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可没有忘记自己同李世民隐晦的赌局, 他怎么也想不到突厥先前磨磨蹭蹭,一朝南下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快到让他如今说到一半的话有些可笑。
这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巧合。
前来报消息的官员话说完了才意识到此刻屋内的氛围有些不大对。
怎么秦王瞧着又摘王冠又摘腰带的, 还跪在李渊面前, 而李渊、李建成和李元吉三人的表情也很是古怪。
官员的额角渗出一滴冷汗, 自己好像是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争斗中?
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息的功夫,李渊突然笑了笑,他捏着王冠的手紧了紧而后他顺势用一只手扶起了李世民。
李世民也没有再犟, 尽管此刻他心中觉得这件事情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目前来讲还是突厥的事情更加重要,没有时间给他浪费在同李渊赌气身上了。
李渊垂眸, 这个时候他真的万分庆幸在李世民心中还是国事更加重要,没有同他耍脾气也没有让他下不来台。
李渊伸手亲自给李世民带上了王冠, 感受着李渊轻柔的动作,李世民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抽动了一下。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这个需要他也需要做戏的时候,李渊才会从陛下变为阿耶吧?
李世民沉默不语, 李渊也丝毫不觉得尴尬, 戴好王冠后, 李渊冲一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当即将丢在一旁的腰带捡起,双手奉上递给李渊。
李渊接过后弯腰,一面替李世民系好腰带, 一面嘴中念叨着:“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喜欢同朕耍脾气赌气?”
“小时便是这般, 长大后还是这般,朕方才也是气不过,你莫要放在心上。”
念叨着李渊眯了眯眸:“这突厥马上便要打到豳州了,时间太紧,朕也帮不了你什么,这一回便还是让齐王同你一道吧,你觉得如何?”
一旁本还面色不好看的李元吉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挑了挑眉,李元吉心思一动,又要让他跟着李世民去吗?
先前他便觉得李渊是怕李世民风头太盛,所以要他也跟着分一杯羹,但是如今面对突厥都要让他一道跟着……
李渊是不是想要他渐渐取代李世民的位置?
他这么做的目的……
李元吉心头一跳,他下意识看向了此刻面上挂着笑意的李渊,李渊是不是也动过了想要杀死李世民一了百了的念头?
“这次出征朕也不求其他,只求我儿平平安安的,只不过……”
“只不过先前你话放在那了,朕也不好太过偏心自己的儿子,省得被百官看笑话。”
又让李元吉在一旁监视他,又隐晦地警告他不要忘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此战输了便要被问罪。
李世民有时候真的挺看不明白这个他仰慕了小半辈子的男人,他是怎么做到前一句话还能装装样子表明关切,后一句话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忌惮与冷血的?
李世民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想明白了。
李世民听着李渊的话轻轻点了点头:“臣领命。”
一旁的李建成看了眼前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心中冷笑不止。
方才真是便宜了李世民,不过豳州向来是他的防区,里头防备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了。
武德七年的上半年他都忙着兵变,对于豳州的经营非常敷衍,如今他倒要看看,李世民怎么赢这场仗。
——————————
武德七年八月,豳州。
李世民颇有些忧虑地听着耳边哗哗不绝的雨声。
李世民走到门前往外头看了一眼,这都下了半个月的雨了,虽然比先前小了很多,但还是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他的目光又逐渐往下,地面上已经有些许积水了。
李元吉跟在李世民身侧心中有些新奇,真的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能在李世民脸上瞧见担忧的神色。
便是当初征东都时听闻了窦建德举大军而来的消息时,李世民都没有同今日这般。
李元吉想着眸子暗了暗,其实若是上回他对李渊的猜测不错,那么这场仗他还是盼望着李世民赢的。
若是李世民输了,给了李渊名正言顺的削权理由,只怕李渊对于李世民的处置便只会到这一步了。
而若是李世民赢了,这样子才会不断刺激李渊,届时他同李渊提出斩草除根的提议,李渊才会认真考虑,甚至是默许他同李建成对李世民下死手也说不定。
“颉利可汗已在半个时辰前领兵万余在豳州城西五陇阪列阵,我军若是示怯,只怕情况会更加糟糕。”
李世民的声音打断了李元吉的思绪,李元吉难得没有同李世民呛声:“秦王说得有理,所以秦王打算如何?”
李世民笑了笑:“自是要同他们一战的,你要同我一道去吗?”
不是要监视我吗?
好啊,我便让你看个够,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李元吉的双眼陡然瞪大,他情不自禁咳嗽了好几声,不敢置信提高音量道:“你疯了不成?”
“如今我们是什么情况我不信你不清楚!”
“要兵没兵,要粮没粮,甲胄不行,武器不行,士气不行,天还下着雨,后头陛下心心念念要迁都,太子忙着看笑话,这豳州你也是初来乍到,这样的仗你要怎么打?!”
“你自己要去送死莫要拖着我!”
