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兴奋地掀开马车窗上的帘子朝外头望着, 不自觉往外伸着手感受着雪花落入掌心的凉意:“我们这是要先往哪去啊?”
杜怀信替柴舒窈系好了披风的衣扣:“西市。”
李承乾一怔:“居然是西市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去过。”
杜怀信笑了笑:“早些年殿下年岁小,等殿下长大了陛下也为殿下挣来了个太子之位,殿下偶有出宫去的多的也是靠近皇城的东市。”
说着杜怀信拍了拍柴舒窈的手以示安抚而后他弯腰凑近李承乾:“好不容易出宫一趟, 殿下难道不想瞧个新鲜吗?”
话落杜怀信从柴舒窈手中接过帕子捉过李承乾的手替他轻轻擦拭着水渍, 他调整了下坐姿, 在不遮挡李承乾的视线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替他挡着来自外头的风。
李承乾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的不错, 这东市的东西追求皇家的风尚可手艺却是远远不如宫中,听说西市不仅多是平民百姓的玩意还有很多别的国家的商人……”
李承乾眼眸亮亮的:“不愧是杜子诺,果然是最最讨我欢心的。”
杜怀信没有接话他只是顺着李承乾的目光落到了马车外头,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皱着。
李承乾眨眨眼忽然一愣:“那些人是……?”
柴舒窈轻叹口气, 透过车窗就见不远处的一处小街上站着一对母女, 这对母女的左右还有一些衣衫破旧的百姓躲在屋檐下搓着手等雪停。
柴舒窈下意识看向杜怀信,杜怀信果然选了这一条路。
这一条路她熟悉得很, 早在武德年间她就同李秀宁常常在此处施粥放财。
长安虽然是都城,自然是繁华的, 但不可避免却也会有一些贫苦的地方。
自从李世民登基以来长安城中无家可归的人已然是比之武德一朝少了大半的,可由朝廷半资助的类似济善堂的机构终究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尤其是在这几年来天灾人祸不断的情况下。
李承乾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扒着车窗探着脑袋低声喃喃:“好单薄的衣着, 既然是出来赏雪的怎么就穿这么点?”
杜怀信扯扯嘴角:“赏雪?殿下以为这般冷的天他们会有心思出来赏雪吗?”
“若不是没有家, 她们母女二人又怎会在街道上互相依偎着取暖?”
“尤其是如今的大雪, 若是臣想得不错的话,再过几日这样的人会更加多的。”
李承乾双眸睁大:“无家可归吗?夫子大儒们平常的教导根本就是很少……”
说着李承乾忽然一顿,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平常李世民在他耳边不断念叨的关于民生多艰之语。
他平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毕竟除了李世民之外, 陪着他玩耍的世家高官小郎君们平常议论的话题多是珍宝好马,便是他的伴读也只是张口闭口经书典籍, 对于百姓……
李承乾皱眉,他猛然意识到李世民的教导不过是在他心中勾勒出了一副模糊不已的画卷,除此之外他居然可是说是根本就是不清楚的。
不知为何心底窜起了一股小小的怒火:“怎么除了阿耶他们从来不说这些事情呢?”
杜怀信垂眸:“这种事情除非殿下主动问起,恐怕是很少有人会想要禀告的。”
李承乾脱口而出:“为什么,阿耶分明……!”
李承乾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陡然住了口,他到底是从小就生在皇家,论心眼他还是比之寻常的孩童要高上不少的。
杜怀信沉默一瞬:“殿下也知道不是吗?”
李承乾不过是个还未满十岁的小太子又哪里有李世民的威望,下头的人不敢糊弄李世民,可对这个小太子来讲难免不会同对李世民那般上心。
人性如此,倒也不奇怪。
“多晦气啊,上位者所求多是‘太平盛世’,天下无灾才是最最好的局面,英明神武青史留名,为何要主动将这种事情捅出来平白惹恼上头的人呢?”
“更何况这种事情还吃力不讨好,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便都是自己的错处了,没有安抚好百姓没有提前做好准备……所以若是事情不大又为什么要主动提起呢?”
“武德年间不就是如此吗?”
“陛下才是特别的那一个啊。”
杜怀信说着垂在双膝上的手紧了紧,早些年他跟着李世民外出打仗,等到李世民登基后,他终于能接触核心政务翻阅文书时才惊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武德年间有多地受灾,断断续续了好些年,可朝廷却是根本没有重视的。
毕竟成不了什么气候,毕竟动摇不了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这些事情于李渊而言远远没有怎么想办法制衡李世民的权利来的重要。
一个虚无缥缈的民生,一个近在眼前的威胁,哪个重要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思及此杜怀信眸中闪过一丝讥讽。
“哎!”
