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舟没想到程御带他回了家。

  “不是说有地方要去吗?”他轻车熟路地在门口换着鞋, 边问。

  程御保持着缄默,把蒋舟领到北面的小房间前。

  这房间依旧落着锁。

  蒋舟曾经生出过住进这里的念头,被程御当场拒绝之后, 偶尔也会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摆设,为什么神秘到多年落锁, 不过程御一直懒得搭理他, 这份浅薄的好奇也就随风而逝了。

  现下站在门口,蒋舟却突然生出些惴惴不安的紧张来。

  程御为他打开了门, 啪的一声, 灯也亮了。

  蒋舟反手扣住门框, 缓步踏入。

  可当他看清室内陈设的照片时,脚步却是一顿,立刻看向斜后方的程御, “这是什么?不对……这是谁?!”

  程御敛息,视线落在相框中女孩与蒋舟如出一辙的眉眼上,看了许久, 他越过蒋舟走进了房间, 走到那相框下,指尖在相片的玻璃罩面上无声划过。

  他背对蒋舟,缓道。

  “这是你母亲。”

  落在门框上的手猛地攥紧,遒劲有力的小臂上肌肉绷紧,蒋舟满脸不可置信,“你说——这是谁?”

  “蒋舟。”程御突然喊了他的名字,回身望向他, “你不是一直奇怪程家为什么收养你吗?她就是原因。二十年前, 你母亲与我前后脚被拐到了同一个山村里……”

  程御的神色变得柔和,他眸中轻闪, 逐一讲起往事。

  讲蒋晴是如何保护她,讲他们如何分吃一块小小的米饼,也讲蒋晴吃的苦,讲他如何在撤离时把还在襁褓里的蒋舟带离大山。

  那么多的苦难,凝练下来,竟不过十来句话。可其中残余的孽力,却亘久地折磨着这具身体。

  程御说完后,喉咙发紧,转瞬轻咳了两声,手背捂着嘴,蒋舟一直静听着,直到这时,视线才僵硬地移动,落在程御戴了多年的手套上。

  他突然也开了口,声音沙哑而沉缓。

  “因为我身上流着那种下贱不堪的血,因为我害死了她……所以你才讨厌我,才瞒着我这么多年吗?”

  “胡说。”程御低斥了他一句,“害死她的人贩子,是买主,是整个村子的帮凶,跟你没有关系。你是姐姐拿血肉哺育的,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

  “从前不说,不是介意你的身份。我只是希望,蒋舟,当你知道真相的时候,恰恰也是能做出改变的时候。”

  蒋舟不吭声,程御知道他心有芥蒂,便竭力动了动嘴角,打趣道:“之前在节目上我可没说错,也不是在逗你。按道理,你是该叫我一声叔叔的。”

  “哧——”蒋舟被这荒诞的称呼逗笑,随后又胡乱地嘟囔了一句,“毛病。”

  可接触到程御温柔似水的眼眸后,蒋舟却是鼻子一酸,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他闭上眼,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溢,“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独自承受一切,为什么你不怨我,为什么?为什么?!”

  情绪泄洪。

  苦楚、悔恨、愧疚、自卑和深埋于心的爱意,一股脑儿地往他心尖、往他脑海、往他眼里、往他四肢百骸冲。

  蒋舟不敢睁眼,他只觉得头顶被轻轻拂过。

  程御抬手摸了摸他有些扎手的银发,就像幼时蒋晴安慰原主那般,说:“摸摸毛,不哭。”

  蒋舟喘息渐止,却依旧闭着眼,程御便打算退出房间,给他空间和时间独自整理消化这些情绪。

  门被阖上的前一秒,穿过窄窄的门缝,程御看到蒋舟动了身子。

  蒋舟抬头看向墙上的照片,他的背影已经有了属于成年男人的宽厚稳重,如今更是沉默得像一座山。

  程御敛了眸,轻声将门关上。

  再见到蒋舟,已经是半天后,他面色恢复成平常模样,带着些许坚定和凌厉,除了眼底还落着些血丝,几乎看不出异常。

  蒋舟的腰板挺得笔直,好似荒野之地生出的独枝松柏。

  ——独树一帜、强大而沉默。

  他问程御:“你说的做出改变,是什么意思?”

