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指标恢复正常后, 程御忙不迭地出了院,回去处理积攒下来的各项事宜。
陆含璟却碍于伤势,还得再住些时日。
程御怕他无聊, 在公司时偶尔也会跟陆含璟通语音电话,话倒不多, 两人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有时候程御突然忙起来,甚至会忘记他们仍在通话中。
陆含璟多是内敛倾听, 最喜欢听程御嘀嘀咕咕地边骂边翻阅报告, 不过偶尔他也会口出“狂言”。
午休后的程御从小房间出来时, 脸上热度还没彻底消下去,他方才撂了视频通话,心道陆含璟腿脚不便, 嘴却坏得很。
才坐下平复了情绪,便有秘书来敲门,说有个姓沈的男人找他。
程御支着下巴, 略一挑眉。
姓沈的男人?他最熟悉的莫过于沈廷玉了, 只不过沈廷玉现在被拘留着,不可能再出现。
秘书说:“他说自己叫沈文进。”
程御眼神微沉,指尖在唇下轻轻摩挲了番,半晌才道:“让他进来吧。”
沈文进被秘书领进来后,程御让人先上了茶。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程御打量着对面的沈文进,相比上回见面时, 对方的面色明显憔悴许多, 因为意识消沉,浑身老态初现, 看起来很是可怜。
程御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可更非圣母。
“沈医生,念在我们多年的关系,这杯茶敬你。”
程御举杯,先一步直截了当地断绝沈文进所有的念想,“求情的话你不必说,这是公诉案件,我做不了主。”
“……那是自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不可能再说出求情的话。”沈文进苦笑,又抬眼看向程御,眼神闪烁地恳求道:“只是,你能不能去见他一面?”
程御没想到会是这种请求,一时微怔,“他还要做什么?”
“他……他不甘心。”
沈文进说话吞吐,他一生磊落,年过半百时却要来做这种亏心事,连话都难说清楚。
可他对沈廷玉心有愧疚,没办法置之不理。
程御斜靠着沙发,视线微垂,落在沈文进膝盖之上合绞的双手上。
“行。”他淡淡道,“就见一面。”
沈家托了关系,让程御进拘留所见沈廷玉。
大约也是有些门路,至少在检察院审查结果还没下来前,沈廷玉的境遇并没有差到哪里去。
虽比不上往日风光,但应该没受什么磋磨,容他在程御面前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
但这种种,都激不起程御心底半点波澜。
“你来了。”
沈廷玉眼神沉沉地看向他,声音沙哑。
程御轻颔首,连嘴都懒得张一下。
两人之间很快就陷入沉默。
沈廷玉不说话,程御也由他,直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御看了眼手表,提醒道:“你还有三分钟。”
“程御。”
沈廷玉轻轻喊了他一声,同时紧盯着程御的脸,试图找出他但凡一点点的情绪波动,可是失败了。
程御冷得像座冰雕,吝于施舍他但凡一点点的可能性。
沈廷玉嘲讽地拉起嘴角,脸上的肌肉显出极不自然的状态。
“你还以为陆含璟是什么好人吗?”
沈廷玉说完这话,程御眉间初现起伏,眼神也轻慢地向他扫去,仿佛点了睛的美画,瞬间便活了过来。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沈廷玉心底妒恨无比,脸上的讽笑却越发夸张。
“你还不知道吧。他父亲名声传遍整个京市,因为占有欲生生磨死了他的母亲,陆含璟天生的基因里就带着掠夺。
“程御,你看不起我,可他要比我还卑劣上万分。陆家权势滔天,你若信他,那就不是在山野别墅被关上两天,而是永远的一生。”
沈廷玉越说越觉得畅快,他知道自己前途无望,索性撕破脸皮,也不打算让他们两人好过。
“程御,你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也甘心当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吗?”
沈廷玉鼻息渐重,他一遍遍在脑海里构想陆含璟的胁迫、程御的反抗和两人最终的反目成仇,产生了既兴奋又痛苦的癫狂感觉。
面对他逐渐赤红的双眼,程御只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完了?”
