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罪。”
几乎是在李世民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一道声音自殿外响起, 下一刻杜怀信小心翼翼地将李承乾放下了地而后毫不犹豫直接跪在李世民跟前请罪。
李承乾抽噎着打着嗝拦在了杜怀信身前:“都是儿任性,同他没有关系。”
李世民板着张脸盯着李承乾通红的眼眶和皱皱巴巴的衣服一言不发。
杜怀信轻咳一声,果然是小孩子脾性, 方才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如今真的到了李世民面前又是头一个站出来的, 不知为何他居然有些感动。
房玄龄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 毕竟他身边的李世民明面上是严肃非常,但实则房玄龄能清楚地感受到此刻的李世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郁闷之气。
父子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让步,结果最后倒是杜怀信受不了这个氛围了,他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一把将李承乾拉到自己的身后。
“臣有罪。”
又是这么一句话, 李世民轻哼一声摆摆手:“坐着回话吧, 说说你都有哪些罪过,至于承乾……你过来。”
李承乾哽咽着一步一步磨蹭到了李世民跟前, 谁料刚刚走到李世民的身侧就被他给抱入了怀中。
李世民调整了下姿势将李承乾安置在自己的双腿上,脸上还是凶巴巴的样子但是手中的动作却是轻柔万分:“眼这般肿,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说着李世民抬手抹去了李承乾眼角的泪水:“哭得这样狼狈,小心叫你的弟弟妹妹瞧见了, 我可不会帮着你隐瞒的。”
杜怀信一面听着一面坐到了房玄龄身侧,房玄龄的手边还摆着一份名单, 他看了一眼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杜怀信收回思绪当即冷静道:“罪其一, 私自带储君出宫。”
李世民闻言手中动作不停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嗯”了一声:“还有呢?”
李承乾着急了, 他轻轻扯了扯李世民衣襟刚想要开口求情谁料对上了李世民颇为“怨念”的目光。
小兔崽子,怎么就这么亲杜怀信呢?叫他这个做阿耶的都免不了吃醋了。
李承乾顿了顿终究只是将脑袋埋在李世民肩头上不再言语了。
杜怀信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罪其二,仗着陛下的宠重肆意妄为越了为人臣的身份。”
李世民哂笑:“倒是有自知之明,瞧着你的模样是还想说些什么, 继续,我听着。”
闻言杜怀信收敛了神色他忽然郑重起身躬身行礼:“罪其三……身为陛下的臣子却未尽到臣子之责。”
“连续天灾, 百姓受苦,关内百姓卖儿以维持生活……臣身为陛下巡察各地的眼睛却不能及时禀告陛下,实乃臣最大的罪过与失职!”
“臣甘愿受罚,绝无半分怨言。”
李世民摩挲着李承乾面颊的动作一顿,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杜怀信太过熟络,不然为何杜怀信每每讲话都能戳中自己最隐秘的心思?
这先前还残留着的最后一丝些微的火气也随着杜怀信的这句话消失不见了,李世民叹了口气低声喃喃:“所以今日你带承乾出宫是为了这个吗?”
“确实,不论我再怎么讲都是敌不过亲眼瞧见过一遭的。”
李承乾的全副心神都在杜怀信的回话上倒是没有听清楚李世民说了什么,只是在这个时候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大哭着闹着要杜怀信带自己回宫是为了什么。
李承乾当即抬起了脑袋语气急切,但是因着他先前哭了一路,嗓音到底还是沙哑了些,说话也是有些磕绊的:“阿、阿耶,我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家、一家……”
话到此处李承乾忽然住了嘴,他懊恼地摇头额角急出了汗水,他根本就是不清楚那一家人姓甚名谁,甚至连住在何处都没有半分印象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承乾的急切,杜怀信一面垂眸轻声接口一面接过房玄龄递过来的毛笔在那份名单的最后写上了几个字:“南城的光行坊附近,那一户人家姓方,家中五口人,一对夫妻三个孩子,早些年家中跑商遇上了山匪,家中老人都死在了那一次,钱财也是因着那一次散去了大半,故而走上了卖儿以换取钱财的处境。”
李承乾一怔,他呆呆地看向此刻正在认真书写的杜怀信:“你、你什么时候去打听的?”
