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入座的时候, 人还不是很多,他左右瞧了瞧,发现了坐在他对面的长孙无忌。
杜怀信思索了片刻终是起身走到了长孙无忌跟前:“眼窝青黑, 今日可是陛下与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宴会, 莫要出了差错, 你这段日子在忙什么?”
长孙无忌一个激灵颇有些不满:“什么老家伙, 你要自认我可不认,我这浑身都还有劲呢。”
说完发觉杜怀信好笑的神情,长孙无忌顿了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行了,与你说说也无妨, 陛下去岁不是给了我一个不高不低的实职吗?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揽着修书的活。”
杜怀信一愣:“修书?”
长孙无忌自得一笑:“名字都取好了, 《唐律疏议》,总览前朝之弊, 述古今之律法。”
杜怀信上下打量长孙无忌沉吟道:“我记得你最开始一直闷闷不乐来着,毕竟空有一身才华却因为身份而无处施展, 这么多年,你这是想通了?”
长孙无忌摇摇头长叹口气:“早便想通了, 虽然身上只有闲职,但抱怨着过一日是一日, 安安生生过一日也是一日, 更何况陛下与妹妹都给了我承诺, 若是在这之前我先挡不住了,岂不是可惜?”
“而且……”
长孙无忌半阖眸子,声音带了些释然:“也并非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施展心中抱负不是吗?因着闲散,我反倒是有更多的功夫去发觉以往我不曾注意的地方, 我开始觉得若是我早早便入了朝,我恐怕不会有今日这般想法。”
“贞观律法比之前朝已然算是完善, 但,还是不够的。”
“你们在朝堂之上长袖善舞,我又为何不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替他替天下出一份力呢?”
“你们往后个个都能名垂青史,至于我这个落后了你们这么多年的人……”
说着长孙无忌忽而轻笑出声,再度睁眼时,杜怀信居然从中瞧出了几分许久未见的意气风发:“我相信我亦然,《唐律疏议》,这就是独属于我的荣耀,谁也抢不走。”
杜怀信垂眸,收敛了此刻心中莫名涌上的情绪:“陛下不是说今日要早些到的吗?怎么也不见人影?”
不奇怪杜怀信突然转换的话题,长孙无忌摸了摸下巴:“我倒是知道一些,听我妹妹讲是这段时日他劳累过多,今日午歇便多睡了会,我妹妹瞧着心疼,便也没有叫醒他,反正时间还早,往昔这般的宴会大多是他等我们,今日我们等一等他,很公平。”
杜怀信叹气:“总是这般,叫我们担心。”
“不过……今日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好些外放的家伙们都回来了,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啊。”
叫杜怀信唉声叹气担忧的主人此刻正睡得熟,丽政殿,长孙嘉卉揉了揉额角,下意识的,她的目光落到了身前人微皱的眉眼之上。
长孙嘉卉伸手轻轻抚过低声呢喃:“怎么老了还是这般好看。”
指尖顺着眉眼渐渐往下移到鼻骨:“也不知晓你在做什么梦?”
话落长孙嘉卉动作一顿,面色骤然白了些许,缓了好一会才压下了心悸之感:“也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二郎,我真的好舍不得你。”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李世民忽而伸手一把握住了长孙嘉卉的柔荑,轻轻摩挲着就好像是安抚一般。
长孙嘉卉垂眸盯着二人相握的手忍不住弯了眉眼:“怎么都睡着了还是这般。”
被悄声抱怨的当事人却并没有半分察觉,因为此时的他正身在御苑当中。
李世民皱眉左右看了看,他这是……在散心吗?
努力回想却是想不起来丝毫前因后果,李世民无奈摇头也不知为何居然半分不着急,就这么慢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窸窣声音响起,李世民脚步一顿,放缓了呼吸缓缓上前,拐角入目的是一处精致的衣摆,拖长在地上。
怎么瞧着有些眼熟?而且就这样式大小,怎么像是个小郎君?
“谁?!”
还未等李世民想明白,一道稚嫩的嗓音炸响在他耳畔,李世民瞬间愣在当场不敢置信地盯着小心翼翼冒出来的脑袋。
那样熟悉的眉眼,那样熟悉的声音,这分明是七八岁时候的他!
怎么会,他怎么会见到幼时的他?是在做梦吗?
