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 也能看出蒋舟脸色不佳。

  程御还没有说什么,陆含璟倒好心地已经把副驾驶车窗降下。

  这层阻碍去除后,蒋舟简直就像头被恶意遗弃的大型犬, 终于抓到不负责任的主人似地,对着他就是一顿输出。

  “逃院还不回消息, 程御, 你是不是想急死我?”

  程御被他这幅理所应当的态度给欺骗到了,竟然还顺着他的话回道:“你在说什么啊, 我不是回你消息了嘛。”

  “「在玩」, 这两个字也算回复吗?”

  “不然呢?还要我给你提个休假审批?”

  蒋舟不应他这句讽刺, 扫了一眼稳坐主驾驶的男人,话锋一转,矛头直指陆含璟, 问,“就是跟他出去的?”

  陆含璟好整以暇地回看他,“蒋总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

  蒋舟单手撑着奔驰G65窗框的上沿, 微微俯身, 兽瞳般的锐利双眼直视陆含璟波澜不惊的蓝眸,以一副当家的姿态,说:“程御身体不好,别带他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话音刚落,陆含璟心里已经是嗤笑出声。

  程御越不喜欢什么,这傻狗越往什么上撞。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 程御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 “你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蒋舟这样聪明的人,看到暗自憋笑的陆含璟,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后背一个激灵,立刻软下语气,说:“我担心你嘛,医院公司家里上上下下都找不到,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又出事了。”

  蒋舟说到这里,着实是真情实感地红了眼圈。

  那天他亲自送程御进的安检,也估算着落地时间给他打电话,可连续六个小时一共二十四通电话,程御一个都没接。

  直到晚上,第二十五通电话,由纪云琦接起。

  知道程御出了事,即使在前六个小时里蒋舟已经有所猜测,但这个消息依旧像一块重石,一下子就将他压得不能喘息。

  蒋舟那时只觉得天都快塌了,订了最近的机票飞回江城,即使程御看起来恢复良好,但他直到现在还处于后怕的情绪当中,实在不能脱身。

  “我担心你。”

  他重复了一遍,眼圈红得就差能直接落下泪来,却憋着股气似地不眨眼,就盯着程御看,一脸的可怜巴巴。

  程御不久前还沉浸式体验了把原主的回忆,想到蒋舟是阿姐拼死才生下的孩子,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心里顿时就软了下来。

  “没怪你。”

  他顺势就要下车,谁知道“哒”一声,陆含璟率先锁上了车门。

  程御愣住,回头去看男人。

  陆含璟问:“你要下车吗?”

  这是什么话?

  程御搭在车门上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颤,觉得陆含璟是问了一句废话,又觉得背后可能别有含义。

  他想了想,陆含璟费心帮他的忙,自己却表现得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这样一声不吭就走,确实不对。换作是谁都会觉得不高兴,更何况是久居高位的陆含璟。

  “你先去忙吧,这两天的事,日后我会好好答谢你。”

  陆含璟神色寡然,只冷淡地盯着他,并不接话。

  气氛一下子便有些僵持。

  程御心里更有种微妙的内疚感,身旁是帮自己许多的陆含璟,车外是与原身渊源颇深又几乎要落泪的蒋舟。

  他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要不……”

  程御刚要开口,又是“哒”的一声,陆含璟主动把车锁打开了。

  “去安慰他吧。”陆含璟淡声道,“正好我也着急回京市,我们之后再约。”

  男人虽然没表现出不愉,但程御能感受到陆含璟很不高兴,他心里的内疚感沸腾到几乎就要涌出来了。

  程御扫了一眼站在车旁执着等待的蒋舟,再度看向陆含璟,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得男人淡淡地开了口。

  “程御,我只接受被坚定地选择,但凡有丝毫的迟疑,我宁可不要。

  “今天就这样吧。”

  程御只觉得陆含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半点不见先前对他的耐心,而是冷酷地划定了严苛的规则。

  他倒没有因此而生气,他只是困惑,还有一种面对陌生时的无所适从,就像被陆含璟扣住五指时,他也是下意识地逃避。

  程御微微垂下眼睫。

  “那……你路上小心。”

  陆含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倒是一贯的平稳,“嗯。”

  程御又看了他一眼,见陆含璟侧脸俊美,却无波澜,这才下了车。

  他今天辗转了许多交通工具,甫一下车,还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撑了把车身,蒋舟见状,眼圈还红着呢,就谄媚地立刻要来扶他。

  “行了。”程御随手拍开他,站直身子,看着人高马大却一脸委屈模样的蒋舟,“差不多得了,这么大个人,还撒娇呢。”

  “没有撒娇。”

  蒋舟小声嘟囔了句,以他的性格,是不太愿意同这种词汇扯上关联的,但偏偏是从程御嘴里说出来的,他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喜欢。

  程御也没怎么听清,总之先敷衍地点了点头,权当顺利结束这场谈不上安抚的安抚。

  他见陆含璟的车子仍旧停在原地,便偏过头想去看车里的男人什么情况,视线还未扫到陆含璟的脸,车子就启动了。

  程御一怔,随即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而车里的陆含璟则盯着后视镜里并肩而立的两人,看到蒋舟刻意转头过来,向他展露出的唇角得意的笑,眸光变得愈发深沉。

