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世民的字, 他好似是怕自己看不懂,还贴心地附上了突厥语,更何况这样嚣张的口吻除却李世民也不做第二人猜想。
这个绢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就的, 李世民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他的狼狈?
果然, 从李靖这支行事毫无顾忌的队伍来看, 恐怕他们是真的大军压城了。
颉利可汗想了很多, 但时间却不过过了几瞬而已,他没有表露自己的惊惧反而沉下声来道:“这不就是激将法吗?”
“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来人,不必理会, 我们回城。”
瞧着颉利匆匆消失的背影, 杜怀信面上遗憾恼怒非常实则心里头却是欣喜的,因为他看出来了颉利强硬表面之后的退缩, 一如李靖的分析,只怕再稍稍推一把, 白道那头的李世勣就能喜迎颉利落网了。
这攻心的第一步算是成了。
又叫骂了些时间,杜怀信这才“不甘不愿”地鸣金收兵, 等他骑马急急赶往李靖的营帐求见想要禀告好消息时,他不出意外地瞧见了个突厥人的身影。
杜怀信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诧, 双方最初的混战果然是叫潜藏在突厥士卒的细作给寻到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他们唐军的营地。
“总管, 这就是康苏密手下的人吗?”
带着这个细作一道入内, 杜怀信瞧了一眼那人身上略显单薄的衣着和裸露在外通红非常的皮肤,他随手解下回到营地之后手下士卒给他递上来的厚实外袍丢到了那人怀中。
“穿着吧。”
那人颇有些受宠若惊连连点头道谢眼见还要躬身行礼,杜怀信一个侧身避了开去。
“不错,这康苏密最早还是那唐俭暗中收拢过来的一步暗棋, 如今倒是能派上用场。”
听着李靖的解释,那个亲信赶忙开口道:“为表诚意, 大利城中早早布下了内应,只消总管愿意,由我带路,城中自会有人开城门接应唐军入城,至于萧皇后和那位杨政道,总管也不必担忧,他们二人被保护得很好。”
“这二人,便是我们献给大唐的诚意,还望日后能多得些大唐的庇佑。”
由两个于他们而言再多余不过的人换取一场保安稳的富贵,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买卖了。
听到这里杜怀信结合方才与颉利可汗碰面时的场景思索道:“总管,便定在今夜吧,我瞧着那颉利已然失了胆气,恐怕颉利也没有精力再集结兵力作为殿后后撤了,今日夜袭大利城是重创颉利的良机。”
“如今我们出兵也好几个月了,补给过长终究是个问题,出其不意反而是能叫这颉利躲闪不急,将这大利城中数万牲口便宜我们,这样一来也多少能减轻些后勤的负担。”
李靖欣慰一笑:“不错,同我想到一处去了。”
李靖看向那人:“突袭大利城就定在今日。”
那人长舒口气放松下来却不料又听得李靖冷酷的声音:“还有一事,颉利的可贺敦义成公主,我要你们寻个时机将人给我留下。”
“我会亲自动手解决她的。”
那人一个哆嗦虽然不明白这一刻李靖身上的杀气是为哪般,但是他们连颉利都背叛了,还在乎一个可贺敦吗?
那人没有多说什么点头应是。
杜怀信当即起身领命:“末将这就吩咐下去叫大家做好准备。”
夜,本该是守卫森严的突厥都城大利城今日的气氛却是格外古怪。
城门口留守的士卒不多,大利城中大半的兵力都被颉利给调去了后方,若想要趁夜出城逃跑,这个唐军刚刚抵达城外还来不及修整的今日理所应当的是最好的时机。
可也恰恰是因为此,也恰恰是唐军兵临城下,颉利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身边在这个时候居然会出现叛徒。
冲天的喊杀声在城中响起之际,颉利可汗正在和诸位亲信将领商议逃跑一事。
他们的所有商讨都被一个脚步匆匆的女人打断。
义成公主此刻再也顾不得同颉利可汗昔日的矛盾了,她掀开营帐的瞬间,漫天的火光映衬得冬夜的大利城如白日一般叫人心惊。
哭泣声、尖叫声、混乱的脚步拥挤声、马蹄踏踏声争先恐后地顺着被义成公主掀开一道口子的帐帘钻了进来,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城门大开,唐军夜袭,前面的残兵老将要挡不住了!”