李世民深吸口气快步上前半蹲在小李世民跟前:“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李世民瞪大双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是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露怯:“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这是何处?你又是谁,把我掳来这里是何目的?”
瞧着跟个小刺猬一样,李世民忽然觉得好笑生出了些想要逗弄眼前自己的心思:“掳走?我掳一个小娃娃做什么,更何况,我是谁……”
李世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瞧我的脸不眼熟吗?”
小家伙皱了皱眉轻哼一声:“你不是带着面具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果真是小人行径!”
面具?李世民下意识碰上了自己的面颊,分明什么都没有啊,奇怪,难不成在小家伙眼中自己居然是这幅模样吗?
就在李世民愣神之际,小家伙警惕地又后退了半步,确保在眼前之人一击捉不到他之后,小家伙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掌心攥着一块锋利的石子。
他分明是在午歇的,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这个地方,而且看样子这处地方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能住得起的,倒更像是……皇宫。
小家伙咽咽口水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他既失踪,他的阿耶肯定会发现的,而且如果是在皇宫,他那表叔皇帝也不会放着他不管的,他得拖时间,好叫大家来救自己。
小家伙想了想高声开口:“我乃唐国公二郎君,当今陛下乃我表叔,我劝你想明白了,若是求财你便放了我,我可以既往不咎,若不然我出了事,我阿耶和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话落小家伙的眼底闪过一丝担忧,眼前这人的衣着看着华贵非常,定然不是个普通人,难不成是阿耶的仇家?捉了他用来威胁阿耶吗?
但听到了这话的李世民怔在原地,像是有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有听到李渊的名号了?
自从李渊死后,这么多年,他很少再想起李渊,盯着眼前小家伙毫无防备的信任与依赖,李世民莫名红了眼。
他握了握自己的右手腕,才叫自己冷静下来,下一瞬他想要伸手去触碰眼前的自己,谁料小家伙警惕非常,一道破空之声落入耳中,李世民来不及思索一个侧身而后速度飞快一把握住了还来不及放下的小家伙的手腕。
“放开我!混账!”
小家伙涨红了脸,却只觉得眼前之人力道大得吓人,不论怎么挣脱也是无用。
被自己骂还是挺新奇的,李世民轻“啧”一声,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侧,地上静静躺着一块锋利非常的石子。
不愧是他,若是今日换了个人,只怕是要中招了。
李世民笑了笑,倒是越看自己越欢喜。
“都落到我的手中了,怎么,你觉得你还有逃跑的余地?”
小家伙喘着粗气,也不知因为羞恼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他盯着李世民的双眸渐渐渗出了泪水,就这么一眨不眨的,倔强非常。
李世民怔了怔忽然慌了神,他手忙脚乱地抬手抹去了小家伙眼角的泪水,嘴巴上也不停不断低声轻哄着:“莫哭了,我同你说玩笑呢,莫要当真啊……”
谁料这安慰到一半,李世民只觉得膝盖处一疼,是被踹到了麻筋,李世民倒吸一口凉气猝不及防之下居然半摔到了地上,他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又好气又好笑地抬眸瞧着眼前带了些得色的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小家伙只觉得被眼前之人摸过的地方火辣辣一般烫,叫他好生不自在,便是看到那人摔倒了,心中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解气而是莫名的担忧。
想着方才那人温柔低哄的模样,小家伙咬唇颇有些不自在地轻声开口:“瞧、瞧见我的厉害了吧?”
“我的阿耶还要比我厉害十倍呢,赶紧放我走!”
李世民反倒是不着急起身了,他掸了掸自己的衣摆,坐直了身子盘腿瞧着自己怅然道:“我呢,不是坏人,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到此处李世民再无先前的玩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了些沙哑:“只是,我就是想同你说一句,阿耶重要,友人,爱人,他们同样重要。”
“有时候,不属于你的东西,也莫要太过执念。”
李世民垂着脑袋叫小家伙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小家伙却能明显感知到此刻李世民身上冒出的悲切的情绪,他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终究抬步上前小大人一样询问:“是……你阿耶不喜欢你吗?”
从小在耶娘爱中长大的小家伙似乎不明白这世上哪里会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耶娘呢?
不喜欢?
