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摸了摸鼻子时不时偷偷往左侧瞧上那么一眼, 下意识挪了挪步子远离那个浑身低气压的家伙,杜怀信装作看风景的模样,只恨自己吹风醒酒的时机真是不妙。
“躲什么?都几年了, 更何况当日可是你跟着李靖一道突袭了我的牙帐, 若论躲也应该是我躲你才对吧?”
听听这话中的怨念, 杜怀信摇着头轻“啧”一声:“我这不是怕你不自在吗?”
杜怀信侧首, 明显此时那颉利的眼眶还有些红,可见当时在席上那哭得还真是做不得假:“今日陛下高兴赐宴,我瞧着你也是,怎么就……”
“高兴?!”
“被上皇下令起舞的那个人分明是我啊, 陛下又怎么会不开心?”
颉利深吸口气, 只觉得自己胸口堵得慌:“我本就不擅舞,这不就是叫大家看我笑话吗?”
杜怀信一噎不由自主低声呢喃:“有吗?我倒是瞧着你跳得挺好的啊, 我当时都看入迷了险些想给你鼓掌了……”
颉利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拂袖, 下一瞬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袖摆缠成了一团,穿了好几年的汉人服侍, 他还是不习惯这长衣长袖:“换你一直无所事事待在这长安,可不得寻些乐子打发时间?”
“好哇, 你还想鼓掌, 是真将我当成娱人把玩的舞姬不成吗?!”
杜怀信掩唇轻咳一声:“陛下是个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晓, 你虽然被捉来这长安,可陛下何曾亏待过你?”
“今日上皇在,起兵之初上皇在你们手中吃了好些亏,今日可不得找回面子, 明面上还是得哄一哄上皇的。”
“更何况陛下瞧你郁郁寡欢又是当众落了泪,这不是提出要给你拨块地叫你去打猎松快松快吗?”
提起这个, 颉利的脸色瞬间更加难看了,甚至因为一时控不住情绪居然又落了泪下来。
杜怀信一惊慌忙左右看看:“我说你好歹是个七尺男儿,我又没说什么,你在我面前哭做什么,要我说你要哭还不如去陛下跟前哭,指不定陛下又心软了呢?”
颉利冷笑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瞧我不爽快了就给块地,怎么,他这是在拿我做宠物来养吗?”
“瞧着他养的小宠吃不好睡不好,所以发发善心来逗弄逗弄?”
“这简直是……简直是……!”
简直了半晌没简直出个什么,倒是颉利的面庞气得涨红一片,他抬手恨恨抹去眼角湿润转头不再看杜怀信,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杜怀信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原来在颉利心中他居然是李世民闲暇无聊养的一个小宠吗?这般的自我定位属实叫他惊诧。
“这……要我说,陛下分明是将你看做了小辈,你不必如此自辱。”
“小辈?”
本不欲与杜怀信再纠缠的颉利深吸口气:“所以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讲,你觉得我与他之间是父慈子孝?”
“杜怀信,我今日才发觉你这张嘴居然这般歹毒!”
杜怀信颇为不自在开口:“我倒是觉得做陛下的小辈没什么不好的,能得陛下庇佑,这日子不也挺舒爽的吗?何苦在意什么名分。”
颉利险些被气了个仰倒,他一转身脚步不停。
“等等,你去做什么?”
颉利没好气回道:“猎兔子去!他不是想看吗?一个小宠去逗主家开心去了!”
盯着颉利的背影,杜怀信心绪复杂,他看得出来这人经过这几年倒是真切臣服于李世民,只是……
他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原来颉利心中居然是这么想的,这脑补的都是些什么啊,难怪气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这就不奇怪了。
“杜子诺。”
软软呼呼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杜怀信登时闭了闭眸子生无可恋地转身半蹲下来:“雉奴怎么出来了?”
“还有你,不是跟着太子吗?怎么如今跑到了大王身边?”
杜怀信一面说着一面冲自己不过六七岁左右的儿子招了招手,看着杜时胜手中小巧精致的象牙笏板,杜怀信头疼不已恨铁不成钢:“人家的一个小玩意就能将你勾走。”
杜时胜眨眨眼半点不怕,乐呵呵地跑到了杜怀信身侧拽着他的衣角。
李治笑了笑:“先前他帮了我一个忙,这个东西算是报酬。”
这才五六岁的年纪吧?怎么瞧着李治比他的两个兄长都要沉稳。
而且那个笏板怎么看怎么眼熟,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先前日子再李靖府中瞧见过,这样式不是同先前李承乾赏给李靖家小儿子的一模一样吗?