一同响起的还有义成公主惊慌失措的尖细嗓音。
颉利可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可外头的嘈杂却是做不了假的,霍地,颉利可汗张慌失措拿过甲胄便套到了自己的身上,动作之急甚至还带翻了他跟前的案桌。
难怪……难怪那杜怀信今日这般猖狂行事,原来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修整,只一刻不停地不给他留下丝毫的喘息之机,果然是其余的大军已经陆续赶到了吗?
可就算赶到了,他又怎么可能事前收不到半分风声,李靖突袭定襄是这般,如今夜袭大利城也是这般,一个更加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绝望便如一个大锤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边有叛徒。
不然,又该如何解释这城会破得如此之快,几乎是在刹那之间,颉利可汗大喝一声:“分开走!”
惶惶不安的将领和义成公主应时怔住,似乎是还没有明白过来颉利可汗的意思。
而在这些人当中也唯有康苏密与赵德言皱眉蹙眼,想来应是颉利可汗明白过来了。
“还愣着做什么?!唐军都打过来了,你们是想要送死不成吗?”
义成公主是混沌的几人当中最先醒悟过来的一个,生死存亡面前她抛却了往日的尊严,一种恐怖的直觉在心底不断叫嚣,她不能和颉利分开,若是落到唐军手中她还有什么好下场!
一旦连颉利都顾不上她了,那些所谓的将领又有哪个是会带上她这个没有利用价值之人奔逃的,至少她同颉利之间还系着一根名为同盟的纽带,尽管脆弱但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我同可汗一道!”
颉利可汗正眼都不瞧一眼义成公主只冷声道:“你跟得上便跟。”
起码这个隋朝的义成公主是绝对不可能投奔唐朝背叛他的人。
康苏密只觉得功亏一篑,万万没想到义成公主居然如此敏锐,跟着颉利一道倒是叫他寻不着机会下手了。
不过无妨,瞧着此刻乱哄哄的营帐,隐在阴影之下的康苏密哂笑,目标已然达成。
当夜,唐军大破大利城,颉利可汗狼狈之下仅仅亲率百余亲兵仓促出逃极速后撤奔逃碛口,当然明面上说得好听是为了防备唐军迁徙牙帐,不过听闻因为当日太过慌乱,他的身边除了义成公主没有带上任何一个将领,这个传闻倒是为颉利可汗为了寻面子而说出的借口埋上了一层阴影。
所幸大利城折损的不是他的全部士卒,所幸他日夜不停星夜疾驰这才甩掉了李靖的追兵,他还有其他部族,只要一路上收拢士卒突破白道逃往阴山,只要叫李靖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那么所谓大军便也无力可使,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然而令颉利可汗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正当他努力安慰自己重振军心的时候,正当他好不容易庆幸躲开了柴绍李秀宁一路唐军的追击的时候,早早埋伏在白道李世勣一部早便枕戈待旦等得不耐烦了。
那头颉利可汗即将迎来又一场败仗,这头大利城的李靖等人却是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萧皇后与杨政道。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原先娇生惯养供出来的炀帝萧皇后不论是衣着还是面容都已经不复往昔的矜贵了,若非那一身寻常百姓模仿不来的气质便是丢在人群当中也是不显眼的。
但……杜怀信好奇地瞧着面前这个护着杨政道对他们丝毫不惧的女人,她的青春身份美貌早便消失不见了,但是光光是这沉稳的姿态却是叫人不可小瞧。
“多谢诸位能将我与政道救出,陛下仁义非常人所及。”
“炀帝暴虐罄竹难书,大隋三十余年便分崩离析,不过是自作自受。”
萧皇后眉眼沉静不慌不忙,她说着起身走向了身后的一个木盒,她将木盒轻轻捧起转身看向领头的几个身披甲胄的唐军将领。
她没有当即开口而是先侧首同康苏密道谢:“多谢这段时日的照顾,若非如此我与政道今日恐怕也是不能安生的。”
话落她将盒子打开置于身前的桌面上,声音难得的停滞了一瞬,但是很快她眉眼恢复如初:“这些都是从前大唐官员秘密联络我与政道……还有义成的信件。”
“我都将其一一收拢,时间身份我也一一记下了。”
“我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大隋也早就不复存在,我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人,这些东西我拿着也是烫手,便于今日将此献于诸位,以报诸位救命之恩。”
萧皇后从厚厚一沓书信的最上头抽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薄纸递到李靖面前。
杜怀信神情古怪盯着萧皇后手中的那张纸,瞧着这纸的颜色和上头的墨迹,应该是至少一年没有新的记载了……这个时间点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时他们朝中正值李世民秘密处理李渊与李孝常勾结叛乱一事。
果不其然,杜怀信嗤笑一声,随意扫了眼那张纸,上头果然写了好些他眼熟的名字,大多都是从前与李渊关系亲近的,但也不乏一些所谓的中立派。
很眼熟的一幕,当年李世民围城洛阳久攻不下的时候,便是在军中在李世民的手底下都能搜出些“通敌”的文书,更何况是李世民半道接手的朝廷呢?