李世民似笑非笑:“我当四弟怎么突然替我分析起局势来了,却原来还是怕死呐。”
说着李世民的眉眼冷了下来:“我只问你这一次,若是你不愿,那我就独自前往,你瞧着便是了。”
“但是回长安后要如何同陛下太子交代,你便自己看着办吧。”
李元吉的面色瞬间被气红了,李世民这是直接了当的嘲讽,他知道李渊派他来的目的,可他却表现得毫不在意,无视才是对人最大的侮辱。
李元吉讥讽一笑:“秦王还是这般自负,只希望这一回秦王不是在说大话。”
李世民点头淡淡道:“自然不会。”
纵使李世民的心中还是担忧的,他也很清楚这一回必须赌一把,但是面对突厥逼人的姿态,李世民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弃城逃跑,也并不是勿伤百姓要伤只伤我一人,而是想方设法地怎么退敌获胜。
能硬碰硬打一场吗?
不行的话,能不能想法子以智退敌?
若是还是不行,能不能对峙着先拖一拖时间?
言而总之,李世民从未想过放弃。
这一回也是同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中,虽然唐朝样样不占上风,但是他却未尝不能以人和入手扭转局面。
颉利可汗同突利小可汗之间的矛盾便是最好的突破口。
下定了决心,李世民将所有的担忧通通抛之脑后,成败在此一举,他身为元帅是最不能露怯的一个。
——————————
五陇阪,突利可汗难耐地正了正自己穿在身上的甲胄。
虽然雨是有些小了,可到底在雨中傻傻站了这许久,突利可汗早便难受得不行了。
瞧着身侧突利可汗的小动作,颉利可汗冷声道:“你这次不是说什么都要闹着同我来吗?”
“我让你独自领兵走另外一路你也不愿意,如今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了?”
突利可汗半点没有被嘲讽的不悦,什么独自领兵,他便不信了这颉利可汗不会派人监视他,既然都是做挂件还不如跟着颉利可汗一道,还能与李世民再见上一面。
想着突利可汗无所谓道:“我只是觉得可汗这样的做法别到最后唐军没等来,倒让我们的士卒生了病。”
颉利可汗嗤笑一声:“李世民会出来的,倒是你,可别直接阵前倒戈,给我们突厥丢脸。”
突利可汗张了张嘴,可还未等他说什么,远处一片黑压压的士卒正在极速向他们靠近。
突利可汗瞬间打起了精神,想来应该是李世民来了吧。
然而出乎突利可汗的意料,这唐军走近了他才发觉了不对,人数太少了,这瞧着不过就百人吧?
不对,依着李世民的脾性,只怕后头还会有大军埋伏。
突利可汗下意识看了颉利可汗一眼,果然就见他浑身紧绷,呈现出了明显的戒备姿态,想来应是同他一样的想法。
思索着,突利可汗将目光放到了此时已与他们离得极近的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的面上挂着笑,他的身后不过是一百精锐骑兵,可就算在敌我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李世民依然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李世民眼眸清冷,他拽了拽缰绳,如此简单的动作中却让他莫名做出了几分傲气,虽然是好似懒洋洋的态度,却偏偏气势慑人。
“国家与可汗和亲,奈何负盟,深入我地?”
他的嗓音带了些许的沙哑,低沉的尾音蕴含着危险,这话虽然是在问,可他的语气却是明晃晃的威胁。
颉利可汗眉心一拧,国家之间谈论这个着实幼稚了些,李世民想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李世民从容不迫地勾着唇,语调是慢条斯理的,甚至尾音还带着些戏谑,仿若猫逗弄老鼠般,是掌控猎物的稳操胜券,是对于自己的绝对自信。
“我秦王也,可汗若是能斗,不若独自出来与我斗。”
颉利可汗心头一跳,这个李世民莫不是想要用激将法将他激出来,他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李世民的话还在继续,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弓漫不经心地拉弦,直直对准颉利可汗的项上人头。
尽管落着雨,可细碎迷蒙的雨线却丝毫没有阻挡李世民的视线,此刻他的眸中毫无温色,眉眼凌厉非常:“若是可汗不愿想与众来,我便只用这一百骑兵来同可汗决斗。”
话音刚落,李世民的松开了弦,嘴边还挂着桀骜的笑。
颉利可汗瞳孔微缩,好似真的有那么一支箭一般朝他直直射来,他居然下意识侧身躲了躲。
可随即他便意识到了不对,颉利可汗懊恼地咬牙,怎么倒是他先露了怯。
李世民还真是好本事,大敌当前还这么淡定甚至于不吝啬挑衅,他便对自己的埋伏这么有信心吗?
明摆着是陷阱,他难道还会愚蠢地往下跳吗?
反正如今是李世民急于求战,他不着急。
可谁知李世民仿若是看破了他的想法一般,他一面高声笑着一面领兵又前进了几分。
太近了,如今两军的距离只剩下快马疾行七八息的功夫,颉利可汗咽了口口水,冷汗混着雨水一并落下。
李世民到底有什么后手,才会如此放肆毫无顾忌?!
然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李世民的目光略过他落到了他的身侧。
他的身侧……
颉利可汗的心极速地跳了起来,他就说怎么突利这一回上蹿下跳一定要跟着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原来后手竟是这个!