你们兄弟俩这送的东西是在搞批发吗?
还有李世民,过家家的游戏居然玩得这般真,丢给自己儿子的朝服笏板是一应俱全啊!
尽管杜怀信按耐不住自己的吐槽之心,但是面上却是看不出分毫,依旧是温和非常的模样。
李治歪了歪脑袋盯着杜怀信,想着李承乾在他耳边讲过的关于杜怀信的故事,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都说杜怀信为人沉稳,但他却只想叫一直挂着一副笑脸模样的人破功,这样的事情光是想想就有趣极了。
“怎么只有你们两人,里头的宴席如何了?结束了吗?”
“怎么不见你那两个兄长?你们平时不是都喜欢在一处的吗?”
李治点点头:“结束了,至于他们二人,自然是去尽孝道给上皇拉车了。”
杜怀信懵了一瞬:“什么拉车?”
李治抬眸,声音中含着笑意:“上皇有尧舜之德为万民表率,宴席结束阿耶本是打算亲自护送上皇的,但上皇念着阿耶身为皇帝便点了我们三个一道,也算是尽了孝道。”
杜怀信陡然咳嗽几声,李渊能有什么尧舜之德,禅让的品德吗?
这小家伙年纪小嘴巴倒是厉害。
还有……杜怀信狐疑地盯着笑眯眯仿佛是真心实意夸赞的李治:“你说我们?怎么你却独自一人先跑了出来?”
李治不紧不慢道:“我年岁最小又得兄长们爱重,这样的差事自然是叫他们二人给替我拒了。”
“他们二人能心甘情愿放过一个……”
杜怀信紧急闭了嘴,“坑你的机会”这几个字生生叫他给咽了下去。
李治依旧是那一样一副笑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杜怀信嘴快的话语一般:“礼尚往来,所以我也要替他们二人捎上宫外的小玩意和话本。”
说到此处李治对上了杜怀信的目光,想起了李承乾曾经说过的自己在宫外看到的一切:“还要帮阿兄瞧瞧宫外百姓的生活如今如何了。”
杜怀信脱口而出:“你要出宫?你先前日子不是才得了风寒,才刚刚养好身子没几日,我记得陛下和皇后这些时间不都是管你管得紧吗?”
李治皱了皱眉,谈到这个话题眉宇间才有了符合于他年岁的苦恼与任性:“可是我那两个兄长都向我抱怨天天呆在宫中实在是憋坏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既然得他们爱重,自然也是要好好回报一番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自己想要出宫去玩耍。
而后李治话锋一转:“你不是好奇我为何要先一步出来吗?我在等人,瞧,人来了。”
李治眉眼弯弯伸手指向了杜怀信的身后,杜怀信下意识转头,就见一个小跑的身影匆匆而来。
“褚遂良?!”
这下子杜怀信是真的惊诧非常了,他上下打了一眼额头冒着汗的褚遂良瞧瞧凑近李治轻声道:“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他这个人……”
杜怀信顿了顿,一时半会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对李治讲述这褚遂良在李世民与他们这些同僚面前的“两幅面孔”了。
因着很少被除却家人宫女内侍之外的人这般近身,李治垂眸感受着杜怀信毫无遮拦的亲近之意,有些不自在地挪了小半步:“他不是谏议大夫吗?”
“而且……”
李治的眸子闪了闪,想着缠在李世民身边瞧见的褚遂良的隐忍的渴望的模样,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他对于阿耶有一种难掩的亲近,就同你一样。”
杜怀信没想到话题居然扯到了自己:“朝中大家有哪个不亲近不欢喜你阿耶的?”
