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论剑23

  初春时分,嫩绿染上枝头。

  今日晴光正好,城中商家的生意不复前些日子的冷清。

  晌午,胡桃街上的老字号老陈饭铺里又是客满。

  老陈饭铺回头客多,一是因为饭菜便宜、味道的确不错,二嘛……

  则是因为它对面那家同样是老字号的大酒楼了。

  但见它装潢豪横、二楼那个黑底金边的招牌上金灿灿的“闻香下马”四个大字在日光下格外招摇,离得八丈远都能瞧得见。

  一楼四扇大门敞开,楼上临街的窗棂也尽数大开着。

  老陈饭铺客多,闻香下马却又不止比它多上多少倍了。

  只从敞开的大门、以及窗口一闪而过的匆匆人影便能窥见酒楼内有多热闹,更别提楼内人声鼎沸,时不时更有吹拉弹唱声传来。

  “闻香下马”的东家大有来头,不光是装潢大手笔,请的厨子据说祖上那也是转给皇帝老爷做菜的御厨、掌柜与伙计个个来头不小,便是楼里唱小曲儿说书卖艺的,也一样非比寻常。

  这样的大酒楼,身上银钱不足的寻常老百姓自然不敢抬腿进去。

  那他们也想听听曲儿、听老先生说书又要怎么着?

  当然是要进对门的老陈饭铺了。

  自来依仗口齿吃饭的,那嘴上功夫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唱曲儿说书人,他们无论嬉笑怒骂泣,声音也是一样的清亮、吐字总会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闻香下马”大门窗棂敞开,老陈饭铺里听得一清二楚。

  老陈饭铺的熟客们听着对门楼上一声脆响,当即便有人站起身来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堂中众人收声。

  今日老陈饭铺里坐着的一多半都是熟客,听见脆响就知道是那“一枝春”姑娘要唱曲儿了,不必人叫便尽皆安静下来。

  几个新客见众人都不出声,自然也便收了声。

  楼中传来一段清丽悦耳的唱词。

  “点火樱桃、照一家荼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

  唱到“肠千结”三字时,真真的愁肠千结、无处可解,婉转凄苦,令听者几乎落下泪来。

  饭铺中诸人一时听得痴了,连扒饭的筷子都悬在半空不动。

  好在那位歌女立时便又曼声唱到了下半阙:

  “层楼望,春山迭,家何在,烟波隔。把今古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余音绵长,凄切哀婉。

  一时只听得大酒楼、小饭铺里诸多汉人宾客俱是悄无声息,一时红了眼眶。

  却原来,此处正是汴京路的一座小城,名唤淅川。这淅川城正与京西南路的均州武当郡的郧乡接壤,两地百姓常有姻亲往来,口音总有个八分相似,难分彼此。

  宋室南渡后,金兵铁骑步步紧逼,到如今,汴京路却已被金国收入囊中,淅川自然也属于金人国土了。

  这歌女一曲唱的乃是稼轩先生的一阙《满江红》。

  词意十分简单,只须稍通文墨一听便知。

  “家何在,烟波隔……子规声声劝人归,归难得。”

  城中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淅川人更是祖祖辈辈都自称中原人,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又归了金国。

  金兵视汉人犹如牛羊,打骂欺辱都是常事,便是一个不高兴把人一刀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楼上楼下俱是寂静无声。

  陡然间一道粗犷的声音突如其来,话也说的刺耳得很,只听他哈哈笑道:“这小姑娘嗓子真不错,咋不唱了?继续啊!别再唱这啥恨啊归的,唱点高兴的!小美人儿,会唱十八摸不?给爷来一段。”

  这人说话强调古怪,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饭铺里的客人们听得暗暗皱眉,在心中骂娘。

  紧接着就听见对面二楼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以及桌椅倒地的动静。

  “大爷看上你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惹得爷爷我不高兴大开杀戒,你们这儿的人可都没好果子吃!”

  饭铺里的客人纷纷眉头紧锁,神色又恨又怕,但在这间实惠小饭铺里用饭的多是普通老百姓,他们都知道对门酒楼里的人惹不起。

  众人一时都满心盼着酒楼里有哪位英雄好汉看不过眼,出手惩治那横行霸道的恶客。

  这瞬息之间,已能听到对面楼里歌女惊惶的呼救声、酒楼掌柜伙计等人告饶声越发急了。

  先前那找事的恶客出口的污言秽语也是越发不堪入耳了。

  铿锵的兵戈声响起,眼见大祸将至。

  一大一小、一豪华一简陋两个店里一时尽皆悄然无声。

  却又与片刻前听见那歌女婉转动人的歌声时的悄无声息截然不同。

  他们多是祖辈住在这淅川城中的,哪能不知道,自从此地改了归属后,他们这些汉人都要在金人手底下讨生活,日子一日比一日更难过。

  老百姓无论富贵与否,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只怕引人注目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除了金人或是找了什么金人认干亲找靠山的,又有谁敢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惹事?