再也忍不住,李世民猛然闭上了眸子,这才没叫小家伙看到自己的泪水:“是啊,应是不喜欢的吧?小家伙,若是往后你同我一样,莫要挣扎痛苦,为了那个人反倒叫真正关切你的人难受,实在是不值得。”
小家伙歪歪脑袋,虽然还是无法理解李世民所说的话,但是……他有些别扭地攥了攥自己的衣袖,而后深吸口气上前一把扑入了李世民的怀中,两只短胳膊努力地想要圈住李世民的腰肢。
“原来你这般可怜啊,算了,我原谅你了。”
“我就勉为其难地抱抱你吧,阿娘说了,抱一抱就能叫人不伤心了。”
“你莫要难受,没有阿耶怎么了?大不了我大人有大量,我来同你做朋友。”
李世民盯着胸口上毛绒绒的脑袋,他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像是有一点滚烫落在心尖,而后逐渐发麻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笑了笑,抬手轻轻摸过小家伙的脑袋:“好啊,你来同我做朋友。”
说着李世民微微后仰身子同小家伙平视:“所以,你也得记住,往后若是碰上了叫你难受的事情,你还有我。”
小家伙的心跳快了几拍,呆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李世民起身牵着他的手:“我带你出去吧。”
没有回应,李世民赶忙往身侧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早就没有了小家伙的身影。
李世民一愣,忽而自嘲一笑。
凌烟阁。
正与长孙无忌说着话的杜怀信余光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形:“房公,如何,你同陛下的矛盾闹好了?”
房玄龄脚步不停,听着杜怀信调笑的声音连表情都没变:“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使什么小性子一般。”
杜怀信嘻嘻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跟在房玄龄身侧:“我可是听说了三日前陛下特意挑了个瞧着要落雨的时辰去了你府上,果不其然,你留了他吃午膳,和好了吧?”
长孙无忌无语地盯着杜怀信的背影,刚好说自己老家伙,这看着是人老心不老啊。
房玄龄终于是破功了,他摇摇头:“好好一桩事怎么在你嘴里这般奇怪。”
杜怀信故作不满:“我哪敢啊,我们的房相可是都坐稳了这个位置二十多年了,谁人不知陛下对你信赖?偶有闹闹矛盾不出月余,大家都习惯了。”
房玄龄顿了顿:“我这个相,为陛下也是为克明。”
杜怀信骤然闭了嘴,杜如晦……他已经在两年前过世了。
房玄龄看了眼杜怀信收敛的神色,他轻叹口气:“都这么久了,也不必这般紧张。”
“克明这个人最瞧不得我们替他这般难受了,更何况他心愿已了,见证突厥覆灭各族来贺,吐谷浑高昌……又与我一道向来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还有什么遗憾呢?”
“子诺,我有件事没与你讲过。”
杜怀信:“什么?”
房玄龄入座:“我最初说服克明入秦王府,是因为我还曾承诺他,将来他必是能名垂青史,与我一起成一代千古明相。”
“他做到了,而且还有意外之喜。”
“帝王的真心与信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
说到此处房玄龄的眸子闪了闪,莫名其妙地居然想起了同样死了许久的魏玄成。
那个家伙自那件事情之后对于李世民真切地多了许多的关怀,只是……
房玄龄怅然叹气,到底是直到人死了他都看不明白那两人之间究竟是个怎样的情感。
他只知道在那魏玄成临死之际破天荒地没有再谏言,所留下的只言片语尽数是关乎李世民的,而李世民也消瘦了半个月。
除此之外,他便不清楚了。
房玄龄笑了笑:“所以我们好好做好自己的事,便是对他最好的祭奠。”
“快些落座吧,陛下恐怕马上便要来了。”
李世民恐怕是马上不行了,因为他出不去了。
李世民坐在地上苦恼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御苑,在小家伙消失之后他也试着走了几圈,结果绕来绕去的居然回到了原地。
索性出不去,李世民倒也意外的不害怕不着急,他撑着下巴胳膊搭自己的双腿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等到时间了必定是能醒来的,着急也没用啊。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李世民心头一跳,莫名的直觉告诉他来的人不出意外应该还是他自己。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来的是几岁的他?
“何人在此处?我如何会在皇宫?”
果然,李世民抿唇而笑抬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身披甲胄神采奕奕的十八岁的自己。
那是多次入他梦中最为肆意的年少时光,李世民忽而捂了脸哈哈大笑起来。
十八岁的少年郎君快步上前,右手按着自己腰间的佩剑:“怎么是你?!”
