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 十二月中,杜府。
杜怀信早早便起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 他自昨夜开始便未睡着过。
杜怀信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控制不住地满屋子走动, 坐在一旁打着呵欠的罗士信看得眼睛生疼。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当即起身上前几步, 一把拦下了杜怀信。
谁料杜怀信跟丢了魂似的险些一头撞上罗士信。
罗士信伸手抵住杜怀信的肩膀凑近他细细打量:“我说你兴奋得睡不着便也罢了, 这眼下的青黑可要想办法消一消,大婚之日自然是要拿出最最俊俏的一面,让大伙都看看我们子诺的风采。”
杜怀信这回倒是反常得没有怼回去,只是有些用力地拽着罗士信的胳膊紧张兮兮问道:“真的很明显吗?会不会不好看?舒窈会不会不喜欢?”
罗士信一言难尽地看着此刻如同无头苍蝇般的杜怀信, 这平日里还笑话他“花孔雀”, 这看着比他也差不了多少了。
但是杜怀信顾不上罗士信,他只是嘴中念念有词, 正当罗士信好奇想要凑近听个清楚的时候,杜怀信突然一拍手匆匆出了屋子。
罗士信愣了愣, 而后叹了口气看向从刚刚开始便站在门侧一言不发的李道玄:“你说这子诺今日的迎亲不会出差错吧?”
李道玄同样是有些目瞪口呆:“应……是不会的吧?”
说起来杜怀信虽然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岁,但他平日里稳重非常喜欢照顾大家, 这倒是他头一回看到杜怀信这般毛头小子的模样,一时之间他觉得十分新奇。
还未等罗士信说什么, 杜怀信一把推开门走了进来。
二人好奇地看向他的手, 只见杜怀信手中拿着个鸡蛋。
李道玄凑近好奇道:“子诺拿这个做什么?”
杜怀信一面剥着鸡蛋一面得意一笑:“这你们便不懂了吧?”
“热鸡蛋滚一滚, 眼下的青黑能更快消下。”
不愿放过任何可以保养法子的罗士信眼眸一亮挤开李道玄:“这个法子好使吗?”
杜怀信点点头直接上了手:“自然,对了,什么时辰了?”
罗士信摆摆手:“早着呢,没瞧见天都未亮呢。”
杜怀信舒了口气:“那便好。”
然而杜怀信话音刚落他便又急切看向李道玄:“粟、席、枲、箭这些辟邪发家东西都安排到位了吗?”
“自然是安排到位了, 这都是我一手安排的,子诺不必担心。”
三人听到这个声音同时一喜, 果然就见李世民穿着件喜庆好看的绯红衣袍大步踏入屋内。
“以粟三升填臼,席一枚以覆井,枲三斤以塞窗,箭三只置户上,这些我都是择的最好的。”
“尤其是箭三只,都是我曾用过的特制的,子诺你觉得如何?”
杜怀信根本忍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二郎用过的自然是顶顶好的,有着二郎的大羽箭,那些鬼怪哪里还敢靠近我杜府。”
罗士信眼见杜怀信这幅子“狗腿”的模样啧啧称奇,他歪头看向李道玄轻声道:“你瞧瞧子诺这‘谄媚’的模样,实在是毫无骨气。”
李道玄表情复杂迟疑道:“我瞧着你在堂兄面前不也同子诺差不多吗?”
罗士信一哽没好气地瞪了李道玄一眼:“就你这张嘴也亏得你是淮阳王,不若早就被人给揍了。”
李世民瞥了眼这窃窃私语的二人笑了笑:“我们今日可是来为子诺撑腰的,等会上了柴府可莫要漏怯。”
见罗士信和李道玄应声说好,李世民看向依旧在滚鸡蛋的杜怀信颇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接下来赶紧换好婚服去祭祖吧,还记得你我初遇时你对我说得话吗?”
杜怀信一愣,分明已经过去八年了,却好似还在昨日一般。
杜怀信看着眼眸含笑的李世民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这个异世的魂魄,他这具再无亲人的身躯,今日过后便一切都不同了。
杜怀信一路走到了后头的一个小屋子,屋内摆着原主的耶娘和妹妹的灵牌。
杜怀信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爸妈,我如今过得很好,你们便不要再担心我这个不孝子了。
还有原主一家,希望你们来世能生在新社会中,那里没有战乱没有繁重的徭役,而你们也都能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杜怀信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眼角的湿意,他起身回首。
李世民正站在木门旁笑着看向他:“我们该去迎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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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府。
家僮紧张地在府门前左右张望,他的身侧是李秀宁和柴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柴舒窈的友人与她的亲眷。
柴绍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焦躁道:“怎么还未来……”
李秀宁好笑地看向柴绍:“这几日前你还是一副万分不情愿的模样,怎么到了今日突然心急火燎的,就这么急着要将舒窈给嫁出去?”
