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有明君良臣殚精竭虑, 外有百姓贤才一心向国 ,如今的唐朝在李世民的治理下在无数臣民的努力下,经过了三年的时间, 国力早便大不相同了。
杜怀信从孙府中走出的时候, 脑海中还一直回荡着方才孙思邈所说的话。
大唐有李世民, 何其幸哉, 不期然的,杜怀信莫名想起了三年之前的渭水之盟。
曾经颉利尚有一抗之力,可如今形式却是截然相反了。
按照这些日子李世民私底下的动作,只怕是今岁便要发兵了, 而他也早早向李世民讨要了一个在李靖身边做副手的机会。
杜怀信的心跳快了些许, 这对隋末唐初最为耀眼的帝国双星,他居然能有机会一一跟随打仗,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算是圆了一场他年少时期的幻梦了,驰骋沙场退敌外族, 真真是“浪漫”至极。
然而就在杜怀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的时候,不远处长安街道上却是传来了吵嚷的声音, 一瞧就是与普通百姓无关的三方人马恰恰好便那么撞到了一处。
杜怀信皱眉,抬头望去的瞬间心中一惊, 这三方人马当中有两方眉眼深邃头发微卷, 应是外族人, 瞧着衣饰身份还不低,若是他猜得不错,这个时间点来长安的,应是突厥那一边的使臣, 而另外一个杜怀信则眼熟得很,是代州都督张公谨身边的亲信。
说起来张公谨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还是在六月四日当天独臂掩宫门这桩事了, 这个人之后就被李世民派出去在代州做都督了,这几年来也一直忙着屯田一事为与唐朝同突厥迟早要迎来的一战做好后勤之务。
而代州这个位置也向来是防御突厥的要紧位置,沉寂了三年一朝派人入朝,杜怀信呼吸一紧……看来出兵时间要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不过虽然三方人马对峙,但更为准确来说,那个张公谨的亲信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退后了几步站在一旁看戏。
杜怀信想了想没有犹豫,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挤入人群走到了那个亲信身边。
亲信察觉到身边动静一转头颇有些惊喜道:“原来是杜公,杜公可也要进宫面见陛下?”
杜怀信摇摇头侧首轻声道:“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亲信哼笑一声:“一个薛延陀的使臣,一个颉利的使臣。”
杜怀信抿唇将视线落到了前方剑拔弩张的两方领头人身上:“这般凑巧……陛下前些日子才派人册封了薛延陀的夷男可汗为真珠毗伽可汗,今日就见着人入长安来谢陛下了,这忠心表得倒是快。”
亲信笑了笑:“不过一个新生的汗国,纵然颉利治下的突厥已然是衰弱不少,但是这薛延陀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
杜怀信没有当即回话,只是盯着那个瞧着就有些阴鸷的男人陷入了沉思。
亲信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而去恍然大悟般道:“他呀,不单单是个薛延陀的使臣那么简单,他是可汗的弟弟,也还真是诚意十足啊。”
“我当是谁,原来是急急忙忙做了一条背弃主人的统特勒啊。”
颉利使臣不满嘲讽的声音传入杜怀信耳中,就见那个本还阴沉着脸的统特勒突兀讥讽一笑:“那么如今颉利派你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都是做臣下的,何苦互相为难?”
颉利使臣骤然涨红了脸,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统特勒能将做大唐的狗这件事如此没有负担地往外说,他深吸口气:“哼,被阿史那社尔那条疯狗咬上的滋味如何?”
统特勒倒是不慌不忙:“那可是服服帖帖的,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说起来还是你们颉利管不住人留下的烂摊子。”
杜怀信挑眉,这人嘴巴倒是毒,又能屈能伸的,有意思。
亲信瞧着杜怀信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诧异开口:“杜公听得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杜怀信低低“嗯”了一声:“之前打仗的空闲时间学过一点外族的话语。”
不过……杜怀信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捻着,这个薛延陀当前的可汗表面上虽说很是亲近李世民,但就瞅着他那个弟弟的模样,就不是个简单的。
说到底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如今薛延陀瞧着是诚意十足,那突厥覆灭以后呢?
还不是因为隔了一个共同的敌人,突厥眼见气数将尽,怎么可能不眼红想要分一杯羹?
说穿了,薛延陀与唐朝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此消彼长相互利用而已。
薛延陀是个可以信任的盟友,但同样也是值得防范的敌人。
杜怀信思绪流转,他倒也不是很担心,因为就冲着李世民的本事,那一套以夷制夷、扶一个打一个的手段他可以说是玩得炉火纯青。
麻烦就麻烦在他的继任人,这一套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杜怀信叹了口气:“你们都督派你入朝可是觉得时机已至?”
亲信虽然不明白杜怀信变化的情绪,但是一提到这个他的眼眸当即亮了亮,语气中难掩兴奋:“突厥,可轻易取而代之。”
“六条策言,”亲信笑着看向颉利使臣,眼底闪过了一丝高傲的怜悯:“这个时候想要认输称臣,已经太晚了。”
“更何况光光一个使臣来长安又有什么诚意?”
