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瞧着要落雨了。”
家僮躬着身子,有些不解的顺着房玄龄的目光往窗外头看去。
“医工嘱咐了,阿郎的身子受不得寒。”
见房玄龄只是沉默地坐着, 目光沉静, 家僮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自作主张地上前轻轻合拢了那扇开了道缝的木质窗门。
他家阿郎已经在府中闭门谢客了整整两月有余了, 往常也有同陛下闹过别扭,更严重的罢官罢职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往往闹不过半旬陛下便先低了头将他家阿郎哄了回去,也不知晓这一回是怎么了, 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半点动静, 偏偏他家阿郎是半点不着急的模样,实在是叫他这个做下人的人心焦。
似乎是他忧虑愤懑的情绪太过外溢, 房玄龄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冲着家僮抿唇笑笑:“去将我书房中案桌上的那几册公文拿来。”
家僮的眉头当即聚拢到一处, 倒是生生叫小小年岁的他拖长了些许,让不知情的人来看还以为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呢。
“阿郎, 陛下都……”
到底是没有将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家僮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才在房玄龄含着笑意的眸子中渐渐垂下了脑袋呐呐开口:“反正阿郎如今无官一身轻, 何苦还要这般幸苦, 省得熬坏了身子, 叫奴看着也心疼。”
房玄龄沉吟片刻,像是被家僮说动了一般叹了口气:“也是,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午后怕是要落雨, 吩咐下去今日午膳多摆一副碗筷。”
想着这几日瞧见的他府前的熟悉的身影,房玄龄笑了笑, 这半个月下来好不容易今日要落雨,他家陛下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家僮一时有些糊涂:“今日是有谁要登门拜访吗?”
房玄龄顿了顿瞥了家僮一眼:“就是你口中的陛下,瞧着时辰还早,我便小憩片刻,你先准备下去吧。”
直到出了房门家僮还有些迷迷糊糊,搞不明白怎么他家阿郎就笃定陛下今日要来,还会留下来吃午膳?
家僮想着下意识抬头望天,这样的天气陛下真的会出宫吗?
但尽管心中万分不解,家僮还是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在门闭上的那一刻,家僮不由自主地透过门缝往里瞧了一眼。
斜斜倚靠在床榻之上的房玄龄已然闭上了眸子,一双眉眼微微皱着,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太极宫,丽政殿。
瞧着心不在焉的李世民,长孙嘉卉忍着笑意推推他的胳膊。
“还不出发吗?我这可没为二郎留饭食。”
“谁说我要出宫的?”
李世民嘴硬地收回看着殿外的视线,轻咳一声。
长孙嘉卉掩唇:“我可没说二郎要出宫。”
是了,在长孙嘉卉开口的一刹那李世民便反应过来了,他起身懊恼地闭了闭眸子:“罢了,我去去就回。”
长孙嘉卉盯着李世民略显匆忙的背影,笑着向身边人嘱咐:“晚膳多备些,只怕房公会跟着一道回来。”
两个都是倔强的脾性,不过她家二郎到底还是心软,前脚才怒气冲冲说好了要三个月不理会房玄龄的,如今这才两月便忍不住了。
不过估摸还是因为前几日房府传唤了医工,这叫日日私下偷偷关注着房玄龄的李世民当即就急切了。
更不要提这二人无言的默契了——李世民日日只不言不语地将公文册子送到房府,偏偏房玄龄还就这么日日处理完后又着人送回来,除却一个名头,实则同往日也没什么差别,可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长孙嘉卉思及此笑着摇头,最后还不是二郎先低了头吗?又是何苦担心了两个月,倒是把他自己弄得茶饭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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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府。
房玄龄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眼皮子似有千均之重,心间莫名其妙堵得慌,无言的惶恐弥漫上来,他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眸却发觉自己居然到了个眼生的地方——这不是他的府邸。
做梦吗?
可是……房玄龄感受着脚下真实的触感,他攥了攥拳,既然是梦感受又为何会如此清晰?甚至周遭的景致都是那么纤毫毕现。
索性也想不明白,房玄龄愣在原地好半晌这才想着要寻个人问问这是在哪,他得赶紧回长安寻李世民。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思绪刚刚扬起,一个慌慌张张的带着包袱的衣衫褴褛的身影便直直冲他而来。
手中的动作快过脑子,房玄龄一把握住了那人的胳膊。
他居然将人拽停了?他的力气何曾这般大了?