  心里给程御的评价表上,在“极度自我”“难以沟通”“记仇”“缺乏安全感”后,又刻上几个大字——

  “用完就丢”“双标”

  陆含璟回到京市后,直接回了陆家老宅,不过在见老爷子之前,他被陆敬廷先拦了下来。

  陆敬廷年近六十,依旧保持着高大硬朗的身板,脸上虽有沟壑,却能轻易看出年轻时是如何俊美的模样,五官也生得极好,唯独一双眼有些下三白,显出些阴狠来。

  他们在走廊上相遇,陆敬廷盯了他一会儿,才说:“你跟我来一趟。”

  两人前后脚进了书房。

  陆敬廷径自坐在桌后,却发现陆含璟坐到了另一旁的沙发上,离他很远。

  “你坐哪里干什么?这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

  “我赶时间,有话就快说。”陆含璟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用想着给我立规矩。试图掌控我这件事,二十年前你就做不到,更何况现在。”

  陆敬廷冷冷地扯开嘴角,“这么说来,你倒比你母亲出息。”

  “你错了。妈妈是自由的,你没有一秒钟真正束缚住她。”

  “混账!”陆敬廷不知道被戳中哪里,突然就怒火中烧,随手从桌上捞起个什么,玉石镇纸便连着书法纸一同朝陆含璟甩去。

  陆含璟微微侧头躲过,嗤笑。

  “怎么?被我戳中心事,你这就急了?”

  陆敬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怒极反笑。

  “陆含璟,你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指责我,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陆含璟搭在大腿上的指尖,微微一颤。

  陆敬廷起身开了瓶威士忌,将琥珀色酒液倒在杯中,又丢了几颗方形冰块进去,递给陆含璟。

  直到陆含璟接过,陆敬廷走到窗边,盯着外头的夜色,不疾不徐道。

  “你别不信,你五岁的时候,喜欢幼儿园里一个小女孩,趁人家家长不注意,把她领回家关在了小屋子里。当时你母亲脸上那副表情,哈,她清楚自己生出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没过多久,她就自杀了。

  “害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陆含璟,和我流着一样血液的你。她深爱的儿子,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冰块的寒意,顺着玻璃杯,蔓延到他五指,蔓延到小臂,蔓延到四肢百骸。

  良久,杯中冰块轻轻相撞,陆含璟冷声道:“别把你的龌龊思想按在我头上。”

  他强调:“妈妈是被你逼到跳楼的。”

  “是不是,你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陆敬廷笑着摇摇头,还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事后你祖父找医生为你介入治疗,大家都以为你已经失去了那段记忆,唯独我,知道你还记得一清二楚。”

  陆敬廷啧啧道:“陆含璟,你小时候多少次从梦中哭醒,我都记得。”

  往事不停在脑海里冲撞,陆含璟只觉得太阳穴鼓鼓地疼,一股难言的躁郁之气自胸腔向全身席卷。

  他暗暗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这么多年过去,你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啊。”陆敬廷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感慨:“明明知道在江城的这段时间是老爷子对你的考验期,却为了他,一意孤行地动用在京市的人脉。”

  “这么喜欢他啊?”

  陆敬廷哈哈大笑起来,在触及陆含璟如古井般冰冷无波的眼神后,笑声又戛然而止。

  “他这双眼睛倒是像她。”

  陆敬廷的声音里带着怀念,带着恶意。

  “只可惜,你骨子里还是流淌着我的血脉,你厌恶的、却避不开的血脉。”

  “只要留在他身边,你就会忍不住追逐。他不像你母亲家世普通,江城程家的掌权人,也见识过花花世界,又怎么会甘愿屈居人下呢。”

  伴随着陆敬廷的一字一句,录音笔里程御的喘息,后视镜里蒋舟得意的笑,不停地在陆含璟脑海里重复播放。

  他终于维持不住那副冷淡容色,站起了身。

  陆含璟生得高大,正值壮年,陆敬廷保养得再好,面对他时,难免还是显出一丝日暮西山的落拓。

  即便如此,陆敬廷依旧不住嘴。

  “你可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把他掠夺过来。

  “或者说,你甘心就这样放弃。放弃程御,放弃江城市场,放弃陆家掌权人的地位。”

  陆敬廷眼里闪动着恶意的笑意。

  他太了解自己的血缘亲子了。

  陆含璟已近深渊,他只需要再推一把。

  “爱就是不顾一切,是至死纠缠。你要是将他抓来,关在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服软。到那时,你就坐拥一切了。”

  陆含璟脑海里的画面,最后落定在二十多年前的午后,在花园里玩耍的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响,绕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他看到了血泊里的妈妈。

  那双墨蓝色的眸子沾了迸溅出来的血液,像两枚颜色漂亮的玻璃珠子,只剩下无机质的冰冷。

  “现在,轮到你抉择了。”

  陆含璟手里的杯子,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