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喝得太过放肆这第二日起来果然还是会头疼的, 李世民的意识回笼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迷茫,他蹙眉揉着太阳穴,昨晚的记忆渐渐恢复,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赶忙左右望去, 果然就见半边身子同他相靠的长孙无忌此刻正睡得正熟。
所幸这榻够大, 才不至于叫长孙无忌睡到地上去,李世民好笑摇头,刚想轻手轻脚下榻,谁料动静还是吵醒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的眼皮子动了动, 双手无意识地往旁处伸出, 直到摸到了凹凸精美的绣纹,长孙无忌终是彻底清醒过来, 这一睁眼就发觉自己手中拽着李世民的衣袍。
长孙无忌一惊飞速下榻躬身行礼:“陛下恕罪,是臣逾矩了。”
一双手稳稳扶住长孙无忌的胳膊将人给扯到榻边坐好, 李世民晃了晃脑袋毫不在意道:“无妨,也没外人瞧见。”
李世民顿了顿, 似乎是在回忆昨夜自己所说的话:“立庙立碑,我得先叫中书省的那帮人拟个诏令的初稿来。”
“于百姓而言, 多少是个寄托慰藉。”
话落李世民掩唇咳嗽几声, 应是牵动了从前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李世民伸手揉了揉左侧的腰部口中喃喃:“这处伤还是太重了些,很难将养好了,今岁冬日又要去骊山泡温汤舒缓了。”
长孙无忌没有听清李世民的自语,显然此刻他的心神被李世民先前的那句话给瞬间拽回了昨夜的场景。
不过说起立碑立庙, 他这个贞观大闲人近日来还探听到了一桩事情,念着或许会有西域有关, 本是想着早早告知李世民,谁知昨夜完全没有这个机会。
长孙无忌不再犹豫轻声道:“说起这个,陛下可知玄奘?”
李世民整理衣袖的动作不停:“那个在长安小有名气的僧人?我记得他,他先前不是上表奏请想要去西面求法吗?这人怎么了?”
长孙无忌组织着语言偷偷瞧了一眼李世民的神色:“先前因为饥荒,陛下下令百姓可以自行就食,听闻这玄奘便是趁此自长安而起,出敦煌一路往西面而去了。”
“此正当我朝与突厥对战之时,这玄奘一人出了我国,臣以为这多少有些不妥……”
“他一个人?还挺有本事的。”
李世民的感叹与长孙无忌忧心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长孙无忌一愣,就见李世民面上不见半分气恼反倒是啧啧称奇,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
“无妨,因着他先前的那封奏请,我倒是了解过这人一些的,是个真正心思纯净一心向佛之人,不是那些将佛法当作生意的伪僧人。”
“如今正值战时,居然能有这般的决心孤身一人上路求取经书,这人的心性便是我瞧着都只能夸赞的。”
“从前我只是觉得这人言行如一,如今我倒是觉得这人实在是有意思极了,若是他能有幸归来,我定是要召他见一面的。”
长孙无忌拧眉,听着听着险些就要点头认同了,可好在他的理智还在:“可先不论这人品性如何,这般违背朝廷意思偷偷出行的作为,若是有人效仿可如何是好?”
李世民无所谓摇头:“效仿?可没几个人能如玄奘一般的胆识。”
长孙无忌一噎,不得不承认李世民此话有理,他话锋一转:“那,若是玄奘西行之时向那些西域之国透露了我朝的详细又该如何?”
李世民沉吟着忽而勾唇笑了起来:“你这担忧倒是切实,不过玄奘这求经书至少也得十年往上吧?”
长孙无忌不明所以:“所以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眨眨眼,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叫玄奘所经之路皆为唐土不就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长孙无忌哭笑不得:“陛下,臣与陛下是在说正经要事,莫要再打趣臣了。”
李世民跟着轻笑:“这如何不是一个办法?不过要认真来讲,玄奘此人醉心佛法,且他是大唐子民,他的背后还有朕,只要是识时务的西域诸国,不会为难玄奘的,玄奘也不会蠢到背叛我朝的。”
“而且辅机你想想,此番壮举若成,玄奘此人必定名扬天下,或许到那时他真的带回了大量梵文经书也说不定,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人,笼络远远比之惩处来得有效。”
“更为重要的是……”
李世民眯了眯眸子,话语中满是势在必得:“他抗令出国是为罪过,那么将功抵过,若是他能回来,辅机,那些曾经于我们而言再陌生不过的西域地理、风俗、人情、战略要地、诸国详情……这些我们都可以轻而易举不费一兵一卒地知晓了。”
“所以不必忧心,此事的利远远大于弊处。”
长孙无忌怔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一件或许再小不过的事情,可李世民居然这般敏锐,只是听了他上禀的几句话的功夫,他就可以从中提取出最为关键的地方,更何况他还在想着玄奘此番行径是不是不妥,但李世民已然便是考虑到了日后接手西域的方方面面……
等等,长孙无忌心头一跳,这才猛然反应过来李世民这话已经是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西域的野心了。
突厥尚且未平,可听着如今李世民漫不经心的话语,这突厥已然就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了,他的心神已经从突厥上头挪开,放到了下一个目标之上了。
长孙无忌缓了缓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是臣愚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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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远在前线的李靖等人尚且不知晓李世民那更进一步的野心,此刻的他们全幅心神都落到了眼前这个分崩离析的突厥汗国上头。
阿史那·什钵苾的叛逃奔赴长安仿佛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讯号,本还犹豫不决的部族酋帅像是得到了鼓舞一般,瞧着除了放狠话便无能为力的颉利可汗,他们再无顾忌,毕竟如今唐军就在眼前,颉利可汗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他们?
