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郢洲是在大排档的烧烤摊找到的肖何。
少年喝得烂醉如泥, 倒在桌边不省人事。
纪郢洲叹了口气,把人扶上车。
车刚启动,他缓缓睁开眼, 也不说话, 怔怔看着窗外。
纪郢洲心里不是滋味,却又不知怎样劝慰。
说到底,没经历过的人做不到感同身受。说出口的无非是干巴巴的套话。
“你……”纪郢洲张口, 想想还是作罢,“唉……”
“她就那么好?”沉默一会儿, 纪郢洲说, “你看看你, 为了她,简直不人不鬼了,哪里有点我认识的样子?”
肖何眼神麻木,手指机械性地按亮屏幕。
桌面背景是一张合照。
——冰岛的极昼,狭窄的车内,他打开自拍镜头,露出半边脸, 身后是熟睡的她。
霓虹灯划过车内, 照亮他灵魂被抽干的眼眸。良久,他点开相册, 一张张删除。
每点开一张, 就好像一段回忆在指尖消失。
过生日, 戴着纸皇冠的她;刚开始学吉他, 手有点笨拙的她;读书累了, 趴在桌边休息的她……
最后是一段视频,没什么内容, 短短几秒。只记得是从槐花村返程的大巴上,风从车窗缝隙偷溜进来,吹开她的头发,她戴着耳机看向窗外,目光忧郁。发现他在偷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立刻收起多余的情绪,只剩冷淡。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已经想好了离开。
目光落在屏幕上,他停顿很久,终于按下删除。
“过去了。”他声音带着沙哑。
纪郢洲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拍拍肖何的肩膀:“这才是我认识的你。人生还长,我们这么年轻,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肖何望向窗外:“嗯。”
后来,在纪郢洲的回忆里,好像就是从这一刻起,好友渐渐回到最开始的样子,只是越发沉默冷淡。
上大学后,肖何仍然没有回肖家。
真正的决裂是无声的。直到毕业,直到小工作室变成大公司,直到白手起家的新贵声名鹊起,肖何没再见过肖仲岚。
各自有了事业,即便铁杆如纪郢洲,一年到头也难得见肖何一面。
大学毕业不久,肖何的公司从普通写字楼搬进中银大厦顶楼,纪郢洲感慨道:“这么拼,赚得果然多。”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矜贵。
“你想入伙,现在还来得及。”肖何点了根烟,夹在指间。
纪郢洲了然:“要上市了?”
肖何没回答,但答案很明显。之后数年,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在财经头条。
明德更新了荣誉校友榜,想邀请肖何出席校庆。
那时,距离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七年。
就像纪郢洲说的,人生如此漫长,时间能够抚平一切,中学时代的短暂回忆,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肖何最终没有去,不记得什么原因,好像临时有紧急会议。纪郢洲带回一本纪念册,随手扔在他的办公桌上。
处理完文件,已经很晚。他靠着椅背发呆,忽然看向那本册子。
人没到,但捐了楼,肖何的大名挂在第一页。他略过满篇赞扬,手指下意识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终于停下。
这部分的校友是除了企业家外各行各业的精英。
电话突然响起,是秘书汇报紧急事情。
他随手放下册子,起身离开。
风从窗外吹来,恰好将册子掀开一页。校友似乎没有近照,书页印着学生时代的证件照,少女唇角紧抿,安静地看着镜头。旁边同样是满篇履历,介绍她的成就。
清大毕业后赴美深造,师承物理学最前沿领域的导师,结合当年的状元光环,她是明德这几年来最拿得出手的学术型校友。
月光照在书册上,直到白天来临,秘书进来收拾文件,顺手将册子合拢放进书架,此后没有人再打开过它。
日子像流水般悄然逝去,办公楼外的白杨从小树枝长成参天大树,对面的写字楼换了好几次招牌,股市涨涨跌跌,财经新闻十年如一日播放着无聊的专家解读。
世界就在每一天的微小变化里日新月异,最终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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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市机场,显眼的粉红色宝马mini隔着老远开双闪。
顶着一头橘色齐耳短发,田桐对着后视镜自我欣赏,对着电话说:“一会儿你就能见到我的新发型了。”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的笑声,声音温柔,“好的,期待你的亮相。接到人了吗?”
田桐:“没呢,她的航班好像晚点了。”
“如果太晚,我就点外送吧,你把想吃的菜发给我。”男人很周到,“她舟车劳顿,你也辛苦,直接回来休息。”
田桐对着阳光欣赏无名指的钻石戒指,“嗯,我一会儿问问她。”
说话间,又一波旅客出来。
田桐在人群里搜索,自动寻找最闪亮的那位,几番查找,视线终于锁定前方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咖色风衣随意敞开。一起出舱的老外追上来问路,学生时代生人勿进的人,似乎被岁月赋予几分柔和。简单回答两句,她才继续向前走。
“华棂!”田桐高兴地飞奔过去,跟人抱了个满怀。
华棂回抱,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脑袋:“好久不见。”
离得近,田桐才明白什么叫时光厚待美人。褪去学生气的华棂越发美艳,好在天生冷淡的气场压住了外貌的浓墨重彩。
上车后,田桐摇头感叹:“不是说学术圈多秃头吗?你学这么多年,头发居然还很茂密!”
