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程御回到江城, 陆含璟一反常态,没有再盯梢似地给他发消息。

  少了陆含璟时不时的问候,程御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过了好几日, 他终于忍耐不住,大晚上地去翻对方的朋友圈, 这才发现带自己出逃的那个晚上, 陆含璟发了张照片。

  照片左下角是他坐在湖边的背影,再远处, 便是让人喟叹鬼斧神工的日照金山之景。

  晚霞点燃了整座雪峰, 连程御的头顶, 都因此蒙上层暖色微光。

  他们没有共同好友,照片下是空荡荡一片。

  程御没忍住,给他点了个赞。

  点完就有些后悔, 心想这不就是向陆含璟暴露了自己夜里不睡觉翻他朋友圈的事实吗?

  程御连忙上网查了“点赞取消后好友是否会收到通知”,答案是依旧会有。

  他盯着那个孤零零的赞好一会儿,心知已经是弥补无能, 索性破罐子破摔, 也不自欺欺人地取消了。

  可直到深夜,对面也没有回信。

  程御翻看时,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屏幕,确认不是手机的问题后,很轻地“哼”了一声,随即把手机放到一边,不打算再等。

  就在这时, 手机却又轻轻一震, 程御的动作快于思考,连忙又将其捞了回来。

  L:「早点休息。」

  寥寥四个字, 程御特地还等了一会儿,再无其它内容,他想接话都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眼不见为净,把手机甩到了床的另一边。

  程御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他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地想,该不会是那天自己让陆含璟先走,伤了对方的心吧?

  可随即他就推翻了这个堪称荒诞的猜测,安慰自己,两个成年许久的男人,成天地腻在一起才不正常呢,陆含璟回京市必定是有事情要处理,怎么可能再时刻地握着手机。

  程御以这幅说辞结束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这段时间也忙,与蒋舟的合作是一回事,还有犯了事儿的程友士需要处理。

  绑架属于刑事案件了,程友士是被当场抓获,即使程朗坤有心再护一把,他也难逃法网。

  程朗坤找过程御一回。

  两人一同坐在疗养院的绿化坪上,并不算宽的座椅,他们中间却还差着不小的距离。

  程朗坤看着远处由儿孙搀扶着散步的老人,突然就说不出为小儿子求情的话了。

  良久,他才喃喃道:“都二十年了。”

  他为了一己私利,袒护了程友士近二十年,可到底丧子之痛难忍,他也不愿意再见程友士那张虚伪面孔,刻意地冷待对方,反而让这人心中更加不忿,再度向程御下手。

  他失去长子多年,现在程御和程友士,要么疏远他,要么怨恨他。

  二十年前的错误选择,终于在今天发酵彻底,让年过七十的他成了个孤家寡人。

  说到底,这么多年以来,程友士即使在事业上受了冷待,却实实在在地多享了福。

  也是时候承担责罚了。

  程朗坤拄着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几个月前还能在董事会上力挽狂澜的硬朗身板,如今已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下来。

  “阿御啊,爷爷糊涂,对不起你和你爸妈。”

  程御没有吭声,只是跟着站起身,轻轻搀了程朗坤一把,没用上什么劲,只像个礼节性的动作。

  程朗坤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开。

  日光下,他略显浑浊的眼已然是湿润了。

  程朗坤能自己想通,程御对此并不意外,也称不上多惊喜,因为不论对方如何考虑,他都不会对程友士做出谅解。

  意外之喜是,程朗坤转了不少股份给他。

  如今的程御虽然还不能扬言独挑大梁,却也在集团内部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至于案发现场的陈廷玉,警察查明他与绑架案并无联系,是事后程友士叫他前往的。

  这小子下手也阴,别看程友士当时被打得蜷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检查下来勉强只够上个轻微伤,而陈廷玉的行为,则成了制止不法侵害的正当防卫。

  程御事后还未与他有过联系,看到调查结果,也没有刻意去找他的打算。

  陈廷玉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往在他面前还会伪装,现在却好像没了顾忌,直白地展露着温雅面皮下的野心。

  程御有预感,不必他去找,很快,陈廷玉就会主动送上门来。

  解决掉程友士这个毒瘤,集团董事会上,基本也就高原与他政见不同,但碍于程御如今手掌大权,高原的嚣张气焰也被迫按下不少。

  集团内部虽谈不上铁板一块,好歹不是之前那般隐患重重了。

  程御得以轻松不少。

  上午,他正翻看财报,纪云琦敲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请柬。

  “程总,这周六沈家开办晚宴,邀请你参加。”

  程御接过请柬,随口问道:“干什么的?”

  “前些日子沈老爷子的长子回归,还带回个儿子,请柬上已经加了这两人的名字,估计就是为这事儿。”

  “沈伯山不是还有个孙子在国外镀金嘛,竟然先一步把这个半途才认回的人推出来,看来这位能力不小啊。”程御感慨道,又想到之前在慈善晚宴上朝他挑衅的沈涵宇,淡淡一笑,“那沈家的小纨绔现在应该很不好受吧。”

  他也懒得打开请柬,说完,便随手将请柬放到了一旁。

  “不去。你帮我备份礼送上就行了。”

  纪云琦却没有即可说“好”,她面色纠结,在原地站了小会儿,才劝道:“程总,要不你再看看这请柬?”

  程御有些莫名地瞧了眼纪云琦,见她满脸不安,便拿起请柬,翻开一看。

  正看到“沈廷玉”三字。

  沈……廷玉?