同一时刻,李世民愤怒失望的声音响起。
“突利小可汗,你是不是忘记同我之间的约定?”
突利可汗一愣,下一瞬他便对上了李世民不屑又恍如是看死人的眼神。
若不是突利可汗肯定李世民先前同他做过交易,他险些便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有哪处得罪了李世民。
“分明说好了要互相援助的,缘何如今你竟背弃约定同颉利一道来攻打我?”
李世民说着并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越来越近了!
颉利可汗再也忍受不了,他下意识看了眼突利可汗,刚巧同他对上视线,他居然从这人眼中看出了些狠辣和得意。
颉利可汗脱口而出:“秦王莫要过河,此次我南下没有其他意思,不过是想着重申一下盟约而已!”
话一出口,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个彻底,他一面防备着突利可汗一面看向李世民。
就见李世民眉心皱了皱,是很明显的失望和可惜,但随即这个神情很快便消失不见。
李世民颇为遗憾道:“都说可汗一代英雄,我居然不知可汗这般怕事。”
颉利可汗心有余悸,他冲亲信使了个眼色,突利可汗被隐隐看管了起来,颉利可汗这才松了口气领兵往后撤了撤:“今日我既然得到了秦王的承诺,这兵我便先撤了。”
李世民百般无赖地将弓放回:“既然如此,我便等着可汗的答复了。”
李世民垂眸,一丝欣喜闪过。
成了,这场戏演得不错,人和方面是扭转了处境。
先是让颉利可汗陷入惴惴不安的心境,接下来便是主动出击恐吓了。
他绝对不会给颉利可汗留下喘息之机,也绝对不会让颉利可汗摸清此刻他全部的底牌——他的兵力是根本抵不过颉利可汗的。
至于天时,只要拖住了颉利可汗的步伐,双方便是半斤八两,甚至还是唐军更胜一筹。
唐军甲胄武器不行,突厥只会比他们的更不行。
他们还有屋子可以勉强挡一挡这雨水,但突厥可却没有这个条件。
李世民唇角扬了扬,他就是要趁着还下雨的天气,趁着夜晚颉利可汗无法准确察觉唐军的兵力的情况下出兵。
只要恐吓成功,退敌突厥便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事情也果然同李世民预料的一般,在这之后几天里,李世民出其不意出兵,颉利可汗被吓到了。
他也考虑过要迎敌,只是想着突利可汗毫不走心的劝告瞧着就像有阴谋的样子,他终究还是不敢冒这个风险。
万一突利可汗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该如何是好?
听着耳边哗哗的雨声,颉利可汗揉揉眉心,谨慎为上,反正先前一路南下的路上他也抢够了,这一次还是算了吧。
颉利可汗深吸了口气:“阿史那思摩,你身为我的堂叔,辈分也够,以往也代表过突厥出使唐朝,这次我就派你去同李世民讲和吧。”
阿史那思摩低声应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不过……
阿史那思摩沉吟着,他因为长相不似突厥人而备受历代可汗猜忌,也因为他的突厥贵族身份,始终不能让一心想要集权的颉利可汗彻底放下心来,不论是立下了何种大的功劳,他却始终不能更进一步,手中的权利反倒是一日比一日小了。
既然突利小可汗都能依附秦王,他是不是也能给自己寻个后路?
阿史那思摩眼眸暗了暗,这次讲和倒是可以试探一下秦王。
——————————
长安,甘露殿。
李渊已经盯着手中李世民写就的军报足足一刻钟时间了。
裴寂在一旁安静不说话,却是露出了个苦笑。
能让李渊这般沉默良久的,想来是秦王成功退敌突厥了吧?
这怎么可能赢呢?
裴寂真的不敢相信,就这样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甚至还有李渊故意压着后勤的情况下,李世民居然还赢了,太不可思议了。
到底是突厥的实力被高估了,还是李世民真的太过厉害了?
想着方才李渊还兴致勃勃同他讲着迁都的相关事宜,他不难想象李渊此刻的心情。
李渊的目光反复落在李世民军报中的一句话上。
“齐王心有忧虑,故臣便将之安置后方,可惜齐王没能瞧见臣退敌的风采了。”
“突厥已退,臣也没有失约于陛下,还望陛下也不要失信于臣。”
他居然赌输了。
迁不了都,问不了罪,削不了权,还要因着李世民抗突有功而赏赐他,甚至为了防范来年突厥的南下,他还要复置关中十二军,总不能次次都让李世民去。
然而有足够的功劳的将军本就不多,且其中跟着李世民打过仗的将军更是占了大半,若是复置关中十二军……
这权削着削着反倒是更大了。
李渊闭了闭眸子,曾经隐约的念头再一次浮现,是不是真的要走到斩草除根的那一步?
再等等吧,等他有把握能控制住李世民手底下那帮子桀骜的官员的时候,便先让李建成替他试探试探吧。
底线是一退再退的,从前他能默许李建成毫不掩饰的心思时,他便早该想到这一日的。
李渊起身笑了笑:“我儿退敌突厥,是该好好赏赐一番了。”
终究是走到了他默许李建成下杀手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