  -

  不日,程氏集团举行发布会,隆重推出与诺亚科技合作开发的新型植入款高精微粒定位器,也预示着集团在未来几年内会从实业积极拓展到智能领域。

  座下访者如潮。

  程御着一套深蓝色系的正装,衣冠楚楚站在台上,向他们介绍这款定位器的独到之处。

  展览图播到倒数第二页时,他却没有按部就班地循着流程结束,而是松了松腕,将麦拨近了些。

  “本产品由诺亚科技的创始人蒋舟一手推进。他是一名很优秀的科研人——”

  程御话意未竟,台下已经起了一波喧闹声。

  沸沸扬扬的“恋童风波”,大家自然都清楚,如今看程御有主动提及的打算,一时间长枪短炮皆对准了他,只等着再捞个大新闻。

  唯有程御眼神清凌,丝毫不为所动,“近来,外界流言如瀑,借此机会我也想申明一句,我与蒋舟之间,绝无任何违背世俗伦理和法律的关系。

  “二十年前我被拐卖至深山,承蒙一位相同境遇的女孩相助。只可惜在我侥幸逃脱之前,她就罹难了。

  “蒋舟是故人之子,程家资助他,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和我本人对他母亲的感恩之情。

  “请大家不要被不实言论所误导。”

  拐卖?

  程氏集团的掌权人小时候被拐卖过!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料,让台下呼声大作。

  程家父母为了保护原主,将这个事情掩埋得很好,要不然沈廷玉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坚持他的养父母是受了程家无妄之灾才接连去世,将程御恨到骨子里。

  这个由当事人时隔二十年亲□□出的真相让大家头脑发了懵,要不是规定了发布会现场不能携带通讯工具,台下的记者甚至想现场发条博文。

  在这种程度的猛料下,那言辞暧昧不清,连定论都不敢下的“揣测”与流言,自然也不攻而破。

  有脑子灵光的媒体,立刻明白过来程御匆匆召开发布会、一石二鸟的意图,但肉就挂在眼前,即使知道是程御故意为之,他们自然也会顺杆而上。

  程御看到台下氛围,心中微定。

  “合作开发北斗定位器,正是基于我们共同的遭遇。

  “蒋舟是一位非常棒的科研人——”

  程御将话题转回到产品上,并看向坐在第一排的蒋舟。

  “他曾经说过,科研人身上,正是背负着爱己、爱人、爱众生的责任,才驱使着他熬过漫漫长夜,不断前进,不断成长。

  “他做到了。”

  所有的镜头都随着程御的视线,短暂地转到了蒋舟身上。

  蒋舟却全心只盯着程御。

  台上的程御落落大方,把自己痛苦的过往彻底剖析于清白的天下,却将所有的荣耀都放在了蒋舟的身上。

  有媒体在这时问了句:“程总,可是皮下植入这种形式非常少见,如果要推广到市面上,你们要如何向民众证明它的安全性呢?”

  程御把展览图点到最后一页,屏幕上亮起一个蓝点,是个插件,能显示出A00001设备的实时位置。

  大家定睛一看,意识到位置正是这处场馆。

  程御把地图拉到最大后,在有限的台上走了几步,屏幕上蓝点未动,却闪起了代表设备移动中的白光。

  在一片阒寂中,程御抬起胳膊,掷地有声。

  “我就是证明。”

  一个全新的、还未推广开来的产品,居然是项目的投资方作为第一实验人,震惊之余,大家怎么还会不相信呢?

