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偏殿。
几个人一声不吭地跪坐在下方,此刻整个殿内静寂非常,只除却李世民翻阅魏徵册子的声音。
同李世民相处了这么久, 这还是房玄龄头一回觉得大事不妙。
在一刻钟前, 杜怀信与魏徵二人狼狈地被内侍给带了进来, 马周跟在后头神情急切, 一会看看杜怀信一会看看魏徵欲言又止,杜怀信身上的衣物有些凌乱,魏徵则是……房玄龄目光复杂地盯着他左侧面颊处红肿的地方,这一看就是下了重手的。
这魏徵一入殿他还以为是怎么了, 谁料内侍给出的话却是杜怀信与魏徵在宫道上大打出手——不对, 应该是杜怀信单方面动手。
房玄龄是惊讶非常,果不其然李世民当即就是动了怒的, 只是还不等李世民说什么,杜怀信就拿着本册子直直塞到手中, 他只说了一句“陛下看看这个吧”之后就直直跪坐在下方垂着脑袋,俨然一副自己没有打错人也不打算认错的模样。
魏徵也没有阻拦杜怀信的动作, 只是静静地看着,跟着杜怀信一道跪了下来, 这马周也是一咬牙跪在了杜怀信身边。
如此才形成了此刻异常诡异的场景。
一向沉稳的房玄龄的面上是难得带了些焦躁, 他不知道杜怀信给李世民的那本册子上究竟写了什么, 也一时半会理不清楚这向来好脾性的杜怀信又怎么会与魏徵动手,还有马周……到底是什么事情以至于牵扯进了三位朝廷大臣,若是消息传出去一个不好只怕便会成了丑闻。
“这是什么?”
李世民的声音带了沙哑,其中饱含隐忍的怒意叫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此刻的李世民眸色深沉浓郁似墨, 眉眼间的锋利感比之往昔更甚,似乎是酝酿着狂风暴雨。
可以说这几年下来李世民已然在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气了, 这般的动怒除却以往在战场上,房玄龄也是很少见的。
房玄龄微微侧首,余光敏锐地察觉到李世民此刻的视线只独独落在魏徵一个人身上。
房玄龄蹙眉,这个先太子旧臣……
魏徵沉默了一瞬,他不信李世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所以他也同样不解李世民为何还要冲他寻一个答案,分明是已经知晓了的,不是吗?
魏徵深吸口气,他扯了扯唇角面上勉强带上了笑意:“回陛下的话……这是臣抄录的臣同陛下私下往来问对前后谏诤的言辞。”
李世民没有回话,但魏徵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莫名困难了许多,他垂眸不敢再看李世民的目光。
说不上来是因为李世民此刻气场的可怕,还是……因为里头难掩的失望叫他羞愧。
“朕真的恨不得杀了你,魏徵。”
房玄龄心头一跳,其实在魏徵的话出口后他就大呼不妙,果不其然李世民已然是动了杀心了。
“陛下,”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怀信忽然咬牙开口,他侧首死死瞪了魏徵一眼,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那么一句话:“魏徵有错,却罪不至死。”
马周一愣,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头一个帮魏徵说话的居然是刚刚才打了他一拳的杜怀信。
魏徵瞳孔微缩,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蜷了蜷。
房玄龄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果然是这样。
李世民怒极反笑:“你给朕住嘴,宫中动手打朝廷命官,你还真是出息了!”
“打人的是你,劝人的是你,好人恶人都是你是吧?”