李世民怎么也止不住笑,只是听着少年郎君惊诧的语气他放下了手不紧不慢道:“是啊,又是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上一回瞧见你都有十年了吧?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呢。”
少年郎君倒也毫不羞恼,他松下了按在配剑上的手,大喇喇盘腿坐在李世民对面。
“你那面具样式怪异,我如何会不记得?”
不晓得自己面具到底是什么样的李世民迟疑片刻:“怪异?”
“空白一片的面具如何不怪异了?我当初还能大着胆子抱你,我自己都想不到。”
少年郎君轻声嘀咕着,但是他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是兴致勃勃又带了些着急地盯着李世民:“我说,你不会是什么精怪神仙吧?我分明上一刻还在军营,下一刻就到了你这里。”
“虽然说我是想着早早攻入长安攻入皇城的,只是我瞧着这皇城也是怪异得很,快放我回去,我手底下的兵将只怕要着急了。”
李世民的指尖微动,居然是这个时候吗?
“抱歉,叫你失望了,我也出不去。”
“不过……让我猜猜,这个时候的你应该是随着你阿耶一道起兵了吧?到哪了?卡在宋老生前后吗?是不是你阿耶想要退兵?”
少年郎君眨眨双眸:“你果然是精怪神仙,不然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李世民仰头,忽然很佩服自己的接受能力,这少年郎君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也是稀奇。
“是啊,阿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想着临阵退兵,实在是糊涂了!”
少年郎君见李世民不说话自顾自又道:“不仅如此,我能感觉得到,阿耶在猜忌刘文静,真真的,大敌当前这实在是自毁城墙,也不知道阿耶到底是怎么想的。”
刘文静……?
李世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忽然一把拽住少年郎君的胳膊脱口而出:“你要保护好他。”
尽管知道这是梦,尽管知道事实早已既定,但是万一呢?至少如果是梦,他也想叫自己不要懊恼不要后悔。
少年郎君盯着李世民拽着他的手有些好笑道:“那是自然啊,既然是我的人,我当然都会好好保护的,莫要担心。”
话落似乎是感受到了李世民微微颤抖的手,少年郎君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伸手覆上轻轻拍了拍:“我可是要立志天下的,到时候天下所有人都是我的子民,都是我要庇佑的对象,不论是与我交好的刘文静还是普通的百姓。”
李世民的手渐渐松了下来:“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他又该如何开口,打碎少年郎君全部幻想的正是此刻少年郎君最为孺慕的阿耶?
少年郎君瞥了李世民一眼:“你不信我?”
说着少年郎君扬了扬唇笑得异常灿烂肆意:“天下又有多大,不过是四海为家,等着瞧好了,等下一回我再见到你,这天下肯定已经成了我的掌中之物。”
李世民沉默片刻:“同他们一道吗?”
真是奇怪,李世民分明就没有明确说什么,但是少年郎君就是知道李世民口中的他们指得是谁。
是刘文静,是段志玄,是杜怀信,是柴绍,是所有与他一起许下这个关乎天下诺言的人,是所有渴望再无战乱的流离失所的百姓。
少年郎君点头,眼眸灿若星辰:“同他们一道,我保证。”
李世民的尾音微颤:“好,我等着。”
下一瞬李世民抬眸望去时,已无少年郎君的身影。
凌烟阁。
被房玄龄赶着入座的杜怀信依旧是蠢蠢欲动,安分了还没一刻钟,转眼就瞧见了李靖和李世勣前后脚入内。
杜怀信又坐不住了,他凑上前去啧啧称奇:“新鲜啊,我们久不出府的李药师今日居然出来了。”
李靖听出了杜怀信于语气中的打趣:“油嘴滑舌。”
杜怀信毫不在意压低声音:“其实陛下挺想你的,你也不必总是做得那么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李靖侧首看了杜怀信一眼:“陛下待我好归陛下待我好,我总得也替陛下着想一下吧?突厥,吐谷浑,总不好居功自傲叫陛下为难?”
“我这样的功绩,就算陛下不说什么,也有的是人会上赶着盯着我,实在烦,还是打仗最适合我,对了,听说薛延陀这段时日很不安分?”
李世勣听着二人的对话插口道:“陛下确实有对薛延陀动兵的心思,就在今岁了吧?不过,杜子诺,我说你怎么总是这般幼稚喜欢逗弄药师?”
“那尉迟敬德不也同药师一样吗?”