隐约的念头闪过,但此刻的房玄龄没心思去追究琢磨,他对着那人急切开口:“这是何处?敢问距离长安有多远?”
话问出口房玄龄却没有觉得丝毫不对,比如他为何会突兀出现此地,比如他在出现此地前是在做什么,仿佛都不记得了,也仿佛都不重要了,只有此时他问出口的问题才是他最为关心的。
那个人惊恐地抽动着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垮着脸冲着房玄龄吼道:“说什么胡话呢,当今世道哪还有什么长安,我们的主上我们的陛下不是已经一把火将长安烧干净了吗?!”
似有一道惊雷劈头盖脸落下,震得房玄龄脑子嗡嗡作响,他听不明白眼前这人说出的话,瞧见那人的嘴巴张张合合,世界像是在一瞬间陷入了静谧,他只能听见自己轻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烧……干净了?”
可分明,分明他的主公,那个惊才艳艳的少年郎不是已经将这个提议给顶了回去吗?分明他已经智退突厥了不是吗?那长安又怎会……
恍若大梦惊醒,房玄龄整个身子都是颤抖的:“今夕是何年?”
本还满面怒容的人愣了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房玄龄,瞧着人模人样的,奈何居然是个傻的,真是晦气。
可偏偏这人拽人的力道大得很,他根本走不了:“武德十一年,快放开我,突厥都快打过来,你想死我可不想死!”
不是只有武德九年的吗?房玄龄几乎是脱口而出:“秦王呢?有秦王在突厥又怎么会……”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骤然红了眼眶字字泣血:“死了,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我们了!”
房玄龄只觉得眼前阵阵发白,脚下一个踉跄,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一样,他的脑子居然莫名奇妙地涌入了大段大段他既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在这个记忆当中,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武德八年的那杯毒酒李世民没有躲过,甚至在此之后彻底伤了身子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也或许是知晓了李世民的情况,那个自私又冷漠的帝王难得起了些愧疚的心思,东宫也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可是,这又有何用呢?
房玄龄被调出秦王府,远离长安,他最后收到的关于李世民的消息……是他的死讯。
摇摇欲坠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李世民的死仿若一个讯号,在外镇守一方的李靖、李世勣反,本就惴惴不安的天策府众将叛逃于洛阳起事,打出为旧主秦王报仇的旗号,将李承乾推到了台面上,一时间朝野上下无不震动。
而唐廷的内乱所引发的后果还远远不止这些,宽厚仁义的李世民身死便再也没有人能压住那个喜好杀降对外人多有刻薄的李渊了。
正是造反的好时机,那个神通广大的李世民死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反王旧部像是捉住机会,在一旁虎视眈眈。
然而还未等皇帝与太子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北边的突厥来势汹汹,没有放过这个唐廷内乱千载难逢的机会,寇边渭水,剑锋直指长安。
而后,山河破碎,王都南迁,曾经繁华的长安付之一炬。
天下一统转瞬即逝,已然有了四分五裂的趋势。
更加糟糕的是,李渊的位子虽然坐得不稳,但是他的身子倒是康健的很。
李建成眼见身边的幼弟渐渐长大,而他自己身上还背着个暗害秦王的罪责,虽然这件事被李渊给压了下来,但是难保不会有一日李渊将他给推出去顶罪……
所以就在前一个月,听闻宫中又生了变乱,只是因为战乱消息实在难传,房玄龄并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但唯有一点,外患未平,内乱又起,这样的一个朝堂恐怕是延续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他分明记得李世民是好好登上了帝位的,甚至在这之后不过三四年就一举覆灭了突厥引来各邦来朝。
可为何如今却是截然相反?