话落李世民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出去。”
杜怀信默了默,一个起身就要走,谁料下一瞬响起了李世民克制非常的声音:“没叫你出去,魏徵,朕说的是你,脱去官袍给朕出去候着。”
魏徵一言不发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是在起身时他的身子有些微的颤抖。
李世民的冷笑声自他背后传来:“你再在这呆下去,只怕朕真的要忍不住斩了你。”
明明是一句威胁的狠话,可是魏徵却是莫名觉得鼻尖酸涩,他脚步不停以一种逃避般的姿态出了殿。
等殿内再度陷入沉寂的时候,李世民又拿过了册子一字一句认真看着,语气冰冷:“杜怀信,你过来,一字不落地同朕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杜怀信盯着李世民翻阅的动作,他真的很想一把抢过册子叫眼前人别看了,可现实中却是他除了讲清楚前因后果什么都做不了。
“魏徵同那起居郎私交甚密,这般作为已然是有好些日子了,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求名。”
李世民的手一顿,他好似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看似在听杜怀信讲话,实则此刻的李世民全部的心神都在这一本册子上头。
李世民讥讽一笑,头一回觉得天生的好记性原来是个戳人心窝的巨大负担。
魏徵写就的每一条他居然都可以摘出来一一对应时间地点,甚至连当时的情景,他的神情他的大笑他的不解愤怒他的气急隐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魏徵当时认真的神情,恳切的劝诫,真挚的话语,他全部都记得明白。
可越是如此,心中的被背叛感就越是强烈。
其实说起来,背叛,他也没有少经历,从浅水原一战的刘文静,从表面祥和的李渊,从曾经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某种意义上这些都是背叛。
可除却李渊,魏徵是第二个给他带来如此强烈情绪波动的人。
“扬名……真是可笑,朕同他相处了这几年,朕居然从未看出他心底的渴望。”
“不过也是朕的疏忽,他少孤贫为人又傲气非常,先前转投了那么多了主子,却都是没有一任彻底重用他的,他心中的抱负也被一直压抑着。”
“朕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此而有了执念想要求名,是人便会有私心,朕有,他也有,这不奇怪,但……”
但什么呢?
在场几人屏住呼吸想要听听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可是他们却都是失望了。
因为李世民没有再说下去了。
李世民盯着册子,也不知晓是不是因为此刻魏徵不在眼前,是不是因为房玄龄杜怀信马周三人关切的目光,他逐渐冷静了下来,再度开口时已然平静了许多:“朕本以为朕同他是一路人的,如今想来朕与他的关系退回合宜的君臣这一步才是最好的。”
杜怀信呼吸一滞:“陛下这话是……?”
李世民合上册子闭起眼眸:“没什么,朕的真心和朕的信任既然被辜负了,那就收回好了,总归……他也没有全数尽付不是吗?”
“杜子诺……这不是你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吗?”
“往来付出才是维系一段情谊关系最好的做法,如今已然是不平等了,朕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臣子少了一个友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世民拿起册子递给身后的内侍:“这本册子先送去给起居郎吧,既然今日被你杜子诺给拦下了,想来这最新的几页起居郎还没看过吧?”
“他既然都写了,朕也不会收回,全数记上吧,往后他若是还想要这么做……不用那么麻烦了。”
内侍心惊不已,他不敢置信地接过册子。
这魏徵犯下了如此大错,李世民非但不杀他,便是连这本册子都是轻轻放下了?
内侍的手轻轻颤着,就听李世民的语气淡淡,仿佛方才的怒火都是他的一场幻梦而已。
“往后朕召魏徵讨论紧要政务的时候,直接叫起居郎在一旁候着好了,也好叫朕磨磨自己的脾性。”
李世民垂眸,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他拿着芹菜打趣魏徵的画面。
李世民莫名笑了笑:“朕不会杀他的,只是犯下了如此大错,也是得好好罚一下的,贬官,但依旧有参与朝政之责。”
“朕不管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朕也不管他究竟是为何要这般做,只是……贞观却也不能少一个魏徵。”
“抚民以静,力行节俭……朕身为皇帝有私心,到底看得也是不能全面的,魏徵,他是朕推行王道必不可缺的一个人,于国于民他的规劝也并非全然无用,相反,他的存在他的谏言也切切实实是有大半为了民生为了百姓的。”
分明就还是很看重魏徵的意思,内侍的神情已经是从先前的不解慢慢转向了对于魏徵的佩服。
但是,不是这样的。
几乎是李世民开口的一瞬间,杜怀信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样了。
公事公办的口吻,中正不移的点评……
李世民果真是说到做到,居然连半分留恋悲切都没有在明面上长久表现,他很果断地朝后退了一步。
杜怀信的心在这一刻居然迷茫非常,他忽然不知道将这件事情彻底捅到李世民面前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可是,如果魏徵早就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么历史上没有他在未来也会不会迟早暴露出来?
