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32

  一个、两个、三个……入口的栗子已从微烫变得温热,代真像是累了,手一松,余下的栗子落了一地。

  她后背靠在木椅上,眼睛微眯,似乎陷入了浅憩。

  石灯里的蜡烛燃尽,一个接一个地熄灭,西园此时只剩下月光照映。

  卖栗子的老妇人从树后走了出来,这里几乎已没有人,只有草丛里传出虫鸣。

  老妇人看向代真的眼睛中,闪烁着讥讽的光,她悄悄地靠近代真,走近了,看到地上散落的栗子。

  “听说你放出狂言要击毙我,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怎么没有认出我呢?”

  代真的眼睛仍然闭着,但她回答了老妇人的问题,“我认出你了,从你靠近我的那一刻我就认出了,我不过是在等。”

  老妇人吃惊地看着她,“等什么?”

  代真睁开眼睛,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等那些乘凉的人们回家。”

  老妇人惊讶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她突然笑了,笑声如银铃一般,“你吃了我的糖炒栗子么?”

  代真道,“当然,四周还有我剥下的壳。”她还指着地上示意。

  “味道如何?”

  代真思考了一会儿,似在回味,“还算香甜,但你不该在里面加了那些药,这破坏了栗子的香味。”

  老妇人的脸沉了下来,“看来你是个合格的大夫,可惜,你不该自大地来找我。”

  代真仍旧坐在原处,老妇人已从篮子里抽出一双短剑,剑柄上系着红丝带,闪电般地刺向她的咽喉。

  仿佛剑光到达的下一刻,代真同时闪到老妇人的左侧方,她用巧力击向剑柄,本该震落的短剑只脱手片刻,又被老妇人握在手中。

  剑光不断闪动,织成一张密集的大网向代真扑了过来,四周的树叶花苞被剑光扫过,落下的瞬间被更加密集的剑气绞成碎片。

  代真手无寸铁,只能不断闪躲,她已许久没有过这样你死我亡的对战了。

  公孙大娘的剑很快,很灵活,但代真内力浑厚非她能比,因而可以游刃有余地躲避。

  地上的栗子在两人追逃间被踩扁了,代真又挑衅一般,将公孙大娘篮子里的栗子也都踩碎。

  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血腥气。

  公孙大娘突然停止攻势,站在原地,探究地看着代真,“你的两个情郎呢?陆小凤和花满楼不是都在么?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对上我?”

  代真也停下,她脸上的笑容在公孙大娘眼中十分碍眼,那是一种笃定的笑容,“你觉得呢?”

  公孙大娘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你受伤了?我明明没有碰到你。”

  代真将伸出自己的左拳,有血沿着她手心的纹路流出,滴落在地面,炸开一朵小小的血花,“你说这个么?”

  公孙大娘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拳头,空气中浮起一种奇特的香气,好像是突然出现,她的眼前出现了重影,手脚无力,连站着都很困难。

  “叮啷、叮啷——”公孙大娘手中的两柄短剑先后掉落在地上,很快她自己也站不住,后仰倒了下去。

  不知哪里的萤火虫飞了过来,亮莹莹的一小点,高低左右地盘旋着,公孙大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它转动。

  “你、你什么时候下的药……”短短的一句话,公孙大娘说的气喘吁吁,她眼中生出强烈的不甘与后悔,手指发狠地抓着地面,“我不该、轻视你的……”

  代真走到她的视线范围内,冷漠地“看”着她,她松开的左手依然在滴血,“啪嗒”的声音炸裂在公孙大娘的耳边。

  “很多人都这么说,这是失败者专属的一句话。”

  寒气渐起,代真的神色变得沉痛,“觉得荣幸吗?这是我特意为你研制的毒药,以你放在糖炒栗子中的毒药为基底,以我自己的血液为引。

  和你手下的那些冤魂,死于同一种毒药,也不知到了地下,他们能不能去找你讨个公道!”