不等华棂回答,她继续说:“说起秃头,天呐你是不知道!上回高中同学聚会,咱们班里的好几个男同学发福了,那啤酒肚大秃头的,哪里还有毕业照上的样子哦!真是岁月不饶人,一晃都毕业十年了。”
“哦对,跟你说不着,你一次同学聚会都没去过,我估计你都不记得人家是谁。”田桐哈哈笑,见华棂在看窗外,又说,“怎么啦?回到祖国大地感慨万分?”
华棂看着窗外,轻笑:“是挺感慨。”
田桐:“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接机前,田桐就得知消息,华棂受聘京市高校当助理教授。
华棂垂眸:“现在还说不准,那边研究室还有些课题没结束。”
“嗯,学校有住处吗?要是没安排你就先住我那。”
华棂:“有。”
田桐瞪大眼睛:“京市寸土寸金,学校这么大方?”
华棂笑了一声,没有细说。
但田桐大概猜得到,作为引进人才,华棂大概享有更为优渥的条件。
田桐算是唯一清楚华棂这些年动向的人,如果不选择回国,她在国外顶尖高校也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报酬更为可观。最前沿的物理学门槛太高,田桐不太懂她到底在研究什么,只知道好友在那个圈子算是很被重视的新秀。
六年前,华棂本科毕业,而后赴美硕博连读,她的导师是提出高维宇宙概念的第一人,对理科头疼如田桐都听过这位教授的大名,所以她对华棂的研究方向有个粗浅的定论——不食人间烟火。
研究理论物理的大多有些不接地气,田桐却觉得,华棂的变化正相反。
粉红色宝马行驶在马路上,很是显眼。
华棂的目光落在田桐的橘色脑袋上,“你的叛逆期似乎来得有点晚。”
“什么啊!”田桐哈哈笑:“我也不想的,但是我们娱乐圈就得这样,头发越怪,赚得越快!”
田桐毕业后从事传媒行业,从底层一路做起,最近好不容易被委以重任,要独立制作一档恋爱综艺。从知道消息前的两个月,她就已经开始筹备项目,现在更是从头到脚把自己往娱乐圈女魔头方向倒腾。
华棂对不理解的事物不予置评,视线转向她闪耀的钻戒,眉头微皱:“我记得三个月前你还在相亲,现在是?”
“当然是订婚啦!”田桐看向自己的戒指,趁着红灯的时候举起来展示,“从相亲到订婚,正好三个月!”
华棂沉默两秒:“对方人品怎么样?”
田桐刚想说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腼腆:“那个,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但是你太忙了嘛,我就忘记了。”
华棂敏锐察觉不对:“我认识的?”
田桐思索片刻:“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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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停在高档小区车库。
电梯里,田桐神秘兮兮:“你先猜猜他是谁。”
“……”华棂:“不想猜。”
田桐晃着她的胳膊:“啊,你猜一下嘛,我当时跟他相亲的时候都惊讶死了!高中时期大男神诶!你肯定也会惊讶的,我都搞不懂他怎么也被家里人押去相亲的……”
被吵得受不了,华棂提炼出关键信息,缓缓皱眉。
名字还没说出口,电梯门开,男人已经等在门外,帮她们拿好拖鞋。
“好久不见,华棂。”纪郢洲微笑打招呼。
华棂停顿两秒,“好久不见。”
纪郢洲顺手接过田桐手上的购物袋,“先吃饭吧,吃完可以先休息一下,你这么久没回国,让桐桐带你去逛逛。”
当着好友的面,田桐不好意思太亲昵,特意挨着华棂坐,嘀咕道:“放心吧,我知道你不爱逛街,尽管睡觉去,一会儿我把他轰走。”
纪郢洲眼带笑意,“说我什么呢?”
田桐:“说你帅,做饭又好吃。”
“嗯,谢谢,但这是点的外卖。”
田桐从善如流:“点外卖也这么会点。”
纪郢洲摇头失笑。
他向来不会让客人冷场,目光一转,像随意拉开话题问:“华棂这次回来多久?”
华棂眸光微顿,“说不好。”
“挺多高中同学都在京市,正好后天霖子组了个校友局。”纪郢洲顿了顿,看向田桐,“你不是不想跟我去吗?正好华棂来了,你有伴。”
田桐犹豫两秒,尚未开口,就听华棂淡声道:“抱歉,我就不去了,后天我要回z市一趟。”
纪郢洲眸光一转,微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