说到此处李世勣打了个哆嗦:“听说那人最近越发沉迷修仙论道了,不仅如此还喜欢穿得艳丽漂亮,真是稀奇。”
杜怀信无语:“那家伙只怕一巴掌就能把我拍出病,我可不敢招惹他。”
李靖慢条斯理接口:“所以你就来招惹我?哦对了,瞧瞧你身后的是谁?”
杜怀信与李世勣同时一惊,不会这么巧吧?
转身看去入目的就是尉迟敬德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身边还站着李道宗和程咬金。
“放心好了,当日是我冲动,揍了李道宗一拳,被陛下训斥之后不会再犯了。”
李道宗笑眯眯的:“你这个大老粗还爱争宠的脾性,若是不加阻止早晚会酿出祸事,虽则当日我险些瞎了,但是值得,总归不能叫陛下又失了一员爱将。”
程咬金叹气,还真是死了都不放过人家啊,这个尉迟敬德是秦叔宝生前最不喜的人,却也是秦叔宝身前最亲近的人。
提起这个,尉迟敬德表情凝滞了一瞬,显然是想起了早早便因为上到了根子而去世的秦叔宝,这人总是同他吵嘴同他争夺李世民的目光,他活着的时候尉迟敬德可烦秦叔宝了,只是……
尉迟敬德叹了口气:“当日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计较实在是叫我惊讶。”
李道宗摇头:“计较又有何用?陛下不会重罚你的,既然都是在陛下手底下作活的,难不成还要我一边看不惯你一边与你共事,这样岂不是叫自己难受,你说对吧,药师兄?”
怎么也想不到这还扯上了自己,但是李道宗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当年唐俭一事,李靖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尉迟敬德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今岁要动兵我实在是也想帮着陛下一把啊。”
李世勣皱眉:“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晓秦叔宝去得早叫陛下不知有多难受,你同秦叔宝也差不了多少,早年总是一马当先如今伤了身子,总归是该养着的。”
尉迟敬德怔愣片刻,说到底他并非帅才而为将才,更遑论他也唯有在善于骑射的李世民身侧发挥出最大的本事,早年戎马生涯一眨眼而过,如今李世民稳坐帝位不再轻动,他这个贴身保护李世民的人也跟着沉寂了起来。
只是……尉迟敬德笑了笑,就算如今要“束之高阁”,但李世民曾经的那句“公执槊相随”他却怎么也忘不掉,总是钻入他的梦中,好似就回到了那个叫他怀念不已的时候。
寻仙论道,他不想同秦叔宝一样,他想要活得更久,他想要陪着李世民走到最后。
他的脾性不好,他认死理,也曾埋怨过李世民忽视冷落了他,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了。
他同秦叔宝争了一辈子了,总归最后是他赢了,总归如今他还能陪着李世民。
尉迟敬德看着言笑晏晏的李靖李道宗李世勣杜怀信四人,这几人这贞观年间可都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好些灭国之战都有参与。
他的时代已然过去,所幸他也并不难受。
尉迟敬德想着推开凑近的杜怀信,眨去了眼角的湿意,语气中故意带了些嫌弃:“多大的人还是这样上窜下跳,也不知道陛下喜欢你什么。”
杜怀信当即着急了:“我说你就是喜欢同人争是吧!”
周围几人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倒是散去了方才因为提到秦叔宝而沾染的淡淡悲伤。
落后一步的李道玄和罗士信二人对视一眼,罗士信轻哼一声:“瞧着这是又跌面了,我怎么会有他这样一个兄弟。”
李道玄无辜地撞撞罗士信的胳膊:“你不是前些日子还羡慕子诺的那股子鲜活的劲吗?”
罗士信一噎:“就知道拆我台子,这一回出兵征讨薛延陀我可不会让着你。”
李道玄得意一笑:“不需要你让,我肯定比你厉害。”
李道玄推推罗士信:“赶紧入座,堂兄应是快来了吧?”
也不知道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
李世民默默地想着,他不知道自己在此处呆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简直快无聊死了。
李世民随意扫着周围,他的目光一顿,那是……二十岁左右的自己吧?