  场馆里静了三秒,随即掌声雷动。

  程御再度响起的声音格外清晰。

  “北斗定位,致力于带每一个孩子回家。”

  对媒体来说,这场发布会惊喜连连,但好歹最终还是回到了产品身上,程御大致介绍过后,技术方面的问题就交由蒋舟来回复。

  他在离开会场前,回头望了眼台上的青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几乎是瞬间,蒋舟的脚步踟蹰地动了动,没人注意到,可程御眼眸却是一动,立刻抬起手,隔空压住他的动作。

  远远地,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程御只看到蒋舟慢慢将迈出的半步收了回去,如同程御那般,他低头随意地拨了下麦,再度看向媒体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高大、严肃而稳重。

  程御放下心,转身向场馆外去。

  他穿过漫长的走道,来到了阳光下。

  江城的秋季转瞬即逝,道旁的梧桐叶凋零殆尽,只余瑟瑟老枝。

  程御抬起头,阳光穿过老干虬枝,斑驳金光落在他脸上,本就白皙的皮肤被照得近乎透明。

  乍寒的初冬,照在身上的阳光却是暖的。

  程御只觉得像回到了与陆含璟开车驶过的藏区,他站在林立高楼之间,闭着眼睛,却觉得天高地阔,身体倏地一轻。

  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

  程御柔软粉白的唇肉轻颤两下,无声地说了句“再见”,风卷起道上梧桐枯叶,发出簌簌的响,好似回应。

  他睁开眼,摘下日日不离身的手套。

  手串悬在他截玉般纤瘦伶仃的腕间,蓝冠长尾山雀的羽毛在风中荡了荡,尾端轻轻蹭过程御敏感的腕心。

  “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温声问询,程御转身,看到了腿伤还没好全的陆含璟。

  他拄着文明拐,高大身躯自带意态风流,配上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完美得不像真人。

  可他们曾经交颈相拥,程御知道陆含璟真实无比,而陆含璟眼里的他,同样也是完整的、彻底的、纯然的“程御”。

  程御长出一口气,轻声道:“终于告一段落了。”

  陆含璟上前,理顺他因风凌乱的额发,瞥到程御眼下淡淡的眼色,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我当初不该犹豫,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么多风波。”

  陆含璟知道“恋童”风波打乱了程御原本的计划,所有安排都被迫提前,这些日子来回奔波极是辛苦,如果当时他直接解决了沈廷玉,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说起他来——”

  程御话语微滞,抬眼对上陆含璟那双墨蓝色的眸,才缓声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去见了他一面,他讲了些关于你父母的事情……”

  程御知道陆含璟有时还要靠药物控制情绪,因此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只点了几句,把消息传达给了对方。

  可一切又怎么能瞒得过陆含璟的眼。

  他眸色渐沉,下颌微鼓,显然是在努力地压抑情绪,即便如此,开口时声线依旧温和。

  “陆敬廷那混蛋如何,都与我无关。程御,即便我再如何……”

  “我不是在责怪你。”程御轻声截断了他愈发凌乱起来的辩白,盯着陆含璟的眼,“我是想问——”

  “在一起怎么样?”

  程御的一双眼睛很是漂亮,平日里就像极了贵重的琉璃珠,此时更淌满了兴奋与忐忑的光泽,让所见者为之震颤。

  陆含璟怀疑是自己着了魔,才会听到程御这样主动的真情流露,他不敢信,顾自喘了口粗气,勉力将余下半句话说了出口。

  “……我不会以爱的名义伤害你。”

  已经有人以世上最惨痛的代价,教会他如何去爱。

  “喂!”程御没听到想要的答案,立刻就有些恼了,光裸的指尖戳了戳陆含璟的胸膛,却反被男人一把握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陆含璟握住程御纤瘦的手,肌肤相贴,终于让他有了实感。

  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他为爱克制、挣扎又甘之如饴的时候,他心尖的明月、懵懂的幼雀,原以为只容守候的存在,却一下跃到他身前,送来世间第一等的无价珍宝。

  陆含璟牵着程御的手,让他紧贴在自己的左胸膛,让鼓噪如雷的心跳声代替自己回答。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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