李承乾忽然惊呼一声,杜怀信骤然回过神来,就见那对母女中小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居然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李承乾面上带了些急切,他左右看了看就见一旁摆着的一件备用的大氅,他费力地将它抱起,连招呼都来不及招呼杜怀信直接冲了出去只叫上了驾驶着马车的东宫亲卫。
“停下,随我来。”
柴舒窈愣了片刻:“殿下的脾性什么时候改变了?”
杜怀信长叹口气:“终究还是有点用的,我同陛下时时刻刻的言传身教到底还是叫他有了些仁义善心。”
“不过……也或许是有那个小娘子瞧着同长乐公主一般岁数的缘故在吧。”
柴舒窈敛眉:“你不跟着吗?”
杜怀信语气不明:“殿下不会成功的。”
柴舒窈轻声道:“所以你才不拦着他?”
话落有一瞬间的沉寂,杜怀信嗓音低哑。
“没瞧见旁边虎视眈眈的许多人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件精致的大氅她们母女二人守不住的。”
“助人是好,可助人过后呢?”
杜怀信闭了闭眸子,这叫他难以抑制地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少年意气,自从看见了那日雁门救驾后的人间炼狱后他也渐渐丢了原先自私的想法,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可是……
柴舒窈咬唇:“在我们走后只怕这对母女会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甚至是因此丧命都是有可能的。”
杜怀信呼吸一滞,他没有回话只是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就见眼前李承乾已经将大氅交到了那个母亲手中说着什么。
那个母亲感激地不断躬身就差要跪下磕头了。
杜怀信不着痕迹地左右看了看,果然发现了好几双贪婪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盯着李承乾的背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乾一蹦一跳地笑着跑到了他跟前,面上是满满的求夸赞:“如何,我知道子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底一直都是觉得我这个太子是不如我阿耶的。”
说着李承乾挺了挺胸脯:“怎么样,我如今所为可是叫你刮目相看了?”
杜怀信点了点头,他不着痕迹地冲自己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而后拉过李承乾的手:“是臣小看了殿下,臣的过错。”
李承乾紧绷着一张脸可是却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得意与欣喜,眉梢眼角俱是春色。
被杜怀信牵着走上了马车,李承乾还冲那对母女挥了挥手。
看着她们渐渐消失的身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一张脸红红的刚想继续说着什么却猛然发觉了不对。
他一皱眉透过车窗朝外头看去:“这是在兜圈子吗?!”
“杜子诺,你……!”
可还未等李承乾说完,他却是狠狠一惊下意识攥紧了杜怀信的衣袖。
柴舒窈不忍地挪开了视线,杜怀信却是死死盯着外头那争抢的一幕,若不是有他先前留下的侍从帮忙,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李承乾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跳得好快,手脚也是冰凉非常。
是因为天气冷吗?
可为什么直到这一刻他才会觉得冷呢?
李承乾沉默地听着一些郎君骂骂咧咧的低语,看着那个母亲狼狈又惊慌的神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鼻子也是酸酸的叫人难受。
杜怀信放下了帘子:“她们会没事的,我会托人将她们送到顾阿雪的住处待一段时日的,殿下不必忧心。”
李承乾咬牙红着眼眶抬眸一错不错盯着杜怀信:“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李承乾的语调渐高,他猛然站起身来:“耍寡人好玩吗,杜怀信!”
“寡人是储君,是大唐的太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殊的,你不过是入了寡人的眼,谁给你的胆子在寡人跟前如此放肆的!”
到底是皇太子,虽然年岁还不大但这气势一显露出来却还是叫人心惊不已……如果不是他的尾音带了哭腔的话。
杜怀信长叹一口气。
李承乾冷笑一声:“停车!”
李承乾一拂袖就冲下了马车。
杜怀信沉默跟着,对上柴舒窈担忧的目光也只是点点头叫她在车内等着不必担心。
杜怀信不紧不慢地缀在李承乾身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小半刻钟的时间,李承乾脚步一顿讥笑着转身:“怎么,跟着我做甚,你不是向来有主见得很吗?”