房玄龄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愈发昏沉了,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渐渐消散,他却怎么也捉不住。
再次睁开眼时,是一片荒凉,血腥气浓重刺激得房玄龄神经紧绷,他下意识左右看去——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双眸。
心口一滞,难忍的疼痛叫他的额角青筋鼓起,他喘着粗气狼狈地半跪在一具眼熟的尸体前。
那是往日当中最爱笑闹也最是沉稳的杜怀信,只是如今的他却是再也睁不开那双眸子了。
他的身上穿着甲胄,腰腹处大片大片的血迹,零散的箭头散落周围。
房玄龄呼吸颤抖,他的目光往上死死聚拢在杜怀信的脸上,左面颊至眉眼处是一道拖长了的伤疤,暗沉的血迹星星点点洒落,外翻的皮肉已然现了白,显然了死了一段时间了。
房玄龄垂在身侧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到杜怀信的身侧,是以保护他的姿势的罗士信,罗士信带血长枪的边上是表情狰狞的突厥人。
他又想起来了。
那些人说得好听不想再管这天下了,只一心念着替李世民报仇。
可仇恨与惊惧却是多么的虚无,唯有利益是永恒的,最初撑着的那一口气最终还是消散于现实面前。
前有唐廷后有突厥,又有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因此后来原天策府内部大吵了一架。
人都已经死了,他们为了李世民坚持了快两年之久已然是仁至义尽,而且就算他们成功了又如何,一个小孩子能治理好天下吗?
所以以侯君集为首带了一批人自立门户,反正天下都又要大乱了,自是能者居之,李家做得了皇帝,怎么其他人不行?
但还有另外一批人选择了坚守,他们的坚持看起来愚蠢至极,但这是为李世民报仇,更是对这个不公的世道的反击。
缘何有功之人只能落得这样的结局?
缘何打下天下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人得色?
缘何忠诚良将到最后都要被扣上一个早就野心勃勃想要谋逆的帽子?
天道何其不公!
房玄龄怔怔的,只觉得手背上湿热一片,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居然落了泪。
可嘴上说不愿再管这天下,那些选择坚持的人又哪里真的舍得李世民幸幸苦苦打下的天下守护的百姓便宜了突厥去。
房玄龄弓着身子,心尖的灼烧疼痛叫他险些喘不上气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茫然地左右环视,好多熟悉的人,尉迟敬德,秦叔宝,李道玄……甚至还有不擅军事的长孙无忌。
所以明明知道是陷阱,明明知道是李渊故意将他们推出去挡着突厥去送死的,可他们还是选择战至力竭,直至死亡。
他们丧了命,但却为这一地的百姓赚得了逃跑的机会。
值得吗?
李渊都不在乎的事情,他们这些本该能苟活一命的秦王旧部却为此送了命,值得吗?
可又哪里不值得!
房玄龄紧紧攥着脖颈处的衣襟,泣不成声。
等房玄龄模模糊糊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战场了,而是在已然成为焦土又荒凉非常的长安。
房玄龄愣愣起身,像是有什么东西指引他归家一般,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当初秦王府的位置。
这个地方如今已被突厥人所占据,当初的火烧长安还是太过仓促了,倒是替后来的突厥留下了些粮食补给。
所过之路有来不及迁出的百姓,有凶恶的突厥人笑闹着一刀将人挑起,而后便哈哈大笑朝身边人炫耀自己的武力。
又是一个突厥人皱着眉翻阅着晦涩难懂的文书,他抓了抓脖子随意将手中的东西撕毁一抛,漫天飞舞的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就如纷飞的雪,某种意义上来讲居然漂亮极了。
房玄龄抬眸伸手捉住了一片,那是李渊南迁慌忙之下来不及带出的朝廷公文文书,除此之外……房玄龄的目光左移,是凌乱破碎的前朝旧史,四百年大乱南北对峙百年,本就史料不全,几代人的坚守如今更是全数被毁,再过个一二十年,这些旧事还有机会重见天日吗?
房玄龄突兀一笑,此刻的他好似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人能发现他,而他却也恍然不觉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到了从前秦王府书房之地。
已经再也瞧不见从前的影子,房玄龄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本褶皱又覆满尘埃的文书上头。
房玄龄的心怦怦直跳,他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半跪在地将其捡起,不过翻开的第一页,入目的是熟悉的字迹。
纵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世民的字依旧是锋芒又充满锐气的,就好像他这个人一般,从来都是不惧天地任他而行。
那是……上万字的谏言奏表。
民生,军事,甚至连要如何御敌突厥要择那些将领他都一一写下了。
只是可惜,这样的一份奏表如今却落了灰尘孤零零地躺在此处。
李渊看过吗?
