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震惊过后，杨小乔忽而有些自嘲地笑了，怎么不会是他呢，她差点忘了，秦于骁随父姓秦，加母姓于，大学期间以“于骁”之名闻达与人，他自己也说过，由于从小到大一直被叫做“于骁”，以致很多人只认于骁而不识秦于骁。
原来，刚才那个本来以为看错了的背影其实并没有看错，他就是秦于骁，是公司的大总监，令大家敬而远之的于总。
杨小乔望着他怔怔出神，跌宕起伏的心情缓缓落至实处，手腕用力，挣开了他的钳制。
秦于骁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仍是不可置信地死死望住她，似乎要将她看穿看透一般。
刚才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虽然没正眼看她的脸，但那种搞砸了事情之后手足无措的样子，抿起嘴唇半是委屈半是恼火的表情，收拾局面时的慌乱滑稽……无一不与那个人的形象高度契合。
他以为自己又产生了错觉，但当真真实实看到她在眼前时，所有的不真实感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果真是她。
上周在外地出差时接到老王的电话，乐呵呵地告诉他新招了一个策划，是个南方来的漂亮姑娘，瘦高个，大眼睛，文文静静的，有点像年轻时代的邱淑贞。
老王的老不正经他早已习以为常，也顺带习惯了老王“公司新来的策划一律要在于总手下度过试用期才能转正”的不合理规定。用老王的话说是为公司引进人才严格把关，所谓严师出高徒，只有通过于总近乎病态的磨砺和考验，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策划人员，脱胎换骨，独当一面。
老王生生把他塑成了公司里的活阎罗，众人无不谈“于”色变，他也不负所望地逼走了不下十位新员工，虽然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惹得老王一边抒发痛失人才的悲壮之情，一边又乐此不疲地往他手里输送人才。
对于这次老王新招的“南方姑娘”，他是有那么一刻的愣神，但瘦高个、文文静静、年轻时代的邱淑贞，这些字眼委实跟记忆里的那个有些婴儿肥、动如疯兔、一张朝天大众脸的人扯不上边，也便没有多问。
直到此时见了，才发现如今的她还真和老王的描述有些吻合。五年未见，她瘦了，白了，跟从前的那个假小子判若两人。
……只是，她怎么会来帝都？她不是早在五年前就结婚了么？她不是应该待在南方的老家安稳富足地生活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压抑的氛围里，她被他盯得有些尴尬，想像从前一样故作轻松地说一句“嗨，好巧啊”，却是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了。
又是一阵凉风穿窗而入，杨小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秦于骁平复心情般地深吸了一口气，连同面上表情也恢复了冷淡，他转身走到窗台前抬手将窗子关上，声音平静得无一丝波动：“一分钟时间，将文件整理好送到会议室。”
……
会议室里，人人自危。
秦于骁将《关于新型orise智能交互升级版项目策划及推广计划书》丢在桌子上：“一周的时间，你们给我看的就是这个？”
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没有一丝愠怒，却无人敢回应。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还是主管琳达开了口：“这些都是大家连着赶了几个晚上共同努力的结果，如果还有哪些遗漏的地方，请于总务必指正。”
“没必要指正，”秦于骁靠在椅背上，语气冷淡，“推翻，全部重来。”
什么？还要重来？！众人震惊地面面相觑，在心底无声疾呼：还有完没完！
这已是第三次修订版本了，前两次的策划案均被秦于骁以“又LOW又土”、“不切实际”等理由无情否决，整个商务部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殚精竭虑不眠不休，脑细胞累死一大筐，结果……还是要重来？
众人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死变态”，顺便打了一万次草稿的辞职信。
琳达面容微愕，有些为难：“于总，究竟是哪里不对？大家是完全按照您的要求，结合目前国内智能机器人市场现状，为新型orise量身定制的推广计划，我觉得……这已经是大家呈现出的最合适的作品了。”
琳达原本想用“最好”，但仔细权衡一下还是说了“最合适”，面对秦于骁这个挑剔成性的暴君，没人敢把话说死。
秦于骁看了琳达一眼，又扫一眼敢怒不敢言的商务部人员，依旧面不改色：“此次升级版orise的使用定位是中高端消费级别客户，以及国内顶级商场和大牌门店，而你们反复思考的结果，却是建议雇一批整天向粉丝们推荐平价化妆品和衣服的网红主播做宣传，所以你们觉得，是这些粉丝们买得起orise，还是orise的目标客户就是这些网红？而且，”他顿了顿，眼神浮出一丝不耐，“之所以此次的orise是升级版，就是要对比旧版有明显的改进和创新，不是修复几个bug就大功告成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和市场上那些卖玩具的低级经销商有什么区别？”
琳达一愣，突然意识到，确实疏忽了这个问题。
“至于AI模拟、人机互动这些内容选题，如果你们的创意就是这些烂大街的想法，会让我认为商务部才思枯竭，有必要再重新换血。”
秦于骁神色泰然自若，说出的话沉稳却有力，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AI的更多功能有待开发，不如再增加一些语音识别、休闲娱乐的元素进去，在后期宣传方面，可以考虑请当红明星做代言，这样影响力就会加倍放大，产品的档次感也自会跟着提升。”说话的是商务部有名的“霹雳娇娃”米娜，望着秦于骁的眼睛里满是轻盈的笑意，“我们智越公司的投资人那么有钱，应该不会在乎这点代言费吧？”