但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或许李世民已经交付信任数十年的时候再将真相揭开,这对于李世民而言便是一件好事吗?
杜怀信深吸口气,眉眼逐渐坚定起来,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就没有后悔的道理。
不对等的信任,本就是无法长久的。
这或许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情了,可是他不后悔。
听着李世民不紧不慢的话语,杜怀信心中莫名蹦出个念头。
李世民和魏徵,这对在后世普通人当中可以说是名气最大的一对贞观君臣,他们依旧可以做到君臣真心相待情谊深厚,两个人依旧可以一同名垂千古为后世典范。
但是……也或许仅仅止步于情深意厚的君臣之交了。
他们可以是为国为民合宜得体叫后世羡慕不已的一对叫唐太宗和郑国公的君臣,却独独可能不再是一对叫李世民和魏徵的知己友人。
杜怀信在这一刻有异常强烈地想笑的冲动,魏徵会后悔吗?
他不知道,可却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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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怀信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魏徵也同样不清楚。
他喉头干涩,听着内侍带了些讨好的话语,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他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虽然罚他罚得狠,但是却还是给他留了参与朝政的能力,也隐晦地承诺了依旧是同往前一般,会时时召见他商讨政务。
自从他出生起,年少贫穷的生活造就了他的性格,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目标,他也一直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而他也从来都是朝着他的目标坚定地走着的。
李密,窦建德,李建成……他换了这么多个主子,可有欣赏有遗憾有不满却从来没有后悔。
李密之死,他恨唐廷他恨李渊猜忌过重,鸟不尽弓已藏,可是他却依旧一步不停转投唐廷。
窦建德被捉,他也曾唏嘘感叹,这样一个贫苦出身对待百姓仁义宽厚的君主却输给了刻薄寡恩的李渊,可是他却依旧没有犹豫,再被俘虏后他会转投窦建德,但再被救出后,他却也会毫不犹豫再度重回唐廷。
李建成之死,他既然已择主,他虽然有过不满也曾怀疑过李建成的本事,钦羡样样出众的秦王,可是他却在李建成死后接收李世民的邀请时根本考虑过多,果断又在新朝之中展现自己的抱负,而李世民也待他很好,也没有叫他失望。
可为什么……在他做出了这样的一桩错事后,在得知了李世民并没有因为此事要他的性命甚至是政务上的一切待遇都如初的时候,他却产生了片刻的茫然和后悔呢?
他所求的从来都是良臣而不是忠臣,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在这一刻他的心居然觉得空落落的?
“哎,魏、魏公……您这怎么、怎么哭了呀。”
内侍含糊不清的话语在魏徵耳旁响起,魏徵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自己的面颊,温热潮湿……原来,他哭了吗?
魏徵有些呆愣,他忽然想到了那一日他在李建成死之后初初见到李世民那一面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很感动李世民的宽仁,也很震撼于自己看到的李世民对于民生的关切,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被触动了,他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他确实曾心尖酸涩想要落泪。
为李世民对他的信任,为李世民邀请与他同道而行的欣喜,为终于找到明主的兴奋。
可原来……魏徵笑了笑,李世民当日做出的承诺原来不仅仅是作为君臣的承诺啊。
他明白得太晚了,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他错过的是高居于云端之上的帝王的满腔真心信任。
魏徵轻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陛下实在是宽仁,太过欣喜这才落了泪。”
既然……已经是做不到一对交付全部信任的知己,那么就做一对叫后世之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最最相宜的君臣吧。
君臣之间深厚的情谊难道便不是情谊了吗?
他魏徵所求最大的私心依旧是名扬千古流芳百世,他的目标从来未变。
只是这一次,他之所求却是多了一个人。
魏徵笑着,笑得泪水再度湿润了眼眶。
他后悔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