李治摇摇头:“不一样,我不知道褚遂良是因为什么,他好像不敢同你一般直言自己的想法,可分明就我了解他是在阿耶还是秦王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啊。”
“所以他带我出宫的交换条件就是我在阿耶面前说些他的好话,他说想要做起居郎想要能时时刻刻同阿耶一道。”
“而且我瞧着阿耶也挺喜欢他的,恰如飞鸟依人自加怜爱,这是阿耶私底下对他的评价。”
杜怀信倒是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对褚遂良这个人的态度其实挺复杂的,他能很清楚看明白褚遂良眼底往上爬的野心,也曾听闻过一些褚遂良私底下不知真假的传闻。
比如嫉妒贤能,比如猜忌排挤底下的小官。
只是,他对于李世民的忠心和依赖却是做不得假的,但恰恰是这一点叫杜怀信颇为头疼。
这样的人行差踏步一错就有可能犯下大错,可偏偏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也就李世民能压得住他。
“没想到大王到得如此之早,倒是臣慢了一步叫大王好等,此臣之错。”
“还有子诺,倒是没想到在此处见着了你。”
思索间褚遂良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跟前,他笑得温和行了行礼。
杜怀信犹豫片刻:“你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其实你若是愿意,有的是人肯为你在陛下面前美言,你不必……”
褚遂良眉心微蹙,显然是意识到了李治说了什么,但是他也只是笑了笑:“我不想叫陛下为难。”
美言?我也不想叫其他的人有机会入了陛下的眼。
他明明是十八学士之一的褚亮之子,他明明是在武德初年就一直跟在李世民身边了。
可是……那个时候李世民身边人才济济,他也并没有什么优势。
褚遂良垂眸,他好权势钱财却也好那样一个惊才艳艳意气风流的秦王,这样的一个主公叫他如何能不付出自己全部的忠心?
为着褚家绵延荣耀,为着他的欲望野心,为着他的私心渴求……
所以,他会一步一步走到李世民最为信任之人的那个位置的,这其中不需要靠其他同僚,如今卖李治一个面子又如何?
褚遂良轻笑一声:“大王,我们走吧。”
李治难得喜形于色,他努力压住唇角的笑意:“好啊。”
话落李治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笑吟吟开口:“我知晓这出宫是瞒不过阿耶的,只是如今我可是在出宫前与你……”
“也不怕着凉。”
杜怀信打断了李治的话语,他替李治拢了拢衣袍:“放心好了,我替你顶着,小孩子家家的想这么多做什么?出去玩而已又有不让了?”
“反正我已经有前例了,到时候若是你阿耶怪罪下来,就说是我撺掇的,好好去玩吧。”
李治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这般不粘锅的性格已然渐渐显露了出来。
说着是要替兄长回报,可这分明就是他自己想要去,可不过几句话又是免了拉车又是扯了李承乾李泰一道,杜怀信能看得出来他不是刻意的,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因为李治在提及要替两位兄长稍东西时眉眼之间所流露出来的欢喜与自得他都看得明白。
心思多但到底年岁小,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但在杜怀信看来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还有在等褚遂良的时候与他东拉西扯,其实不就是想要在事发之后拉着他一起吗?
但是杜怀信只是叹了口气扬起了唇角,他揉了揉李治的脑袋。
也不知道李治这性格是随了谁的,是好是坏。
明明李世民和长孙皇后都不是这般的。
李治怔怔地盯着杜怀信的面容,他的耳后忽然红了些许,他猛地转头催促着褚遂良:“我们走吧,啰嗦死了。”
怎么与他想的反应不一样呢?
得知自己被“算计”“利用”了,杜怀信不应该是懊恼却又碍着他皇子的身份而无可奈何吗?
可……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一副笑脸?他从中听不出半分取巧讨好的心思,就是那样真切的祝福和担忧,怎么同他的两个兄长差不多。
李治咬唇,算了算了,这一回就放过杜怀信好了,等下一回他一定会寻到机会的。
而且为什么杜怀信会主动提出替他遮掩,将自己摆到台前明明是个再也愚蠢不过的行为了,就好像他不理解阿耶为什么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一样。
他们这样的人合该是在幕后搅弄风云的,有的是人愿意替他们出头替他们背责……
可是,李治悄悄转头,入目的就是杜怀信含着笑意的眼眸,他的心一跳,耳垂越发红了。
头一回,他有了片刻的迷茫。
杜怀信盯着李治的背影无奈摇头,一个两个的,都是不省心的啊。
但至少如今这几个家伙之间的感情还是真切的。
杜怀信笑了笑牵着自己儿子的手迈步往宴席所在的宫中走去,也不知道这一回李世民有没有喝醉?
为了这几个小子也好,为了不叫李世民伤心难受也罢,总归是他活着一日就会多看顾他们一日的。
时间还长,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