秦于骁唇角微弯，浅淡的笑容里似乎有着几分嘲讽：“你说呢？”这句反问令米娜一愣，他正色道，“旧版的orise之所以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就被其他竞品赶超，就是因为植入的AI功能过于普通，甚至完全没有创新性，让人失去兴趣的后果就是被迅速淘汰。说到投资，目前智能市场形势竞争越来越激烈，每天都有新公司揭牌剪彩宣布成立，也有年轻公司遣散员工宣告破产，我们作为后起之辈刚刚立住跟脚，谁能保证投资人会一直信任我们，源源不断地把资金押在我们身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嘛！”米娜垂头丧气，嘟囔道。
琳达以眼神制止了她的抱怨，颇有诧异地望了秦于骁一眼。她跟在他身边三年，早已习惯了他人狠话不多的作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会议上讲这么多话。
沉寂的氛围里，秦于骁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角落里埋头慢吞吞地做着笔录的杨小乔身上：“请问那位新来的同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就着方才的AI和竞品话题，杨小乔有些走神。她是理工科脑袋，自小就喜欢拆装零件，在因特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遍时，她甫一接触就感觉像是打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新世界，那种惊喜和激动的感觉至今难忘。她考入全国以计算机专业闻名的华阳大学，也曾为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势心潮澎湃过，也曾设想过在那如梦幻般吸引着她的智能领域实现梦想……如果没有五年前那些意外，她想，她或许早就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工作，生活也不会有这么多曲折，现在也不会对这些精深的专业术语感到陌生了吧……
正出神地想着，突感凳子腿被踢了几下，旁边的光头男同事向她努努嘴角，她便望见了秦于骁冰冷的骇人的脸色。
“杨小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秦于骁直起身子，话音也提高了一分。
杨小乔如梦初醒，发现大家都在望着自己，一下子囧大发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迷迷糊糊想起秦于骁的问话，一时张口结舌了：“啊，我、我觉得……这个……”
秦于骁冷冷淡淡地盯着她，黑沉的眸子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五年过去，她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一紧张就秒怂，这个那个哼唧一通的小女子。
琳达看到杨小乔的尴尬，想帮着解围：“于总，小乔是新来的，对我们这个项目还不太了解……”
“杨小姐曾在杂志社担任栏目主编一职，有着扎实的语言理解能力，”秦于骁利落地打断了琳达，“虽然杨小姐对orise这个项目了解不深，但想必也已听懂来龙去脉，所以我还是挺期待杨小姐就如何延展AI功能这个问题，有什么更胜一筹的创意。”
杨小乔对视上秦于骁的眼神，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淡陌生，似乎如今的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万千普通人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路人，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大家沉默地注视着她，秦于骁却并无善罢甘休的意思，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杨小乔捏紧了手指，定了下心神，缓声道：“AI功能的广阔度和精细度，大多还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就目前智能机器人的市场现状来看，虽然产品很丰富，但在设计上雷同过多，缺乏新意，既然orise的定位是中高端消费者，以及国内外知名的品牌商场和门店，那么不如转换思维，削弱服务性，增加引导性。”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秦于骁冷峻的面容略有松动，漆黑的眸子望着她，似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杨小乔在这片安静中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中高端客户应该享受与之身份相匹配的服务，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所以卖场里的服务者并不能完全为人工智能所取代。AI技术要做的，不是为服务者的工作内容锦上添花，而是利用自己的智能优势，有一个独立的发挥空间。譬如客户在挑选服装时，对款式和色彩的搭配有犹豫，她更需要听到的不是服务者的赞美，而是来自AI技术中肯、客观的分析和建议。如果在此基础上添加投影模拟功能，使之在不同的场景中自由切换，能让客户以第三方视角更加直观地感受，那么体验效果会大有不同。”
杨小乔一口气说完，室内气氛已不似刚才那般僵硬。琳达面露喜色，再望向秦于骁，见他依旧是一副淡静做派，但眼睛里那种潜藏的温柔意味却是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琳达有一瞬间的怔然。她从未见他有过这种表情。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让人捉摸不透到底在想什么，虽然也有开怀的时候，但那种笑容只流于表面，带着满满的倦怠和敷衍。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种放松，以及从心底里刻意克制着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