“你放心好了,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我没有那么幼稚会在阿耶跟前告状的。”
看着李承乾扬着下颌努力不叫自己落泪的模样,杜怀信不知为何心底一阵酸涩。
可还等他说什么,几道低低的啜泣声却是从一旁响起。
李承乾快速眨眼避开杜怀信的目光转头看去,就见在不远处站了好几个人,其中两人像是夫妻,他们的身侧站这个沉默寡言的郎君,在前面就是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他们表情麻木看着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
而这两个孩子的身后则是一个衣着华丽满脸不耐烦的郎君。
不耐烦的郎君重重地“啧”了一声:“到底卖不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别说到了现在你们舍不得了。”
夫妻俩中的男人表情难看,他轻轻搂着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心底的悲切靠着男人肩膀上哽咽着。
他们二人身侧的沉默郎君张了张口只吐出了一句话:“耶娘,你们还有我,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连着阿弟阿妹的份一道。”
两个小孩子红了眼眶像是惊醒过来一般,其中的小娘子却是强打起精神轻笑着拉着阿娘的衣角:“阿娘莫担忧,我这是去享福去了,去高门府上做丫鬟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了。”
小郎君也是笑了笑可是却怎么也压不住自己眼角的泪水:“没关系的,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余粮了,如今阿耶阿娘得了钱财又少了两张吃饭的嘴一定是能更好地度过这个冬日的。”
不耐烦的郎君表情古怪非常,他哼笑一声:“年纪小小倒是大义凛然,你们两个可别两个孩童都不如啊,再拖下去这钱可就要扣下一层了啊。”
听着明晃晃的威胁的话语,本还哽咽着的女郎当即停止了哭声,她忽然双手捂上了脸转身就朝屋内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
不耐烦的郎君讥讽一笑:“装什么装,我还以为有多情深呢,结果一提到钱这不直接原形毕露了。”
剩下的几个人表情难看,夫妻俩中的男人表情异常难看,似乎夹杂着怒火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卑微讨好。
不耐烦的郎君好笑摇头取下腰间的香囊丢到了众人面前,他恶狠狠地一拽两个孩子的衣襟:“跟上,若是敢逃跑当心你们的腿!”
压抑的哭声,粘粘糊糊的像是蒙上了一层布只叫人鼻尖发酸,就好像是钻到了人的心里头一样,缠缠绕绕听得人心尖发堵。
李承乾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这些人全都消失不见他都是还是一动不动。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殿下?”
杜怀信的声音响起,李承乾机械一般地转头余光不自觉瞥到了自己的袖口。
上头绣着精美的纹样,一针一线都是用了金贵的金丝,是宫中绣娘绣出的精品,然而这件衣服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罢了。
这些衣物能换多少钱又能换多少粮食呢?
李承乾的眼眶渐渐蓄满了泪水,眼底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干涩又寂寥,他忽然一言不发直直扑进了杜怀信的怀中,悲切的哭声骤然响起,他放声肆意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失去了力气。
就好像是血冻成了冰,叫他动弹不得。
“回、回宫,带我回宫,我要找阿耶……”
杜怀信将人一把抱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李承乾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他的嗓音沙哑眼角通红柔声道:“我们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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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德殿偏殿。
李世民眯了眯眸子,他盯着身前禀告消息的房玄龄低声道:“都做好统计了吗?”
房玄龄长叹口气:“还未,并非所有百姓都是走正规法子的,要统计出关内到底有哪些百姓选择卖儿卖女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李世民沉默了一瞬忽然攥紧了拳:“这雪只怕是短时间内停不下来的,老天降灾为何不冲着我一人来,何苦要为难百姓!”
话落李世民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他压下心中的情绪:“从我的私库中走,朝廷的钱财要拿出去抚恤赈灾,赎买回那些百姓子女的钱财就从我的私库中拿。”
“都是我的过错,我又怎会叫百姓卖儿卖女替我承担!”
房玄龄点头:“臣也会加快速度的,必不负陛下信任。”
“陛、陛下!”
就在房玄龄话音刚落的一瞬,好不容易逮着了李世民商量政务告一段落的内侍急匆匆赶来附耳对李世民说了些什么。
“终于舍得回宫了?”
李世民语气淡淡,杜怀信和李承乾的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虽然他们二人也没有想瞒。
抽调东宫宿卫亲兵,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出宫门李世民后脚就收到了消息。
宫中的一切哪里能瞒过李世民的眼睛。
“你说太子是被杜子诺给抱回来的?哭得很厉害?”
内侍心惊地点点头。
李世民忽然轻笑一声语气不明:“朕倒是惯得他一日比一日放肆了。”
内侍垂着脑袋,不明白李世民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也搞不明白李世民口中的他指的是李承乾还是杜怀信,内侍只是放缓了呼吸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