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仰慕终于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那一日, 大唐永远失去了他的君父。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唐人,我从小接触最多的便是当今天子的故事。
与他同行的这几十年的大唐,处处都刻着他的影子, 秦王岭, 唐山……这是大唐人对他最为朴素真挚的祝福, 因为没有他, 或许就没有我们如今安居乐业的生活。
所以,大唐人敬重当今天子,这是一种溶于骨血的情感,我亦不例外。
我的阿耶是个游走各地的商人, 幼时的我常常伴着阿耶的故事入睡, 这其中我最为好奇的便是为何那些神奇又漂亮的祥瑞都渐渐消失了呢?
因为我的阿耶就是靠祥瑞起家的,我记得那是我三岁时候的事情, 阿耶捕到了一只玄狐献于当地官员,听闻上头的皇帝很是欢喜, 官员也很是欢喜,赏了阿耶一大笔钱财, 对了,那个时候的皇帝还不是他。
那是一个如同往日的夜晚, 阿耶照例坐在床头, 给我讲着各地的趣闻哄我入睡。
阿耶口中的曾经的太原, 紫气缭绕,双龙盘桓,无愧于李家的龙兴之地,不愧于上苍庇佑李家庇佑天下的象征。
“那现在呢?”
我兴致勃勃地拽着阿耶的衣袖, 敏锐地察觉到了曾经二字。
我记忆中无所不知的阿耶难得有些语塞,阿耶似乎有些为难, 但还是摸摸我的脑袋看向窗外,我顺着阿耶的目光看去,那是皇宫的方向。
“陛下下了好几道命令,禁止进呈祥瑞,现在这些神奇的故事也就渐渐消失了。”
阿耶的语气中带了些喟叹,我似懂非懂再度询问。
“这是不是意味着上苍不再庇佑我们了呢?”
阿耶摇了摇头。
“可是,我们的天子一直在与我们同行啊。”
阿耶的言语充满着骄傲,数年一次的出宫与百姓同乐,处处流传的所谓传说故事,无不彰显了他对大唐的关怀和人们对他的崇敬。
我压下心中疑问,还是有些不明白。
因此,许是出于好奇,或是别的什么我不知晓的原因,在我的少年时期,我到处搜集关于他的记载,并且因此认识了个家中有些闲钱行踪捉摸不定的窦郎君与常常跟在他身侧的杜郎君。
后来想想,我对他的敬重究竟是什么时候发酵变质,变成难以启齿的仰慕的,好像,就是从认识窦郎君之后吧。
我和窦郎君的初识始于一场文人对与他的争论。
坐在我对面的是长安城中鼎鼎有名的文人,他晃着脑袋,分明年岁也不是很大,却偏偏是一副老学究的打扮,讲话慢声细语,说着自己对于当年迁都旧事的见解。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听闻当时上头那几位可是争锋相对得紧,这个时候那位站了出来,这不就是最最好收拢人心的机会吗?”
说着他哼笑一声摇着手中的折扇:“多翻翻史册就知晓了,这个啊叫做帝王心术,也难怪最后是那位坐上了帝位,这般心机我着实佩服。”
我皱着眉,觉得不对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开口,我多么大声地反驳他,连主上的面都没见过,这是胡说八道!
可是……他没有见过,我也从来都没有见过。
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的话便是对的呢?
但是,就在我万分沮丧的时候,窦郎君出现了,那个坐在隔壁桌安静吃酒的郎君,以开玩笑的语气讲出了他的想法。
“长安如此好景,或许……只是因为主上舍不得长安呢?”
话语含笑,突兀但又不失温和。
我转头,入目的是一双艳丽明媚的双眸,那一抹的风流肆意,像极了揉碎在水中的胭脂,叫人移不开目光。
尽管按外貌瞧,窦郎君最小已是在而立之年了,与我之间差了二十年左右的时光。
我怔怔地盯着眼前那个举止优雅的郎君,我知道这样子在我朝是十分失礼的,要是被重礼的阿娘知晓,肯定免不了责罚;要是被予我启蒙的私塾先生知晓,肯定躲不过向阿耶的状告。
耳边那年轻的老学究的声音高了许多,语调好似也快了。
生气了?
或许是吧。
毕竟那窦郎君这样直白的理由确是与那老学究自己脑中口中勾勒的主上不同。
我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我只是觉得雀跃,原来有人和我抱着相同的想法。
顺理成章的,我和窦郎君攀谈了起来,只留那可恶的老学究一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恨恨拂袖转身便走,不再理睬我们两个异类。
“祥瑞故事已然瞧不见了,是上苍不再庇佑我们了吗?”