怎么这一回年岁倒是差得不多?算算时间,这个时候他已经是秦王了。
秦王耷拉着眉眼,眼眶通红,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对不起。”
几乎是瞬间,李世民就明白了这个秦王是遇上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秦王。
虽然李世民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秦王就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出无声的安慰:“你果然知道了吧,我没有护好他,我也没有护好太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责任。”
秦王落着泪坐在李世民对面:“我之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我……”
眼角一热,秦王呆愣地抬眸,就见眼前这个不知晓面容的男人温柔地伸手替他擦着眼泪,就好像他们头一回见到的那样。
可分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李世民前倾身子,同他呼吸交缠:“不是你的错,你争取了,可是你还是敌不过你阿耶,对吗?”
像是委屈的孩子遇上了安全的避风港,秦王再也无法忍耐,他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李世民的掌心哽咽道:“他是陛下,是天子,是君父,但独独不是我的阿耶了。”
“为什么?人都是会变的吗?”
秦王蹭了蹭李世民的手掌声音中带了些许迷茫:“他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也会恍惚,我不想成为同他一样的人。”
感受着掌心的濡湿,李世民笑了笑,他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抚过秦王的头顶:“不,你不会变的,我是这么想的,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难受,悲伤,既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已经无法拟补,那么就不要回头看了。”
“以权势做甲胄,叫他忌惮你吧。”
“你的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还有跟着你受你庇佑的臣下,回去吧。”
秦王顿了顿,声音闷闷的:“你我不过几面之交,你就这么信任我吗?”
“权势,他不就是沾染了权势才像如今这般吗?”
李世民轻笑:“我知你所求,也知你所想。”
“他们都觉得你愚蠢幼稚,天真单纯,惹怒陛下固执己见,不懂圆滑不畏权贵,怎么看都是一个所谓不通政事的愣头青,可是,这样的你拥有这天底下最最赤城的一颗心,我从来都是知道的。”
“更何况,你不是还有整个秦王府来监督你吗?”
“你从来都没有错。”
“错的是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的朝臣,错的是身份尊贵却刚愎自用的天子。”
“只有足够强大,方能打破所有你所见到的不公。”
“回去吧。”
秦王呼吸一滞,他忽而抿唇而笑,纵使眼角还挂着泪水,但是他依旧轻轻蹭了蹭李世民的肩膀:“我走了,你多保重。”
不过一个恍惚之间,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凌烟阁。
“呦,这么嚣张的脚步声一听就是你了,侯君集,打了胜仗也该多收敛些的,你是不知道朝中弹劾你奏表都快堆满一个案头了。”
杜怀信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不远处一瞧就嚣张跋扈的身影。
方方入座的高士廉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杜怀信的这张嘴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直白。
侯君集眉梢微挑。
杜怀信也不在意,目光越过他落到他的身后:“苏定方?”
侯君集朗声而笑将苏定方拉到了身前:“前些日子被陛下调回了京,恰巧遇上,还算投缘。”
“大好的日子,管那些啰嗦的文人做什么。”
杜怀信轻咳一声,显然是提醒侯君集如今这凌烟阁中可还有不少他口中所谓的文人啊。
侯君集像是没明白一样,面上挂着桀骜的笑:“我自问心无愧,怕什么。”
那就希望你真的问心无愧吧,杜怀信心中腹诽,这样跋扈的性子实在是……
杜怀信轻哼一声:“记着你今日这话,若是哪一日你忘了,我可不会手软。”
“手软什么?子诺要揍谁,我与你一道!”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看去,就见段志玄快步入内,杜怀信一惊慌张扶着他的一边胳膊:““你才大病了一场,注意些。”
段志玄无奈一笑:“生病而已,我还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你扶我还不如干脆去扶扶我身后的人吧。”
杜怀信侧首越过段志玄的肩膀看去,居然是柴绍李秀宁与柴舒窈。
杜怀信当即松了手兴高采烈地上前。
段志玄一愣,眉眼一皱:“好啊你,放手放得这般快,无耻。”
“这不你说的吗?”
杜怀信争锋相对,他头也没回,贴近柴舒窈:“如何,工部的活计都做完了?”
柴舒窈掩唇而笑:“你当我熬了一个月的夜是白熬的?”
杜怀信笑笑转而看向柴绍和李秀宁:“身子好转了?我说柴绍啊,你这身子还不如长公主呢,听闻这一回征讨薛延陀长公主也要同去?”