攻打河西为求一条退路的计划破产,便如杜怀信所料,冬日的突厥骑兵战力远远不足,当地官吏便能将之打退,汗国内部最后的所谓中立派也都选择归附唐朝,至此,一个前些年还能控弦百万的汗国彻彻底底陷入了四分五裂。
渭水之盟,不过三年而已,不论是对于突厥的颉利君臣还是对于大唐的诸位而言,都不算太迟。
马邑,三千精锐骑兵早早便做好了准备。
照例是出行前的一系列动作,杜怀信虽为李靖的副手,但此刻的他却并不在现场而是奉了李靖的命令在营地外头迎接来自柴绍李秀宁一部与李世勣一部而来的亲卫,最后由杜怀信最为清楚各地要道之人确定最终的进攻路线。
杜怀信看着眼前的茫茫风雪,比之往年要小上些许,但是对于仰赖马匹的突厥而言这已然是足够了。
杜怀信很清楚接下来李靖要他们唐军打得是什么仗,是在严寒之下快速行军的追击战,是要在颉利斥候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不偏不倚直直扑向定襄牙帐的追击战。
凛冬于他们唐军而言反倒不是威胁,而是武器,一击毙敌人命的利器。
三年,整整三年的训练为的就是这一日在严寒之下还能快速机动而行,为的就是一战而覆灭突厥,为的就是震慑全天下蠢蠢欲动的外族。
恰如当年武德之初李世民那一场柏壁之战,那一战李世民打出了《秦王破阵乐》,那么这一战呢?
明明是冬日,可杜怀信却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
隔着风雪,两道人影渐渐趋马接近。
杜怀信突兀一笑,那支迂回侧翼的柴绍李秀宁一部的频繁活动叫颉利颇为不安,而在李靖面前还要分心去探查别的队伍……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杜怀信不再犹豫从袖中拿出了详细的舆图:“我与总管这一路直扑定襄,只怕颉利反应不及,他想要跑最大可能只会经过定襄后头那一道沟通阴山南北的必经之路——白道。”
“也亏了薛延陀的起事,颉利为了防备不得不将牙帐牵往定襄,倒是省下了我们寻路的功夫。”
话落杜怀信随手抖了抖舆图,将上头的雪点子一并抖掉,那一处白道上便是用显眼的红色勾勒出来。
“所以你们李世勣的这一部要做的就是在我们出发前就赶往白道埋伏。”
“自云州北上,我这幅舆图上详细描绘了避开突厥斥候眼线的隐秘道路。”
杜怀信又指了指另外一处:“至于长公主与驸马的这一部,不仅仅是要与我中军随时联络掩护我军行动,更是要在我军突袭定襄之际自侧翼而出,阻断颉利余下的逃跑道路,向中收拢,叫颉利只能北退白道落入我们唐军的圈套。”
这一次会面本就紧急,杜怀信也没有过多拖延,直接就将两幅舆图扔到眼前二人怀中,他翻身上马拿出插在腰侧的马鞭点点了身旁之人:“这二人就是跟着我一道探路的斥候,除却舆图他们二人对于地理要道最为熟悉,一并带去吧。”
话到此处杜怀信一夹马腹:“容不得半点差错,我们白道见!”
马蹄高高扬起溅起大半雪水。
“希望那个时候颉利已然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保重。”
贞观四年正月,李靖亲率精锐三千骑兵,虽不过三千人,但所带的马却是实实在在多了一倍之余,昼夜不停连续行军数日,直从马邑行军一路行军于正月初九突然出现在距离定襄不过几十里的恶阳岭。
“大唐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
那样一副迎风猎猎作响的旌旗几乎是刺痛了突厥上下军将的眼。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颉利根本还未曾收到半点消息,分明几日之前这唐军还在马邑,怎么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们定襄城下了?