我再一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我的阿耶告诉我,因为有天子与我们同在,这就够了。
我的阿娘告诉我,祥瑞的故事没有消失,只不过是不再于百姓间流传,听说那宫中啊养着一条龙呢。
我也曾有幸同当地官吏相见,他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我得到了好多答案,却没有一个我满意的,我盯着窦郎君,想要听听他的看法。
笑声响起,彼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另外一位郎君,我尬尴地轻咳一声低语“抱歉”。
那位郎君摆摆手,大大方方与我碰了碰酒杯:“我姓杜,是那位窦郎君的友人。”
我讷讷点头。
窦郎君好笑地看了杜郎君一眼随即沉吟片刻轻声开口:“祥瑞,大唐的开国帝王便喜极了祥瑞,世俗百姓总是对这些神神鬼鬼之说有着莫大的兴趣,不过却也不怪他们。”
“在那个时候,天下大乱,纷征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这些便成为了他们少数不多的信仰与寄托,他们长长久久注视着的存在。”
“主上不喜这些,可是各地州县为丧命士卒祈祷的寺庙碑文颇多,却也是主上下的命令。”
他停顿了一瞬,微笑着看向我,也像是透过我看向了许多人。
“但,曾经的灾祸不再,曾经的战争不复,到了这个时候又为什么要有祥瑞呢?”
“如今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生活,分明是百姓同主上一起的努力。”
“世人总是喜欢给天子加上许许多多的光辉,但一家一姓从来便不是永久的,他们的一生虽短,却又比之王朝还要漫长。”
那个杜郎君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了些许的欣慰之色,他笑着碰了碰窦郎君的胳膊:“这些话的意味怎么有些耳熟?”
窦郎君被打断,他也毫不生气:“听着你絮絮叨叨在我耳旁念着十多年了,都腻了。”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迷茫,窦郎君很快收起与友人玩笑的口吻,再度看向我认真道:“所以,无所谓这些,当今主上也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他一直都在,一直都在与大家一起。”
“分明……如今的日子有大半是靠着他们啊,怎么能将独属于他们的东西归于祥瑞归于上苍庇佑呢?太不值得了。”
是了,就是这样。
我激动、兴奋、如释重负,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知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答案。
祥瑞不再,却又处处都是。
是当今主上的励精图治,是文武百官的同心同力,亦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平凡的我们。
这就是主上对我们许下的诺言?
真是荒唐,我的心在这一刻跳得飞快,我不由自主地缓缓伸手抚上了胸口,我想,这就是仰慕吗?
我好像欢喜于他,欢喜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
“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还能再听你讲讲关于主上的故事吗?”
说不上来心底的郁噪是为哪般,我急急忙忙脱口而出。
窦郎君沉默一瞬没有很快回答,倒是杜郎君柔声开口打破了寂静:“我这友人家中良田千顷,府中奴仆财宝无数,只是可惜周遭有着虎视眈眈心思不纯觊觎他家产的恶人,今日也只是得空,不能长久外出的,倒是叫这位小郎君失望了。”
我慌忙摇头:“没有,不失望的,其实,我也是长年不在长安的。”
窦郎君像是起了兴致,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此话何解?”
我抬眸语气中带着憧憬:“我家中不缺钱财,头上有两个阿兄顶着家业,耶娘对我也多有宽容,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日子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我想去游历天下,其实本来就有这个念头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阿耶是商贾,从小给我讲各地趣闻,我一直以来都是很羡慕的。”
“今日又听闻窦郎君此言,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想去看看,看看主上治下的天下,治下的百姓。”
“或许主上不能面面俱到,但是不论是民生积弊还是河清海晏,我都想替主上去亲眼瞧一瞧。”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庶民,好像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窦郎君一时无语盯着我认真的面庞,他忽而闭眸轻笑一声:“好啊,那就三年一见吧,我姓窦,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家族是同太穆皇后有关吧。”
我点头,又是姓窦又是对他如此了解,除却那个家族的人还能是谁呢?