房玄龄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奏表捡起,仔仔细细抹去了上头的灰尘,而后他将奏表放到心口的位置,泪流满面。
好像是过了许多年,又好像不过是过了几息的功夫。
房玄龄只觉得自己是大限将至,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起来。
武德九年,秦王故去,突厥南下,天下再度大乱。
武德十一年,太子李建成发动兵变软禁李渊,可他那那心心念念的位置不过做了一年,便死于李元吉手中,至此唐廷彻底四裂。
突厥入主长安,隋末大乱再度重启,只是这个时候没有李世民,突厥有了足够的时机修养生息,本就控弦百万的突厥更加强大。
不仅如此,西域各国同样虎视眈眈,而近来才崛起的高原之国吐蕃更是想要掺和这早已乱得不成样子的中原一脚。
可分明不是这样的,房玄龄撑着病体,早就遗忘了几十年的记忆悉数涌上。
他记得突厥不复,他记得西域畏惧,他记得吐蕃示弱,他记得长安繁华,他记得万家灯火映入眼帘。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究竟哪个记忆才是真实?他已然分不清了。
在房玄龄的临终之际,唯有旧梦中的少年郎和那个万国来朝的长安依旧熠熠生辉。
那是他曾经见证的长安,却也是这场旧梦中再也寻不回的长安。
那样一个应该与长安一起名垂千古的少年郎,终究是与这座古老的都城一起,淹没于时间长流之下了。
胡姬美酒,春风烟火,世间再无繁盛长安。
豪迈强盛,肆意风流,世间再无贞观与他。
“不要!”
房玄龄猛地喊出声,他睁开双眸。
李世民方方伸出想要探一探房玄龄额头热度的手就这么尬尴地停在了半空。
李世民咳嗽一声飞速抽回手视线飘忽:“朕听闻你病了,所以今日来看看你,你莫要多想,朕还生着你的气呢。”
房玄龄怔怔盯着李世民,那样一个鲜活的李世民几乎是瞬间冲淡了梦中所带了的心窒之感,他忽而勾唇轻笑出声,泪水再也抑制不住落下。
还在为自己找补理由絮絮叨叨的李世民显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房玄龄的异样。
话说到一半,李世民的余光瞥到房玄龄的神情,后续的话是再也说不出口了,他焦急地一把握住房玄龄的胳膊:“我方才是在同你说笑,我这回来就是想着叫你官复原职的,谁让你这般倔强惹我生气,我……”
李世民的声音一顿,因为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处一沉,原是房玄龄将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胳膊处。
“陛下,二郎,你无事就好。”
李世民欲言又止,他张了张口声音中带了些关切和不解:“我怎么会有事,反倒是玄龄,怎么哭了,我自认我的话也没这么重吧。”
房玄龄深吸口气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方才做了个噩梦。”
“那样的一个没有陛下的梦,臣真的是再也不想经历了。”
房玄龄的声音很轻,轻到李世民听不真切,所以李世民就直白地问了出来:“什么?”
房玄龄起身:“没什么,臣只是觉得有陛下在身侧,实在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桩事了。”
“早就为陛下备好了碗筷,走吧。”
李世民也不知为何轻笑一声,他侧首看向窗外落着雨,语气中带了些自得:“落雨了,我走不了了,玄龄需得好好伺候着我等雨停,可不是我要故意留下的啊。”
房玄龄垂眸,遮掩了住了那一丝好笑与庆幸:“自然,臣又哪里敢违背陛下的命令。”
李世民哼笑:“等雨停了就随我入宫一道吃晚膳,我可不会白白蹭了玄龄的。”
房玄龄打开房门,雨丝落在面颊上,不远处有匆匆忙忙端着菜肴的家僮,廊下还有嬉笑低语的侍女,似乎隔墙府上还传过来了热闹欢快的丝竹之声,这些是他渴求了一辈子的人间烟火。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完完全全清醒了过来,方才那个梦是假的,长安还好好的,李世民还好好的。
长安贞观与他,皆在,就在他的眼底。
房玄龄笑了笑回首:“陛下快些与臣走吧,菜都该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