可颉利又如何能想到了这一回李靖是下了狠心,换乘马匹一刻不停为的就是出其不意瞬间打算颉利的胆气模糊颉利的判断。
然而噩耗远远不止这些,颉利前脚瞧见了风雪当中那招摇过境的旌旗,等他惶惑地指挥军队入城,后脚就收到了柴绍李秀宁一部自侧方逼近定襄的军报。
突然而至的唐军恍若杀神一般,定襄城外彼时是照常巡查是否有牲口跑出的百姓和守卫的将领士卒,可这些毫无防备的人又怎会是全副武装的唐军的对手?
不过初初交锋,就折了颉利数百士卒。
牙帐,颉利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中的军报,他红了双眸死死盯着底下垂着脑袋的将领。
“怎么会一点都收不到消息?!”
“人都到我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是怎么绕开我军的斥候前锋的?!”
没人能回答他,唯独站在颉利可汗身侧的赵德言却是心跳飞快,连思索都没有过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汗……这李靖能这么快直达定襄城下而我们却收不到半点消息……只怕是我军的斥候不是全军覆没就是被唐军缠住陷入苦战报信不得。”
赵德言不知道李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也不能肯定李靖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他只知道在这么一个颉利可汗因为惊惧而丧失理智的绝佳时机,他要做的就是推一把颉利可汗。
颉利深吸口气,这是最坏的情况,他和李世民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实在是再清楚不过李世民的脾性了,就算是冒进,他也必定会留有后手的。
李靖的名字他也听过,听说如今已经坐到了中书令的位置,除此之外还兼有兵部尚书,有着赵德言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他对于唐朝内部的官制可谓是甚是了解,这样的一个朝廷重臣,如何会孤军深入只领着先头部队就来攻城?
李世民调兵的动作不论再怎么小也是瞒不过他的,整整六路大军,如今他真正清楚的只有李靖一部和一直叫他不胜其烦的柴绍李秀宁一部,其余的几部他根本是来不及探查,亦或者说是根本寻不出行踪,最后的消息就是去岁十月份的时候在云州营州一带活动过。
说不定这大军就跟在李靖后头呢?
颉利可汗不由自主打了寒颤,谁料就在这一刻一个士卒脚步匆匆语气惊慌直直冲入帐内跪倒在他跟前。
本就敏感的颉利可汗当即冒出冷汗,只是在自己的手下跟前他还是稳了稳身子开口问道:“可是唐军有异动?”
士卒哆哆嗦嗦:“他们、他们在定襄城下列阵,有个领头的一直在冲我们叫阵,叫我们出城投降。”
颉利可汗一拍桌面:“实在可恨!”
颉利可汗起身一掀帐帘:“来人,随我去一探唐军的虚实!”
只是可惜,话语是不惧的,但距离颉利可汗最近的赵德言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青筋鼓起微微颤抖的双手。
赵德言下意识放缓了呼吸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与被颉利可汗匆匆召集而来的将领中的一个擦肩而过,隐晦地目光相对。
身为粟特人的康苏密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萧皇后与扬政道被保护得很好,赵德言垂眸匆匆跟上颉利可汗。
定襄城,他们突厥在草原上讨生活的部族根本就是建不起高大的城墙的,如今站在城墙上往下望去,唐军将领的面容瞧不清楚,可是隔着风雪,那泛着寒光甲胄和不见半点疲倦的马匹却是叫颉利可汗心底一沉。
他们这种马背上的部族如今都寻不出好些的战马,怎么唐军却是截然相反?
这个天冻得难不成就只冻他们突厥吗?!
杜怀信坐在马匹上位于全军最前,他抬头遥遥与颉利可汗对上目光:“颉利小儿,背盟弃誓,掳掠我朝百姓,压迫国内各族族民,实乃天怒人怨,陛下仁义,特派我们讨伐你这昏庸暴虐之辈,还天下一个太平,还百姓一个安生。”
“如今我们唐军大军压城,颉利,你还不如你那侄子一般速速出城投降!”
话落,不给颉利可汗反应的时间,杜怀信轻笑着抽出身侧的长弓,取箭搭弓,几乎是在被因为叫骂而陷入愤怒的颉利可汗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杜怀信松开了弓弦。
那一支羽箭破空直直而来,一箭擦过颉利可汗深深钉入颉利身后的木柱,上头还挂着一封白色的绢帛,上头笔走龙蛇几个大字。
笔锋锐利,杀意凛然。
颉利可汗几乎是瞬间便认出了字的主人,他瞳孔一缩,彻底失去了守城的胆气。
朔风突起,飞雪肆意,绢帛迎风而起猎猎作响。
“今灭突厥,易如拾芥,发兵击汝,降者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