“三年后的今日,还是这个地方,我等着你。”
“天色已晚,我也该归家了。”
我欣喜非常,连窦郎君与杜郎君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等他们的彻底消失后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好像还没有告知他我的名姓呢。
我说到做到,第一个三年我去往了太原,再往前一点便是从前一直被突厥骚扰的各州县了。
其实我曾经去过这些地方的,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小,是跟着阿耶一道避难的,那个时候的记忆总是灰扑扑雾蒙蒙的,是饿肚子难受的记忆,是惊慌失措疲于奔命的记忆。
可如今大不一样了。
我惊奇地走过曾经踏过的土地,我印象当中贫瘠的土壤不复,却是多了好些个我从未见过的新的沟渠。
曾经的边境也热闹了起来,不再只是有汉人的面孔,还有一些明显就是外族胡人样貌的人。
从前生活在马背上的他们,如今下起地割起稻也是有模有样,他们面上的笑容与汉人无异。
尽管还是有不喜欢他们的汉人,但是能好好与之交流生活的百姓却也不在少数。
甚至因为这个地方方便前往外族之地,便是商贸也是更加繁华了,主上对于商贸又是百年难见的宽容,相辅相成便是更进一步。
真的不一样了啊。
我恍惚,忽然惊奇地发现幼时的记忆居然逐渐模糊了起来,那黑白的画面变得斑斓动人。
太原……不再是什么不美好的记忆,而是一段我永生难忘的经历。
尽管我有些乐不思蜀,可我还是没有忘记那个与窦郎君之间的约定,我该回去了。
可是等我回到长安的那一日,我的友人告诉我就在三天前,主上在现身国子监同学生一道一起听讲经文,甚至还起了兴致出了道题考校大家,后来又出现于长安上的朱雀大街,说是要听一听百姓的冤屈和苦恼,那一日街上被堵得水泄不通热闹极了。
我长叹一口气,怎么就偏偏是三日前呢?怎么就偏偏是错过了呢?
我先前一直就想要瞧一瞧他的风采,更不要说是已然认清了心中所想的情况下,听闻早年他也曾因军功炫耀游街,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未出生,可等我出生了之后长大了之后,他已经坐上了帝王,便是更加见不得了。
这般的低落情绪一直被我带到了与窦郎君见面的时候,他的身后一如既往跟着杜郎君。
我勉强打起精神,却惊觉窦郎君眼窝青黑,像是操劳过度的模样。
我皱眉目光又落到了他的手边,是个斗笠。
我愣了愣想起了当年杜郎君所说的觊觎窦郎君家产恶人之事:“窦郎君这是怎么了?缘何要如此隐蔽自己的面貌?可是家中陷入了麻烦?”
窦郎君先是有些惊奇地瞧了我一眼,而后才给自己倒了杯水:“确实有些事,不过说不上麻烦,周遭恶人已然服服帖帖,只是可惜有一个与我家距离有些远,但偏偏喜欢上蹿下跳惹人厌烦,先前老老实实的,如今便换了脸色,还以为这当家做主的是从前之人吗?”
“所以我决定亲自出门去给他场教训,就在几个月后,这段日子也一直在忙这个。”
窦郎君说着挥挥手:“不提这糟心的事了,说说你,瞧你的气质沉稳了许多,这三年你过得如何?”
本还有些担忧的我一听这话当即抛却了乱哄哄的心思,眼眸一亮便是连声音都不由自主提高了些许。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段三年的经历讲于他人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别人,主上是如何如何好的,他值得世间的一切夸赞,也或许是因为我那隐秘又不好展露人前的小心思,我说得格外快也格外兴奋,面上也染上了些许红色。
“……如何?”
窦郎君怔了片刻,他忽而错开了与我的对视低声喃喃:“你这双眼睛,完全不一样了。”
我好奇侧首:“哪不一样了?”
窦郎君抿唇抬眸,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的眼睛:“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天下,这是三年前的你不曾有的。”
“可惜,我这些年越发忙碌,能瞧见天下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少了。”
天下吗?
可是,我欲言又止,这句话分明该是用来形容窦郎君才对的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哪怕一面,可我就是觉得他的双眸应是跟眼前的这位窦郎君一样才对,一样灿烂如朝阳,我从中看到了悲悯,看到了山川,看到了天下。
……也看到了我,还有我们。
那一双怎样的眼眸?