话一出口李承乾才迷茫地想起好像方才回宫的路上确实是有一个杜家的侍从来跟杜怀信禀告什么的。
杜怀信轻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到:“卖的是两个不过十一岁的龙凤兄妹,大的那个已然二十三了,因着前些年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严格按律巡察,他们一家如今还有些田地,只是因为天灾受损这一年才格外艰难。”
话落杜怀信搁下笔,李世民微挑眉梢,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统计这活就由你牵头吧,就当作是戴罪立功。”
“臣想着将功抵过,在两个月之内必然将所有受灾的百姓名单统计出来。”
杜怀信眉眼柔和下来,为着这一刻他们二人的心有灵犀。
身为一个现代人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与这个古代格格不入的,阶级环境生活……处处不同。
但这些只是生活上的不同,更加难受的是精神层面上的孤独。
这种游离和独自清醒的痛苦几欲将他逼疯。
可所幸……尽管李世民是封建社会最大的地主头子,李世民的身上也难免沾染着对于现代人而言独属于古代权贵的冷漠与残忍,但能有大半的共鸣已经是叫他欣喜不已了。
老天待他残忍,让他这个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现代人盛年而死穿越古代。
可老天又待他幸运,他几乎参与了李世民所有的少年与青年时代,他们二人早就结下了割舍不掉的深厚情谊。
他从来不孤单,因为他遇上的是“千载可称一人而已”的李世民。
李世民对上了杜怀信有些的复杂和欣慰的眼神,他忽然笑了笑但随即收敛了笑容,他转头看向房玄龄:“就由方家先开始吧。”
“要完全统计出那些百姓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但是……我想要叫他们知晓朝廷从来没有打算放弃任何一个人,如今的贞观也不同于武德,任何天灾我都是重之又重的。”
“先将方家的儿女赎回以做表率以示朝廷的决心,玄龄,你与克明都是我所信任器重之人,这件事就由你们二人出面,一定要大办,要办得关内人人皆知。”
赎回人口一来是因为王朝初期人口少已经不能再减了,二来就是安抚可能不安的民心,三来就是……他心中实在不忍瞧见妻离子散的场景。
李承乾盯着李世民的侧颜,听着李世民此刻认真地吩咐命令,他的心中居然莫名涌起了一股激荡,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这一刻的李世民比之以往更叫他欢喜钦佩。
他很开心,这种开心不同于好马珍宝带给他的欣喜,而是另外一种层面的上的开心,华美的衣着,精致的器物……都不如这一刻李世民短短的几句话叫他兴奋激动。
李承乾眨了眨眼,忽然听到了李世民的低声喟叹:“大丈夫者乐事有三。”
“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是我觉得最为欢喜的事情。”
“能瞧见百姓因我而安居乐业,实在是叫人欣喜,也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
房玄龄抿唇笑着打趣道:“于陛下而言这二乐怕不是弓不虚发箭不妄中?”
李世民喜爱狩猎之心天下皆知,可是因为国事李世民已然下定了决心在讨灭突厥前再不碰骑射狩猎。
李世民笑了笑:“玄龄倒是了解我。”
杜怀信顺势接口:“那不知三乐是?”
李世民遥遥望向北方,浑身气势一变凛然非常:“我们不好过突厥也是同样不好过的,我大唐地大物博尚可集全国之力抵御天灾,可突厥就做不到这个了。”
“更何况颉利短见暴虐不值一提,梁师都也无力再抵抗了,开春过后就是最好的拿下梁师都的时间。”
“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
“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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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光行坊,方家。
方家娘子坐在窗边呆愣愣的,方家大郎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自己的阿娘,方家郎君叹了口气:“他们二人换来的钱财粮食,你若是不吃饿坏了身子可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方家娘子默默垂泪:“他们才那么小就要去干伺候人的活计,我又如何舍得?”
