自掩掩袖口,那头的老板娘便很快又带几个人来,只道一声“得罪”,就不管不顾,直接用一条丝带遮了方岑熙的眼睛。

  方岑熙随着这一行人缓缓挪到半路,那熏到让人头昏脑涨的浓浓脂粉味便全然散了,周遭只剩下淡淡的焚香。

  方岑熙步子一顿,眼前的丝带随即被人轻轻撤去,身后的门也被随手关住。

  他只得低下头,努力适应着骤然撒来的光亮。

  等到眼前丝丝缕缕的茫白彻底散去,方岑熙才终于堪堪瞧清楚所在之处。

  这屋子陈设简单,雅致非凡,不比菱花阁外头的装潢奢华。

  可是这屋中的角角落落,却又无不透着低调的富贵,细究之下,外头的陈设比起这里,显然是九牛一毛。

  方岑熙微撩起眼帘,不紧不慢地继续往眼前打量。

  这屋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端着茶船的钱兴同,至于另一个,方岑熙却半丝也不陌生。

  那人华发长须,眉眼温和,身上套的是件有些发旧的群青直裰。

  他虽坐在圈椅上不动也不说话,可脸上却始终带着令人熟悉的笑容。

  方岑熙看着眼前场景,登时怔在原地,眼中也尽数被惊诧与错愕填满。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满眼都只剩下血。

  他已经快要忘了父亲原本的样子。

  是父亲教他君子冠必正,纽必结,得体与仪容向来要注重。

  而眼前看着他的这个,不沾半点脏血,唯有满脸慈爱,恍惚比起被砍断手指血肉模糊的那个,才更像是曾经那个堂堂一方知府。

  方岑熙觉得自己的手在隐隐发抖。

  半晌,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从唇边几不可见地喃出来一个字。

  “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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