那是一双时常入我梦中搅得我不得安睡的眼眸。
我不敢再与这样一双眸子对视,我惊慌垂首装作给自己夹菜的模样:“那……窦郎君既然有此遗憾,就由我来讲与你听吧。”
你在我眼中看到了天下,我便将这天下一一讲与你听。
窦郎君哈哈大笑:“好啊,作为交换,让我来给你讲讲主上过去的故事吧。”
杜郎君看了看天色无奈摇头:“别太晚了,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呢。”
直到宵禁前夕,我这才匆匆忙忙赶往家中。
等到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我懊恼摇头,又忘记了告知名姓,他们也好像毫不在意,一口一个小郎君的叫唤。
不过我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想着今日从那位窦郎君处听来的主上雁门救驾的往事,我扬起唇角,笑得很开心。
又是一个三年,这一回倒是我早早到了一步。
从上一回我与窦郎君分别后不久,便传出了他要亲征高句丽的消息,我担忧不已,只是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然是再度出门游历了的,同他的行军方向完完全全地相反。
又能怎么办呢?
我只能每经过一座寺庙便进去送财磕头祈福。
或许,他永远不会知道,有那么一个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仰慕于他,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有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跪遍了整整十九座寺庙,只为求他平安。
我一路游历一路时时刻刻关注着高句丽的局势,中途经过了洛阳,我看到了那一座为悼念破王窦而丧命的士卒所立的寺与碑。
我当即迈不动步子,我在距离寺庙不远处的一户百姓家中借宿了三日,却也恰在第三日的时候我被一阵哭声吵醒。
原来是他要归朝了。
虽然得了数万牛羊人口,好几座城池州县,是个完完全全的大胜,唯有一点,没有打下高句丽……他依旧是自责不已,为着自己先前所许下的诺言,为着因为此战而丧命的士卒。
所以与抚恤金一同传到洛阳的,是他悲恸之下亲写祭奠的文稿与为阵亡将士落泪啼哭的消息。
彼时的我正在一字一句看着碑文上的内容,好似时间在一刻重叠,壮年的他,年老的他,从来都是这般……
我好像更加仰慕于他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头骤然一惊,不过三年的时间,缘何这窦郎君居然憔悴了这么多?
“窦郎君,可是恶人狡诈,你们家中情况应是还好吧?”
窦郎君轻叹口气:“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些,这人从前最是乖顺,偏偏家中的老一辈眼高手低,资助了那恶人好些钱财。”
杜郎君拍拍窦郎君的肩膀语带安慰:“这都是不一样的情况,想要如往前一般一击毙命确实有些困难,不过你不是一回来就着人去骚扰那家伙了吗?”
“疲敌之计倒是很合适,下一回必将如你所愿的,莫要自责了。”
在窦郎君面前我还是有些嘴笨,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所以窦郎君还要再亲自出马一趟吗?”
窦郎君点头:“那是自然,总归得为我的孩子留下一个足够太平的环境。”
“那窦郎君还是要多注意些身子,家中还得有个可靠的长辈撑着才好。”
“莫提不开心的事了,我这一回去过洛阳了。”
絮絮叨叨的讲述好似叫窦郎君放松了下来,他笑着听着直到我口干舌燥停下来的那一刻才将一杯水递到了我的跟前。
我大方接过一面喝着水一面问道:“不知这场亲征主上可有什么大碍?”
窦郎君哼笑一声:“怎么会,主上的本事全天下都知晓,你最不该的担心就是这一点了。”
“对了,我与你说说主上近些时日以来新琢磨出来的政策诏令吧,有些只是个大概,我倒想听听看你这个真切走过四方见识过百姓疾苦的人是何种想法。”
“下一回相见我就能与你讲讲这些诏令是如何庇佑福泽百姓的,等我将此事告知主上,说不准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呢。”
这一场探讨叫我收获颇丰,我能从窦郎君口中的只言片语一窥他的风采,这便够了,若是幸运能帮上他,实在是叫我激动难耐。
哎呀,又忘记告知窦郎君我的身份了,下一回吧,总归还有下一回。
下一个三年之约是我失约了,那是我在蜀地的时候,那是一场说大不大说小的地动,我被困在了蜀地,好在我没什么大碍,只留了一封信给家中报平安,只是可惜错过了相约。
听闻就在几日前他又再一次亲征高句丽,这一回兵数比之上一回多了好多,是抱着必要剿灭高句丽的决心而去的。
既然已经错过……我想了想,选择留在蜀地,既然我家有钱财,那么便出一份力帮帮蜀地的百姓官吏吧,总归也能帮上他一些忙。
蜀地的生活实在是安稳得很,等我又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已经便是高句丽覆灭的时候了。
听闻他回朝当日,率领一万士卒游街长安,同曾经的一战平定中原后何其相似。
我没能瞧见那一回,这一回也是瞧不见了。
怎么总是错过呢?