  程御往后一靠,盯着落款上紧跟在沈文进后面的名字,良久,才喟叹似地出声。

  “怪不得。”

  他将请柬轻轻合上,道:“既然是他相邀,那我去一趟吧。”

  转眼便到了周六。

  程御出门前耽搁了一小会儿,到宴会厅里,盛装出席的男男女女们,已经很有默契围成一个个小的社交圈,各自分散在四周。

  不过程御一出现,不少还处于攀谈中的人,立刻就将注意力分了大半在他身上。

  程家这些日子经历了大动荡,先是程友士入狱,再是程朗坤的股权转让,就算他们没法探听到这种种前因,但程氏集团日后的走向已经分明——

  程御是板上钉钉的唯一继承人。

  心思活络的,已经慢慢向他围过去,寄希望于搭上这架登云梯。

  程御拢了拢手套,镇定自若。

  就在这时,沈伯山却携着两人上了台,中断了这些人的接近。

  程御从侍应生的托盘上举走一杯香槟,安静地盯着台上那张熟悉的面孔瞧。

  与精瘦的程朗坤不同,沈伯山生了一副福态横生的模样,看起来要平易近人许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难掩。

  他体态圆润,更衬得身侧沈文进父子俩的风度翩翩。

  水晶灯将灯光延展到宴会厅的每一处,沈伯山开口致辞的时候,台上的沈廷玉慢慢地扫过全场,最终将视线落在程御身上。

  沈廷玉依旧戴着副无框眼镜,与身旁的沈文进是如出一辙的温文尔雅。

  隔着人群,两人遥遥相望。

  半晌,程御朝这位摇身一变成沈家长孙的前助理陈廷玉举杯,神色冷淡,唇角却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以唇语道。

  “好久不见。”

  程御仰头喝了一小口,将杯子还给侍应生后,顺势滑入并不明朗的角落。

  他原以为身为晚宴主角的沈廷玉会被簇拥着拦住许久,谁成想沈伯山刚刚结束致辞,正当大厅里恢复热闹,他的手腕却突兀地受到斜后方的力。

  程御只觉得身子一歪,顿时,他陷入墨绿色的落地窗帘,转眼便到了露台上。

  厚重的落地窗帘隔绝了大部分来自厅内的交流攀谈

  ,只有夜间清脆的蝉鸣还在周围回荡,声音经久不息且尖锐,很不适耳。

  程御站直身子,甩开了沈廷玉的手。

  沈廷玉并不恼,只清浅地笑着,说:“好久不见。”

  算是回应了程御方才的一句寒暄。

  “你能来,我很高兴。”

  程御将沈廷玉上下扫了个遍,最后又落定在他镜片后的眼中。

  “把眼镜摘了。”程御命令道。

  沈廷玉并没有问为什么,就像还在程御身边做助理一样,他顺从地摘下了眼镜,露出一双恰似月光般温柔的桃花眼。

  除去眼镜这层阻碍,沈廷玉的眼神依旧真诚温和得不似作伪,好像眼前的程御正是他极为在意的人一样。

  如果不是知道他本性,或许程御真的会被骗过去。

  “你太虚伪了。”

  沈廷玉将眼镜折好,轻轻搭在一旁,说:“程御,我们就不能和睦相处吗?毕竟共事过七年,我们之前一直很合拍。”

  程御忍不住冷哼一声,“合拍?你是指你如何与我虚以委蛇,还是如何与程友士狼狈为奸?”

  沈廷玉专注地看着他,没有镜片遮掩的眼神缱绻温柔,好似真的有多年的情谊在其中,“程御,你还会为我的举措而情绪激动,这很好。”

  程御眉心微蹙,看着沈廷玉假意深情的眼神,只觉着对方的脑回路跟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只是稍一迟疑,沈廷玉便朝他逼近两步。

  身后便是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程御不愿意、也不打算再往后退,但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他被对方注视着,只觉得沈廷玉的眼神有如实质,正一点点地从他脸上舔舐而过。

  这种凝视打量的目光,让他很不爽。

  程御的脸色冷了下来,手指发痒似地抻了抻,突然就拽住沈廷玉脑后的头发,往后拉扯。

  沈廷玉只比程御高出两三公分,且毫无防备,骤然之间就倒了个趔趄,正撞到边上的墙,发出一计沉默的响。

  他往后倒,程御便欺身而上。

  沈廷玉只感觉一股香槟的清甜气息袭面而来,他的脑袋还被拽着,勉力看去,只见程御浓卷眼睫下的一双漆黑眼眸,正清凌凌地盯着他,一瞬不眨。

  程御的视线落在沈廷玉眼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再有下次,我活剜了它们。”

  沈廷玉微微眯起那双惑人的桃花眼。

  “陆含璟那样待你,你乐在其中。

  “我只是看一眼,你却不许。”

  程御手上动作加重,沈廷玉轻轻地嘶了一声,疼痛感让他胸口发涨,突然生出莫名的兴奋来。

  嘴唇蠕动了两下,沈廷玉又说:“陆含璟现在自顾不暇,与其等他,不如另谋出路。”

  “程御。”

  沈廷玉不顾疼痛,硬是拽下了对方的手,并死死扣在掌心,与他动作截然相反的,是面上依旧温和的笑意。

  “陆含璟能给你的,我也能。”

  夜风拂过,沈廷玉顺从本心,问——

  “不考虑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