沈廷玉没吭声。
程御拢过腕上那幅沉香手串,一百零八颗细珠,他拿指尖一一抚过,而陈廷玉也耐心地等着程御开口。
即使心底卷着汹涌波涛。
即使他们会面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一分钟。
“他不需要费尽心机,不需要冒险犯错。沈廷玉,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爱时才需要勉强。”程御轻声笑。
“我心甘情愿。”
程御说这话时,明明没什么表情,但眉眼间就是柔和了几分,方才冰冷透骨的双眸,此刻便如同裹了入春后逐渐融化的雪水,雾蒙蒙一片。
沈廷玉心底的狂风暴雨、汹涌浪潮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程御以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拍倒了。
风息雨霁。
他僵在座椅上,身躯一动不动,却如同被连绵大山压倒,彻底萎靡了下来。
时间到了。
程御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沈廷玉身子动不了,眼神却死死盯着程御的背影。
可程御直到出门时,都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关门那一声,就如同在沈廷玉心上放了一枪,他突如其来地瘫倒在座椅上,口齿不清地喃喃着——
“程御。”
那是藏在他心里的一段风浪,他费尽心思,试图占为己有,以为能驾驭、能驱使,终于却是化作波涛,将他溺死在了汪洋般的痛苦与不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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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御从拘留所出来时,沈文进等在外头,大概也是做完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沈文进脸上只剩下麻木。
程御没有寒暄的打算,可路过他身旁时,却被沈文进拦下。
“小心。”他说,“沈家接连受挫,大概又有了针对你的打算。”
他用了冷冰冰的“沈家”来指代自己的家人,就如同如何度过曾经的三十年时光一般,再度与原生家庭划清了界限。
沈家对程氏集团的虎视眈眈,程御怎么会不清楚。
他略一颔首,权当谢过沈文进这句提醒,心道对方大约是沈家唯一一个精神正常的人。
不过几日后,他便明白过来沈文进为何要特地提点他一句了。
网络上突然出现了一篇营销号爆料,狠扒了程御和蒋舟的关系,条理清晰逻辑在线,兼有各种配图,从时间线到两家公司近日来的交往,洋洋洒洒凑满九图,说到最后反倒没个明确结论,留给网友无尽遐思。
「非亲非故的住在一起?说没有问题谁能信啊……」
「住在一起又怎么样?不说朋友之间借宿很正常,哪怕他们有什么亲密关系又如何?你国不允许同性恋结婚,还不许人家同居谈恋爱吗?」
「重点不是这个好嘛,你没看推出来的时间线里,两个人相识的时间在十二年以上嘛。嘶,十二年啊,那时候蒋舟才多大,九岁?十岁?但程御那时候可就成年了……不行,不能再联想下去了,有点恶心了。」
「……」
也不知道是谁在评论区先提及了“恋童”二字,一时间转发如潮,舆论甚嚣尘上。
而当初两人共同参与的那档节目,则成了最好的佐证。
程御兀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脸色沉沉。
半晌,他起身,叫车前往了蒋舟的公司。
诺亚科技的前台小姑娘刚刚挂断一个恶意骚扰的电话,心里添了堵,砰的一声就把话筒搁回去,不耐烦地抱怨自语,“闲着没事就回村口搬砖,来我们这里……”
话到一半却是戛然而止。
有个极为高挑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穿着名贵,乌发白肌,模样漂亮又冷厉,看着还有些、有些熟悉……
前台愣神中,就听得那人开了口。
“你好。”他说,“我找蒋舟。”
他的声音清淩如山间冷泉,极有辨识度,前台小姑娘突然记起,她曾经接过一个让蒋舟情绪大动的电话。
“程御……”她忍不住出神喃喃道。
程御眉间一沉。
前台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歉,“不好意思……程总,我们蒋总在会议室谈事,您请这边稍候片刻。”
诺亚科技只租了写字楼里的半层,公司内的接待室与会议室毗邻,前台把程御带了进去,才打开接待室的门,转头就见程御脚步不停地越过她身侧,朝着会议室去了。
在她吃惊的底呼中,程御敲响了会议室的门。
里面的争执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蒋舟冰霜覆盖似的声音,“等着!”
“蒋舟。”
程御轻声道,“是我。”
会议室内传来了什么重物落地的碰撞声,没过两秒,门开了。
程御和蒋舟对上视线。
方舟科技的工作氛围向来轻松,办公室又是大开间的设计,他两人这样对峙,一时间吸引了不少员工的注意力。
蒋舟有些难耐地皱起眉,以眼神呵退程御背后的各种探视目光,再回到程御身上时,声音却已经软了下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御道:“这两天,我要开个北斗定位器的发布会。”
蒋舟知道被泼上这种脏水,相对于他这种没上市的小公司,程氏集团股价受创情况必定更严重,站在舆论中心的程御,必然遭受着许多压力。
听到程御这样说,他连忙道:“需要我同步做些什么,我马上准备。”
“等一下。”
程御虚拦了他一下,问:“闹出了这件事,你怎么没想着趁机问我程家收养你的原因?”
蒋舟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态有了转变。
他已经不执着于寻求往事的答案,只想要把眼前的事情办好。
……只想程御好好的。
见他发怔,程御露出一个清浅到几乎不可察的笑,“现在是时候告诉你答案了。”
“跟我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