我叹着气,虽然遗憾不过我还是打起了精神,马上就要到三年之约了,到时候又可以听窦郎君将他的故事了,也不知晓当年他说的那些政策如今有没有一一实行下去。
我笑了笑,收拾好了归家的包袱。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我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的前一日抵达了长安。
那时的我正在想着要多劝劝窦郎君注意身子,算算时间窦郎君差不多该是耳顺的年岁了,上一回的憔悴我可还未忘呢。
可是……等我入了的长安,我才发觉到了不对劲,处处是哭声,汉人的面孔,胡人的面孔,便如泣血一般悲恸不已。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眼见一个胡人就要拔刀割去自己的耳朵头发却被身边汉人落着泪死死按住……
我再也站不住了,我只觉得手脚冰凉,好似坠入了万丈深渊。
这么些年的游历让我知道了很多,我很清楚所谓突厥胡人那边的一个习俗——割耳剺面。
那是他们对于崇拜的英雄的葬俗。
葬俗……?
我喃喃自语忽然就这么泪流满面,谁的葬俗,会是他的吗?
我不敢相信,对,还有窦郎君,今日是我们的相见之日,我要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了疯似的跑往那处酒楼,却意外地发现那处酒楼早就关门了,听说是因为天子驾崩,酒楼主人悲切之下大病一场。
我迷茫地站在酒楼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你果然来了。”
沙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内,我怔怔回首,是那个向来跟在窦郎君身侧杜郎君。
我忽然猛地扑到杜郎君跟前,死死拽着他那素白的衣袍,犹不死心一般颤着声音问道:“主上……主上如何了?”
杜郎君红肿着一双眼,他闭眸声音几乎低到听不清楚:“天子驾崩,举国哀丧。”
我陡然后退一步,面色瞬间惨白一片:“怎、怎么会,分明一年前才是主上大胜高句丽自得游街啊,怎么会,才短短一年……”
杜郎君苦笑一声:“主上的身子一直留有旧疾,那一场亲征到底是损了根子。”
杜郎君声音哽咽吸了吸鼻子:“不过,主上其实很高兴,解决了高句丽这难道不是一件普天同庆之事吗?”
“他说……不要过多悲恸他之死,高句丽是他赠予子孙后代与天下百姓的礼物,能在故去之前得见高句丽归附,没有什么遗憾了。”
“夫妻美满,儿女纯孝,所眷恋的,所想求的,所忧心的,已经足够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嚎啕大哭:“我居然错过了……我错过了这么多次,便是这最后一次我也是错过了吗?”
“窦、窦郎君呢?我要听听他怎么……”
杜郎君深吸口气一把将我扶起:“他不在长安了。”
我一怔。
杜郎君握着我胳膊的手忽然紧了紧,杜郎君的表情难看,好像又要哭了一般:“他同你一样,去看看这天下山川了。”
“可是,他的年岁这般大了,如何……”
杜郎君摇摇头:“其实,他一直都想这么做,从前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终于彻底卸下了家中的担子。”
杜郎君说到此处忽而顿了顿,再度开口时已然泣不成声:“终于可以去瞧一瞧他……主上治理之下的天下了。”
“他忧心了一辈子了。”
“山川秀美,四海升平,愿如风雨,愿如云日,终于能去亲眼瞧一瞧了。”
杜郎君笑了笑,泪水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他叫我向你道一声谢谢,他说,他要替主上去瞧一瞧天下,往后便不再相见了。”
我的眼前闪过那一双含笑的眸子,我忽而弯下腰去只觉得五脏六腑似火烧了一般疼,想要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颓废了整整一个月,终于等我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已经同往昔一样了。
我还是打算带着包袱上路走遍天下。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就要不复相见了呢?是不是窦郎君也因为他之死而如我一般感伤?
可窦郎君的那句话却是说得很对,就去替他瞧一瞧吧。
我会同窦郎君一起,带着对他的所念与愿望走遍这天下的,便如同曾经的我一般。
生活总要继续,只是遗憾,我终究是没能告知窦郎君我是谁,也终究是没能从窦郎君口中知晓那些个他的政策诏令如今到底是如何了。
虽说是不复相见,但是若是足够幸运呢?
我笑了笑,起身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