“不如将颉利本人亲自请过来,叫他当面好好同陛下说说,该是个怎么的称臣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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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插曲很快便被李世民给得知了,李世民倒也没有为难这两方,一视同仁叫人先在政事堂候着,自己则是迫不及待召了张公谨亲信入内。
亲信甫一见到李世民当即双手呈上张公谨观察了突厥三年写就的心血奏表,他半跪在李世民跟前朗声道:“陛下,如今时机已至,突厥已有取死之道,此皆都督肺腑之言,还望陛下过目。”
李世民起身将人扶起,他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你们都督一颗报国之心实在叫人动容。”
话落,李世民郑重地从人手中接过奏表,视线落下看了起来。
亲信轻笑一声直直对上李世民的目光:“颉利纵欲逞暴,诛忠良,昵奸佞,一也。”
李世民指尖轻轻抚过锋利万分的字迹,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张公谨认真的面庞。
张公谨低低咳嗽着,昏黄的烛火下他眉心微蹙,身边是垂着脑袋禀告突厥形式的士卒,他拢了拢随意批在身上的外袍蘸墨落笔。
亲信不疾不徐,早就已经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语开口时也不见半分磕绊:“薛延陀等诸部皆叛,二也。”
张公谨坐于上首,认真翻着一封又一封的突厥内部军情,而他派出去探听突厥民心的人也早便都回来了,更不要说他前些日子于代州境内意外发现的自突厥汗国内逃窜出来的突厥人了。
张公谨没有犹豫再当日那个不过写了个开头的奏表上又添上一条。
亲信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他隐晦地朝着政事堂的方向瞧了一眼:“突厥内部突利、拓设、欲谷设尽数得罪颉利,高层人心涣散,颉利众叛亲离,三也。”
张公谨长舒一口气一把拿过手边的药碗一饮而尽,他苦笑地看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双手低声呢喃:“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身子就大不如前了,曾经我还能独臂掩宫门,现如今多拉些弓便觉得累了……”
话落,张公谨一面念着这段时日以来听闻的突厥内部此起彼伏的反叛的消息,一面落笔在奏表上写就了第三条。
亲信抿唇,似乎是想到了这些年唐朝与突厥接二连三遇上的天灾,但偏偏两个帝国的形式却是大不相同,他的语气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感叹:“塞北霜旱,糇粮乏绝,四也。”
张公谨坐于马上,他遥遥望向北方,一只手轻轻搭着缰绳一只手不由自主朝外头伸去,大片冰凉的雪花很快便在他掌中化水消失不见。
他呵着白气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入体,下一瞬他一夹马腹匆匆赶回府衙,连炭盆都来不及燃起,拿过毛笔颤着手写着,他皱了皱眉,左手狠狠握住右腕这才继续一笔一划写上了第四条。
亲信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着说着他忽然就想起了李世民登基之初是如何整顿朝堂团结各方臣子的,那个时候他有一个友人曾跟着李建成出征讨伐刘黑闼,要不是李世民果决早早便下了狠令,只怕他那友人会被一些投机取巧之人给寻出来扣个太子旧党的名头而向新朝讨赏。
可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李世民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他们的出身或许各不相同,但不论是什么人似乎都在李世民手下服服帖帖的,又哪里是那御下不行又不敢付出信任的颉利可以比的?
亲信垂眸:“颉利疏其族类,亲委诸胡,胡人与颉利之间不过利益并无情谊,且突厥内部与胡人之间为求利益矛盾滋生,大军一临,必生内变,五也。”
张公谨瞧着于突厥境内的细作传回的消息,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突厥内部的高官居然是胡人占了大半,这本也没什么的,只是颉利没有那个本事弥合胡人与自己族人之间的关系,颉利的所作所为反倒像是拱火的那一个,叫本就混乱的突厥如今情况是更加糟糕了。
他刚想拿起笔谁料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要整个人栽倒在地,他猛地抓紧桌角喘着粗气,方方平复下来这股子突如其来的心悸之感他便又落笔书写。
亲信深吸口气,说到了这最后一条时他的声音带了些沙哑,眼眶也红了些许:“早年战乱,陛下虽然仁善赎买回了许多流落北方的中原百姓,但到底不能全面。”
“华人入北,其众甚多,比闻所在啸聚,保据山险,大军出塞,自然响应,六也。”
那些人苦苦等待的不就是是一个归乡的机会吗?
张公谨身着素衣半阖眼眸,他深吸口气这才压下了喉咙间的哽咽嗓音低哑:“继续。”
他身边的士卒顿了顿轻声道:“都督……人死不能复生,都督节哀。”
张公谨捏了捏眉心抹去了眼角的湿润,相识多年的友人一朝去世,他又怎么可能不伤心?
士卒见张公谨没有回话当即大着胆子道:“都督,已经探查到了,突厥附近的一些要塞早早便被汉人所占据,偏偏颉利忙于应付叛乱无暇顾及许多。”
“都督,身子要紧啊,还有……”
瞧着因为大哭而双眸略微肿胀的张公谨,士卒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前一刻他们都督还在为自己友人送行,这下一刻就连休息都没有当即投入了关乎突厥的消息之中。
偏偏今日还是辰日……
“都督莫要再感伤了,辰日哭泣到底不好,都督的身子近些年来便就不好,还是要多注意些的。”
张公谨轻笑一声:“人之感情又怎么能因为这些而便抑制的呢?”
话落张公谨拿过毛笔顿了顿,他看着写了慢慢半页纸的奏表,终于要添上最后一笔了。
张公谨咳嗽着低声喃喃:“我总是想得再快些,人死如灯灭,生命何其荒缪,我也从不曾想过我那身子向来康健的友人会一朝暴毙,我没有时间了……我得再为陛下做些什么。”
“这封六条可取的奏表就是我予陛下的赠礼,突厥……我真的真的很想帮着陛下一道解决。”
亲信话音落下,整个殿内落针可闻。
李世民自然是瞧出来了这份奏表之上深浅不一的墨迹,字字精炼恳切,一笔一划满含张公谨的心血,那份文字背后的情谊叫他动容不已,也叫他看出了张公谨隐含的想要领兵征讨突厥的野心。
李世民忽然笑了笑:“张公谨,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当年的渭水之盟,这不仅仅是属于他的憋屈,也是属于大家的隐忍,亲手报仇的机会,他会给予张公谨的。
这是你的心血,理应也要由你来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