方家大郎君攥紧了拳:“阿娘放心,等熬过这一段时日我赚了钱一定会将他们二人赎回来的。”
方家郎君摇了摇头面上带着愁苦:“可是……”
他的话才刚刚开了个头,谁料屋外忽然一阵嘈杂之声,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靠近,脚步声乱做一团,间或夹杂着喜悦的笑闹声。
方家大郎君咬牙,如今正值他阿娘伤心的时候如何还能再受刺激:“阿娘,我这就去将人给赶跑。”
话落方家大郎君眼见就要起身出门,可方家娘子却想是被雷劈了一般一动不动只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屋外的几道身影。
方家郎君心头一跳顺着方家娘子的目光望去,他陡然瞪大了双眸:“我、我没看错吧?!”
方家大郎君一愣转身,就见方家娘子猛然起身一双手死死扒着窗口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不管朔风冷雪扑面,不顾自己发白的指节和发疼的指尖。
“方家郎君,方家娘子,你们快些出来呀,你们的一双儿女回来了!”
“是被陛下,就是秦王给出钱赎回来了!”
“快些出来,呦呦呦,瞧着这两个孩子都哭红了眼,可怜见的,终于回家了。”
熟悉的邻家大娘的声音,可为何这么几个再耳熟不过的词语拼凑在一起他们却是怎么也听不明白呢?
方家大郎君的心跳得飞快,四肢发麻下意识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
方家娘子确实顾不上这个呆呆愣愣的儿子了,她颤着双手转身就跑到屋外,双腿或是因为激动或是因为后怕而发软,险些就要跌倒在地。
但是她没有跌倒,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下意识抬眸,就见帮她之人一身紫袍,腰间挂着精致非常的金鱼袋,视线再往上就是一张随和儒雅的面孔。
“当心。”
房玄龄将人扶稳侧首看了一眼杜如晦,杜如晦笑着捋捋胡须挪开步子,本只能见到衣角的兄妹俩一下便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方家娘子一双眼死死黏在兄妹二人身上猛地扑过去一把将二人抱入怀中。
杜如晦左右看了看提高了音量:“陛下有言,叫诸位百姓走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过错皆在陛下一人。”
房玄龄语气温和:“所以陛下不愿见到家庭离散的一幕,陛下心中不忍故而出钱赎买子女放其归家。”
“方家是第一户但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户。”
“陛下从来都是惦念着诸位的。”
落后一步的方家郎君和大郎君一出门听见的就是房玄龄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骤然落下泪来。
方家娘子哽咽着忽然拽着兄妹俩就要下跪,杜如晦眼疾手快制止:“陛下所求不过是阖家团圆,不必你们如此。”
方家娘子泪扑簌簌落下嗓音沙哑:“陛下恩德如何能报?”
“陛下护我们平安赶跑了外族又寻回了我们的孩子……如此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话落方家娘子捂脸面颊嚎啕大哭起来,似乎是要哭尽这一段时日所压抑的所有憋闷与悲切。
周遭围观的人都被方家娘子给带红了眼,有人低声开口:“本是件开心的事,莫要再哭了。”
又有人怯怯开口:“真的都能团圆吗?”
房玄龄敏锐地听到了这句话,他笑了笑:“自然是每一户人家都能团圆的。”
“关内所有选择卖儿的人家,陛下都是会一一将人给赎回的。”
“君民不过如舟水,这是陛下给诸位的承诺,天子一眼驷马难追,陛下绝不会辜负诸位的信任。”
方家郎君不敢置信,他嗫嚅着:“可……我们不过是平头老百姓,陛下乃天子,实在是叫我们……”
杜如晦朗声一笑:“那又如何?陛下心中诸位永远占据一席之地。”
“长安也好天下也罢,陛下乃天子,既是天子,所以守护诸位不是件理所当然之事吗?”
“不论是秦王还是皇帝,身份转变唯有这一点是不变的。”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泪水不可抑制落下。
是啊,从来都是不变的。
不论是秦王还是皇帝,他们一直都是受李世民所庇佑的,他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现场很安静,唯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回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