李秀宁好笑:“是啊,好歹我身上还兼了个左武候将军的差,我这几年也算矜矜业业,得向陛下讨些好处叫他多多看着些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夫郎。”
柴绍骤然红了脸,他凑近李秀宁低声道:“外人跟前,娘子便给我留些面子吧。”
杜怀信看着好玩:“行了,都入座吧,人都快到得差不多了,陛下也该来了。”
丽政殿,长孙嘉卉看了看日头,也差不多该叫人醒来了。
怎么还是不能回去?
李世民倚靠着树,盯着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
莫不是得等他见到所有年岁的自己才能醒来?
李世民笑了笑,他随意一抬首不料却撞见了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就这么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盯着他呆呆的,落着泪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二十五六岁的他吗?
这件大氅他还有些印象,约莫是武德七八年间他常穿的一件。
哦,应是那个时候,应是那件事啊。
也怪不得眼前的自己是这样的神情。
李世民无奈叹了口气,起身整了下衣摆一步一步走到那个颓丧的郎君跟前。
“好久不见,你又来了。”
颓丧郎君没有说话,李世民的眸中带了些心疼,这个时候他才多大啊,就要被迫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李世民深吸口气:“怎么样,下定决心了?”
颓丧郎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眸子动了动对上了李世民的视线。
不对,应该是对上了李世民的面上的面具,颓丧郎君呆滞片刻忽而抬起了手,指尖堪堪停在李世民的面颊之上。
嗓子像是混了沙砾一般,粗糙难听又叫人莫名心中堵得慌:“我……能见一见你的真面目吗?”
李世民垂在身侧的手莫名紧了紧,下一瞬,他再也没有顾忌一把将人抱入自己怀中,轻轻拍着颓丧郎君的后背。
气息温热,怀抱温柔,带着怜惜。
颓丧郎君没有挣扎将脑袋轻轻抵在了李世民的肩头,分明已经落干了泪,可是他却还是抑制不住滚落了泪水。
这样的一个怀抱,是他当前最最想要的东西了,在这个怀抱里头,他能暂时忘却所有的不愉快和所有的愤懑悲恸。
他情愿沉沦这样的一个怀抱。
“你同我说过的,抱一抱就能叫人不伤心了。”
“我同你第一次相见,你抱着安慰我,如今就换我来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有强烈的直觉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莫要哭了,我在呢。”
颓丧郎君伸手紧紧攥着李世民的衣襟,泣不成声:“我……他想我死,所有人都想我死,可那一杯毒酒我终究是没有喝,我也终究是没有死,叫他们失望了。”
“可是……我没有家了。”
如走投无路的凶兽一般,颓丧郎君说话颠三倒四低下了头颅,抱着李世民的手更加紧了些许,就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拽住了自己此刻全部的救命稻草。
李世民停顿了片刻,忽而哼起了那一曲在他幼时因为生病他阿娘照顾他时常常哼唱的小曲。
李世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度抬眸时却是愣在了当场,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身前,好多人。
活着的,死去的,好多好多人。
刘文静,杜如晦,秦叔宝……他们不是……!
李世民瞪大了双眸,所有人都笑着看着他们两人。
李世民忽然低声开口:“家?你的家不是从来都在吗?”
颓丧郎君呜咽的声音一停,他错愕抬头,李世民轻笑点了点他的脑袋:“他们不是从来都在吗?他们不是从来都在等着你吗?”
李世民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到底有多久没有再在梦中见过他们了?
他们也真是吝啬,居然忍心隔了这么多年才来再找他。
颓丧郎君迷茫地转头怔在原地,他的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嗓子中蹦出来一般:“去吧,别让他们等久了。”
颓丧郎君下意识想要迈出步子,可是却在要走到他们身前的那一步,他停下了,他回首忽而紧张万分:“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想再见你。”
李世民的眼前有些模糊了,他只隐约看见了颓丧郎君身后打打闹闹嬉笑着冲他挥手告别的大家。
李世民笑了笑,说出了这个奇幻梦中的最后一句话:“会再见的,我向你保证。”
面具渐渐消散,只是颓丧郎君再也来不及瞧见那人的真实面容了,因为他身后的大家已经等不及在催促他了。
“二郎,我们该走了,只怕是凌烟阁的大家都要等得不耐烦了。”
模模糊糊睁开眼,是长孙嘉卉带着笑意的面容。
李世民垂眸,他忽而起身披上外袍轻笑出声:“走吧。”
各归各位,那人去见他的家人,他自己也得抓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