  公孙兰的意识渐渐迷离,即使她死撑着不肯合上双眼,也还是抵不过身体的生理反应。

  意识抽离的一瞬间,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个盲眼大夫悲天悯人的神情,她只来得及在心中念叨一句“伪君子”就完全坠入了黑暗。

  这时,园子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代真皱着眉警惕起来,她听力卓绝,却未受过干扰训练,连绵不绝的鼓声完全打乱她周围的声波,她第一次无法确定四周的情况。

  不仅如此,随着清凉的夜风吹来的,是潮湿植物沤出的浓烟,又呛又熏,这下她也什么都闻不到了。

  几乎是凭着直觉,代真躲过了来势汹汹的一剑,但她躲的十分狼狈,衣衫险险地被划破,踩在圆滚滚的树枝上脚下又一滑。

  来人没有给她缓冲的机会,很快又提着剑不停进攻,往往是剑光已到跟前,代真才察觉出一点端倪,急忙闪避,她又与公孙大娘周旋耗费了不少内力,此刻境况不太好。

  代真呼吸急促,身上已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没有内力支撑的她已是强弩之末。

  四周不止一个人,他们的攻势不知为何停止了,代真紧紧握着手中的公孙大娘的短剑。

  她已经习惯了震耳的鼓声和呛人的烟雾,可惜,这两样东西带给她的干扰不是习惯就能解除的。

  陆小凤和花满楼现在都没到,应该是被人缠住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代真凄惨的笑了,叫了一声,“金九龄!”

  她的声音被鼓声盖下去,站在不远处的金九龄只见她嘴唇开阖,猜测她是叫了他的名字。

  金九龄看着代真,她身上的青衣几乎被血染透,整齐的头发散落几缕,脸颊沾上了灰尘。

  他只顾着看代真,迟迟不肯下达诛杀的命令。

  直到东边出现一道红色的信号弹,那代表着陆小凤和花满楼已脱困。

  金九龄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向下一斩,“行动!”这一命令,断绝了他心底所有对代真的柔软。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附近的大鼓那里传来几声惨叫,没有了声息,点燃的浓烟也被浇灭。

  金九龄蹙紧眉头,猎鹰似的目光投向那里,只见一队同样身着六扇门制服的大汉包围了过来。

  这配合无间的动作,整齐划一的作风,令行禁止的果断,让他想起了聂旭,下一刻,他想的那个人就出现在远处。

  聂旭带着玩味的笑容,远远的和金九龄对视一眼,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金捕头,我奉上峰命令,来捉拿绣花大盗。”

  金九龄一愣,强笑道,“公孙大娘么?她已经被击毙……”

  “不不不!”聂旭摇着头打断他,破有深意地指着他,“是你!”

  “呵!”金九龄冷笑一声,“聂捕头,你我同僚一场,纵然往日多有摩擦冲突,你也不能如此污蔑金某啊。”

  聂旭走到支撑不住的代真面前,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缓一缓,同时两人手掌藏在袖子里交换了暗号。

  “是不是污蔑,要看后续调查,我接到了这样的命令,只知忠诚执行,金捕头有冤,还是去刑部大牢申诉吧!”

  正当此时,陆小凤和花满楼也赶到了西园,他们不设防下被金九龄在茶水中下了药,一醒来就挣扎着往这里赶,此时身体也不过恢复了五六成。

  见到浑身是伤的代真,花满楼几乎站不住了,他腿软地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奔到代真身旁,看着她身上几乎布满了伤口,眼眶一红就要落下泪来。

  经此一遭,他不必提醒也知道金九龄有问题,手指小心地拨开伤口附近的织物,“怎么会这样,是金九龄伤的你?!”

  陆小凤眉头紧蹙,面沉如水,心疼地看着浑身是血的代真,又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金九龄。

  情况已愈发不妙,聂旭、陆小凤……哪一个都不是他能轻易灭口的人。

  金九龄脸色铁青,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他几乎品尝到绝望是什么滋味。

  不该这样的,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怀疑他的代真灭口,这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女人,是他曾有一刻幻想过和他共度余生的女人。

  他已经快要成功了,今日过后,世人只知道代真为抓捕“绣花大盗”公孙兰而死,而公孙兰会带走所有的嫌疑,死无对证。

  他已经成为了平南王府的总管,加上劫掠来的财宝,足以让他下半辈子过得风光阔绰。

  这些却都破灭了,金九龄脸色由青转黑,问聂旭道,“你说是上峰命你来抓我,哪个上峰?”

  聂旭看了一眼代真,“就在你眼前。”

  “你说代真?”金九龄的脸突然僵硬,他想到什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信过我,哪天你来找我说的话,其实是为了刺激我出手,对吗?”

  金九龄的心在滴血,当他决定杀死代真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这辈子都不会痛了,可现在知道代真欺骗了他,他又觉得心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

  在月色映衬下,代真的脸色已变得惨白,伤口的疼痛也让她不断冒出冷汗,但她仍坚定地说道,“对!”

  金九龄忍不住道,“为什么会怀疑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