  那酒楼里的十有八九是金人,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在人家眼里与牛羊无二,哪敢随意出头?

  自己一条命没了也就没了,这世道左不过是熬日子罢了,祸及亲朋那才真正是悔之莫及。

  众人越是愤怒、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又越是憋闷。

  小小饭铺里,气氛一时竟极为肃穆沉重。

  “啊!你们要恁啥!”

  耳听得对面楼上又是一声女子惊恐至极的尖叫声传来。

  小饭铺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站起一个人来。

  动静不算大,但此时饭铺里头落针可闻,何况还是一个大活人站了起来。

  诸客刷地一声都将目光移了过去。

  他们动作已够快了,却仍是什么也没瞧清楚,目之所及只瞧见一道人影倏忽而过。

  饭铺众人反应倒也不慢,立刻想到——

  行动如此之快,那必然是江湖中人了。

  那位没瞧见长什么模样的大侠身手不凡,定然能狠狠惩治一番对面酒楼里的金狗!

  如老陈饭铺诸人所想,酒楼里逞凶的正是金人。

  且还不止一个。

  两个男人在嘿嘿笑着撕扯一个女子的衣衫,那瞧着二十岁上下的女子不过是个普通人,哪能快过粗手长脚的男人?

  她左闪右避总也躲不开,男人蒲扇般的大手猛抓过去,总能从她衣衫上抓下一条布来。

  女子脸上泪痕斑斑,喘息不已,已是连呼救求饶的气力也没有了,躲避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动作稍大一些便能见着她手臂、腿上雪白的肌肤,眼见着片刻后就要衣不蔽体。

  三个长相粗犷的男人在一旁看戏。

  楼上另外三桌却坐着六个汉人模样的人,男女都有,各色武器傍身,瞧他们太阳穴凸起、眼中精光大盛,分明都是内力精湛的江湖人士。

  其中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冷笑,手放在兵刃上。

  正是这随时便要三尺的模样,才吓住了这酒楼里的掌柜伙计、普通食客等人。

  “啊!”

  那女子又是一声惨呼,后背上的衣物又被扯掉了一大片。

  她咬了咬牙,猛然朝墙壁撞去。

  却撞上了一堵软软的墙——

  难道、难道这些恶人竟连死都不让她清清白白去死么?

  她悲愤至极,猛然抬头,却见到了一截精致小巧的下巴。

  女子?

  她在这楼中苦苦挣扎了许久,早已对旁人出手相助不抱希望。

  这又是江湖人又是金人的,哪个敢插手帮她?

  这女子——

  歌女思绪至此,便见反手脱了外衫披在自己身上的姑娘从背后拔出一把清凌凌的长剑来。

  这名外号“一枝春”、小字玉娘的歌女自幼便不知被多少人夸奖嗓音动听,否则也无法以此为生了。

  可救下自己这位女侠一开口,她却觉得声音比自己得好听多了。

  不不不,自己一个卑贱歌女,与女侠怕有云泥之别,哪能与人作比?

  只听那女侠盯着其中一人问道:“庆州双钩甘永杰?”

  她虽然沉着脸,但问话的语气并不吓人。

  玉娘就见楼上原本把自己当猫狗一样的金人、那几个带着武器的人都是大惊失色。

  十几人立时聚在一起,手握兵刃,齐刷刷地盯着她身旁这位女侠,紧张不已地问道:“越女剑楚蓝?”

  玉娘生平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她也全然不会武功,此时却是在心中反念了三遍“越女剑楚蓝”这五个字,忍不住鼻子一酸,又悄然落下泪来。

  楚女侠并不理会出声那人,而是先安慰了她一句:“别哭,去那边看着我给你报仇。”

  玉娘点了点头,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她抬手去擦,泪水却是越擦越多。

  她索性也不擦了,抱紧了楚女侠给她披在身上的外衫,连连后退了几步靠在二楼墙角,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手持利剑的女子。

  楚蓝把人暂时安顿好了,这才回过头来。

  她还没开口,对面守住了楼梯与窗口、站成弧形将她团团围住的十几人便又是一惊。

  那个被她点了名的使双钩的甘永杰盯着她,咽了口唾沫问道:“你想干什么?”

  楚蓝冷冷地说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话音一落,楼中雪光一闪,她人已挺剑而出。

  本章词引用辛弃疾《满江红·点火樱桃》,标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