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世民任命李靖和张公谨的诏书下来后, 那个来向唐朝求亲称臣的颉利使臣已然心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李世民直接拒绝了使臣的恳求,以至于使臣浑浑噩噩地走出来与统特勒擦肩而过时, 便是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了, 脚下匆匆就仿佛后头是有什么鬼怪在追一般。
使臣怎么也忘不掉这个向来强硬的唐朝帝王在方才叫人召统特勒入内时眉眼肉眼可见是柔和了许多了, 这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
使臣焦躁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汗国如今本就内乱不止,若是这薛延陀再得了唐朝的扶持,情况危矣!
外交争取不到时间,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赶回去告知颉利早做打算了。
用中原的话怎么说来着?
苦心人, 天不负,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光光是这唐朝内部上下的人心就远不是他们汗国可以比拟的。
使臣心烦意乱, 自然也没能注意到一个外表瞧着温润气质稳重的男人在不远处默默地盯着他。
唐俭可以说是李世民的调任命令下来后第一时间知道的人了,他匆匆赶进宫来, 一打眼就撞见了失魂落魄的使臣。
唐俭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心中居然是说不出的莫名憋屈。
要知道自从李世民登基以来, 这对外暗中负责游说突厥内部的人一直就是他唐俭全权负责的,幸幸苦苦数年之久, 好不容易拉拢了这突厥内部的数个酋帅, 眼见这叫人心烦的被突厥所扶持的前隋政权已然就要成为他们大唐的掌中之物了, 谁料还是晚了一步。
但他还是要争一争的,突厥之恶行又哪里只是那群子武将不满?
他唐俭虽然武不敌诸位将军,可却也自觉能参与成就这一番讨灭东突厥的伟业的。
这是他负责了这么多年的“伟业”,其中付出的心血劳累又哪里是外人能够知晓的?又哪里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唐俭深吸口气, 整理了下因为匆忙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烦躁之意不再, 不过三五息的功夫,他便又成了那个心中自有章法锦绣的礼部尚书唐俭。
太极殿偏殿,李世民此刻正笑吟吟地瞅着一板一眼恭敬行礼的统特勒。
李世民也没有着急说话,就这么看着统特勒吩咐人将他们薛延陀进贡的珍宝一一抬了上来。
“陛下,这些便是臣兄长的谢礼,只望陛下莫要嫌弃才好。”
李世民摆摆手好整以暇地半倚在案前,东西也只是扫了一眼,很快便笑着开口:“颉利残暴,朕也只是心有不忍,不愿见着你们受了颉利的欺凌。”
在统特勒看来这明显是睁眼说瞎话了,但统特勒面上神情忽而变得崇拜非常,他“噗通”跪下,语气真挚:“陛下仁善,心有大义,实在叫臣钦佩不已。”
“如今颉利投鼠忌器,我们薛延陀能得喘息之机,这都是因为有陛下在,臣又如何不心生感念?”
“区区薄礼,不值一提,这也是我们可汗的意思。”
李世民听着这吹捧浑身舒爽,但是他却并没有被冲昏头脑,只是似笑非笑盯着统特勒。
能伸能屈,所图甚大呐。
指节微微叩着桌面,只怕这薛延陀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无害忠心的犬,而是一只随时准备露出獠牙咬上主人一口的狼崽子。
不过……这训狗训狼于他而言倒也没多大区别,无非就是多拔掉一副尖利的爪牙罢了。
李世民忽然笑了笑,他自腰间抽出了一柄外表瞧着朴素非常的匕首,他身边的内侍心领神会捧着早就准备了多时的长鞭走到了统特勒身边。
统特勒一愣,一时半会居然搞不明白这李世民要做什么。
李世民也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拔刀出鞘,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当即拨动着早就紧绷非常的统特勒的神经。
统特勒心头一跳,一眨不眨盯着在李世民手中泛着凛凛寒光的匕首。
以他的眼力来看,那柄匕首可不是什么只做装饰用的、富家子弟用来撑门面的玩意,而是真真切切沾染过人的鲜血的利器。
可李世民仿佛一点都不在乎一般,手中动作叫人眼花缭乱,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看得心惊肉跳,不知为何心中居然弥漫上了一层紧张,每每便觉得下一瞬这刀便该割伤了李世民,可李世民却总是能巧妙避开。
李世民语气闲散:“我们中原有句古话,礼尚往来,虽是颉利天怒人怨不得人心,可朕到底收了你们的珍宝,也不能让你白跑了这一趟。”
统特勒显然还未反应过来,刚想下意识点头称是,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统特勒陡然瞪大双眸,手脚冰凉一动也不能动——他看见了李世民骤然狠绝的出手,那一柄匕首居然就这么直直冲着他门面而来!
破空之声在这个安静的殿内清晰可闻,统特勒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瞳孔紧缩,什么画面什么声音都不知道了,只有一句话在他脑中不断回荡,李世民要杀他……?!
可这个念头才方方冒出不过一瞬,他只觉得面颊处一凉,“铮”得一声响,那柄要人性命的匕首却是同他完美擦过,直直插入离他双腿不过三寸距离的地面。
统特勒怔怔地抬手轻轻抚过面颊,濡湿非常。
但是他也只是垂眸盯着自己不由自主发颤的双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面颊上没有一丝伤,所谓的濡湿不过是他的冷汗。
统特勒下意识喉结滚动,那柄还在微微颤动的匕首此刻已经将近有一半深深没入了地面,而尚且露出的刀刃上缠绕着几缕些微卷曲的褐色长发。
那是他的头发……
统特勒几乎是在一瞬间丧失了理智,他强撑着才没有完全瘫倒地面,他咬牙刚想要不管不顾质问李世民,可谁料他一抬眸直直对上的是李世民满含笑意的眸子。
统特勒所有的话一瞬间便堵在了喉咙口。
李世民依旧是那副模样,温文尔雅,仿佛刚刚出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怎么,这柄朕赠予你们可汗的匕首,不喜欢?”