更何况李世民登基之初这颉利可是直接打到了长安城下,不论怎么看都是突厥占据上风,他们私下联络萧皇后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想过,不过短短三年二者地位便颠了个。
“萧皇后客气了,还是要多谢萧皇后的这些信件的。”
李靖垂眸面无表情地拿过盒子和纸张,他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将其盖上,又有什么可以看的呢?
所以说他的所谓孤傲也不全然是出于自身的缘故,至少……瞧着这些信件,倒是叫本就对朝中一些大臣感情淡淡的他多添了一丝厌恶不喜。
想要复立隋朝,光光是靠义成公主与萧皇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有什么用?最终不过是要“借”突厥兵马复国,而这不就是引狼入室,不顾家国只为那自己那一亩三分田的利益。
三年时间,李世民殚精竭虑,他们这些将帅在内训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在外拼杀不顾生命,可朝中却是存在着这样一帮叫人心寒的家伙。
从来未有这一刻般想要发泄心中怒火想要杀掉一个人的冲动,多可惜,居然就叫义成公主这么逃了。
李靖握着盒子边缘的骨节些微泛白,不过没有关系,还有白道这一道坎等着颉利义成这二人呢,逃得脱一时,逃不了一世,迟早的事。
没有注意到李靖复杂的情绪,杜怀信反倒是更加冷静,他看着唇角微微带笑的萧皇后轻声开口:“萧皇后,你怎么就笃定我们是救你的而不是杀你的?”
“允了诺也可以反悔……”杜怀信尾音拖长似笑非笑地看向萧皇后身后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垂着脑袋的杨政道。
瞧着不过十二岁左右的年纪,杜怀信心中想着将目光落到了杨政道拽着萧皇后衣角的一双手上头。
“毕竟都有这些信件了,萧皇后或许可以因为女子之身保下一条性命,可这杨政道到底还是炀帝血脉,杀了也不可惜。”
杨政道抿唇虽然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抬起脑袋往前走了半步,是以一种保护萧皇后的姿态。
品性倒是不错,居然是杨广的后代,还真是不可思议。
杜怀信表情不变,语调中依旧带着那一丝阴冷。
萧皇后忽而笑了笑,她摸摸杨政道的脑袋语气平淡:“这几年的日子本就是偷来的,死又何妨?”
“我虽不过妇人却也是懂得大隋是为何败落的,金奢玉贵的生活,不论是我还是炀帝,本就是受万民供养,我身为他的妻却没能做到规劝他亦是我的失责。”
“我死无碍,但政道……他出生之时已无大隋,倒是这个姓氏连累了他。”
杜怀信闻言哈哈大笑,一下子就散去了阴鸷之气:“百闻不如一见,萧皇后倒是如传闻中一般,只是可惜嫁的人是刚愎自用的炀帝,便是朝中大臣都没有几个人敢直言劝谏,萧皇后又何必自责?”
“陛下从来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天子一诺驷马难追,萧皇后便安心与杨政道返回长安吧。”
萧皇后愣了愣不由得抿唇,终是彻底松下心神。
这场夜袭定襄是唐军的第一场彻底的大胜,但比捷报与萧皇后二人还要早一步抵达长安的却是那个木盒子。
中书舍人一封奏表直接捅破了窗户纸,奏请李世民鞫之私交前隋之官员。
洛阳旧事犹在眼前,只是那个时候不过汉人之间两国纷战,可如今却是天下一统之际勾结前隋官员私交突厥,前朝外族,意义远非昔日王世充可以比拟,一时之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