“是还不够锋利吗?这可是朕从前用过的,它陪了朕许多年,也染了许多恶人的血,可惜了,不过既然是礼尚往来,你们不喜欢那就再换一把吧。”
你们薛延陀若是不老实,他李世民也不介意换一个扶持的人选,或者说……
李世民笑了笑:“只是,若是统特勒不满,朕一时半会也寻不出个更好的了。”
你们薛延陀还有选择吗?
已经得罪死了颉利,其国家又与突厥接壤,更不要说境内还有从突厥叛逃出去一心报仇的阿史那社尔添乱,反正他李唐不急,这最最着急的该是你们薛延陀才是啊。
统特勒额上冷汗滴下,他张了张口哑声问道:“自然多谢陛下好意,只是不知这匕首是何用处?”
李世民淡声道:“将它拔出来。”
统特勒呼吸一滞,他一把将匕首拔出放置于自己的双掌之上再度恭敬问道:“还望陛下解惑。”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起身拿过内侍手中的长鞭:“你们可汗统帅的部下若有犯下大错者,此刀可斩。”
“这是朕给予你们的承诺。”
不是头疼新生的国家该如何压制内部动乱吗?
仿佛是被蛊惑了一般,统特勒深吸口气,他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清楚明白,李世民愿意大方给他们撑腰给予他们庇佑,可同样的,这把刀也同样是被李世民握于手中时时刻刻悬在他们薛延陀之上的。
李世民轻“啧”一声,反握长鞭用鞭柄轻轻点着统特勒的肩膀:“至于这柄鞭子……犯小罪者可罚之。”
“一刀一鞭,统特勒,你觉得朕的这个回礼如何呐?可还欢喜?”
一刀一鞭……明面上是李世民大方的庇佑,可实际呢?未尝不是一次李世民对他们薛延陀的警告。
统特勒闭了闭眸子,再度开口时语气中带了万分的欣喜:“臣自然是兴奋不已,陛下这个回礼实在是叫臣万分满意。”
“能得陛下承诺,实在是臣与臣的兄长的福分。”
“臣与兄长也会谨记陛下教诲,必不会叫陛下失望。”
技不如人,他们薛延陀尚且还不能跟李世民碰上。
李世民朗声而笑,所有的锋芒在这一瞬消失不见,整个人的气质柔和,倒又成了个翩翩俊朗又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公子。
“好,朕很喜欢你这话。”
“颉利落败之日已近在眼前,等着瞧吧,这是朕第二个回礼,也望你们可汗能明白。”
统特勒下意识攥紧了匕首,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可怕了,心智手段皆为上乘,《秦王破阵乐》传遍天下犹在耳畔,短短三年就能和突厥彻底形式调转……有他在一日,只怕是他们薛延陀便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统特勒的眸子暗了暗,总归颉利当前的困境犹在眼前,好死不如赖活,他和他的兄长都很清楚该如何选择。
等统特勒平复下心情告退之时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也就根本没有在意同他擦肩而过的唐俭。
唐俭甫一入内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此刻安静得可怕,想了想方才统特勒那副模样,唐俭倒也毫不意外,只不过在他上前想要行礼的时候随意往地面上一扫,他行到一半的礼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陛下,这何处来的这么深的刻痕?”
李世民忽然轻咳几声:“没什么,之后叫工匠来修修便好。”
唐俭拧眉狐疑道:“陛下,臣瞧着这分明是匕首留下的痕迹,这殿中又有谁敢……陛下!”
唐俭话到一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颇为忧心继续道:“陛下如今已经登基了,千金之躯又怎可将自己置于险地?”
听听那语气中的无奈和隐含的不满,李世民瞬间耷拉下眉眼:“我的本事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我当然不会做无把握之事的。”
唐俭真的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陛下有时候叫人爱,可有时候又叫人心急。
怎么总是这般,被一些谏言弄烦了,便在自己亲近信任的臣子面前故意这般展露可怜的一面讨饶,怎么是觉得自己这个臣子还能真的将他这个天子给如何了不成吗?
唐俭哭笑不得,李世民见着唐俭没有再说什么当即变了脸颇为自得道:“我的好天策长史,你该多多信任你家天策上将一些的。”
唐俭无语却是忍不住自唇边泄了些笑意,到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听闻陛下要发兵征讨颉利?”
聊到了正事李世民倒也不好继续打趣了:“是,所以你今日前来是为此事?”
唐俭抿唇:“若是一击不成,陛下可愿给臣一个机会?”
“谈判桌上,臣便可替陛下将突厥收入囊中。”
李世民哼笑一声,他毫不意外对上了唐俭野心勃勃的目光,这个喜欢吃酒贪便宜的唐俭,这个因为心软而老是不顾才学而无奈提拔身边人的唐俭……这样一个说不上完满的唐俭,可他此刻坚定的神情却是格外动人。
李世民上前几步与他相隔得极近,他笑着问道:“早在贞观初年朕便派你前往突厥,那么朕便最后问一次,卿观颉利可取乎?”
唐俭眉眼微弯毫不犹豫回道:“衔国威灵,庶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