“想要娶我家舒窈,不花点心思怎么行?”
听着李秀宁淡淡的口吻,柴绍咽了口口水,他这个娘子如今手中可是拿着柄木枪的。
李秀宁这几年来身子大好了不少,耍起枪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柴绍曾经同李秀宁比试过,不得不说他不如她。
思及此柴绍却是笑出了声,今日的杜怀信可不是他的战友而是一个来娶家妹妹的讨厌小子,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街道的尽头,阵阵喧闹嬉笑声传来,柴绍定睛一看,果然就见打头的杜怀信穿着件绯红婚服,骑着高头大马,神采奕奕,瞧着就是丰神俊朗,而他的身侧则是很多眼熟的人
厉害啊,柴绍心中惊叹,李世民今日可真是大手笔,这几乎是大半个秦王府的人都跟着一道来替杜怀信撑场子了。
柴绍下意识看向了李秀宁,就见李秀宁表情不变,唇角还是挂着浅淡的笑意。
李秀宁早便料到了李世民来替杜怀信撑腰,所以她这边除却柴府的人,可还是有宫中的其他公主。
如今一见男方迎亲的队伍如此浩大,一个公主凑近李秀宁嬉笑道:“姐姐,我们可不敢欺负秦王,秦王便留给姐姐来拖着吧。”
另外一个公主听到了这句话,她同样跟着点点头:“是啊是啊,妹妹的吩咐我们保证完成,杜郎君想要轻易入门可不行。”
李秀宁笑意加深,紧了紧手中的木枪:“今日便让我来试试二郎这些年的本事吧。”
话音刚落,杜怀信一行人已然热热闹闹地来到了柴府门前。
李秀宁瞥了柴绍一眼,柴绍心领神会一挥手,一个家僮抱着一柄新的木枪上前走到众人面前。
“公主的吩咐,今日杜郎君若是想要进门,这第一关就是要同公主交手一番。”
李世民闻言哑然失笑,而后出列自家僮手中接过枪:“这一关便由我来替子诺过吧。”
姐弟俩目光对上,同时勾了勾唇角。
这可是李秀宁同李世民的比试!
一时之间现场热火朝天,不论是公主们和柴府的人也好,还是秦王府的众人也罢,都纷纷激动了起来。
而且他们这的动静不仅吸引到了柴府周遭府邸中人的围观,更是有些百姓也跟着来凑热闹。
杜怀信大手一挥,随后便有家僮出来手上托着个盘子,上头是钱财和糕点,家僮走到围观的人中间一路分发着,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不吝啬对着杜怀信摇摇拱手说些吉利话。
而他们这边在散财,那边李世民同李秀宁的比试也快分出上下了。
尉迟敬德一面看着一面激动道:“大王的身手又精进了,公主也很厉害。”
杜怀信跟着点头:“二郎刚刚那个以退为进是你常用的招数吧?”
尉迟敬德自得一笑:“自然,这可是大王同我请教的。”
秦琼眼见这二人说说笑笑有些不爽地挤进两人中间:“我怎么不知晓大王同你请教的事。”
尉迟敬德哈哈大笑:“还不是因为上回你同我比试输了吗,大王自然是要寻最厉害的人来请教的。”
秦琼轻哼一声:“今日后我们再比过,我定不会再输你。”
“一言为定。”
“我说秦老大啊,你这回若是再输了,可不要来找我发泄啊,我的本事可是真的不如你。”
一旁听了全程的程咬金夸张地摇头叹气,秦琼故作恼怒:“你认我这个秦老大还总长他人威风,皮痒了是吧?”
程咬金连忙讨饶笑道:“自然是不敢的。”
然而就在程咬金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长孙无忌兴奋的声音传入他们耳内:“二郎赢了!”
所有人的目光当即落到了最中间的二人身上。
只见李世民长枪一横直直指向李秀宁的咽喉处,此刻的他身姿挺拔,额角有薄汗,整个人显得利落非常。
李秀宁倒底是慢了一步,她洒脱得抬手将长枪自自己咽喉处挪开:“我输了,二郎这几年是越发厉害了。”
李世民耍了个漂亮的枪花:“阿姐也不赖。”
“阿姐可满意我这表现?不知子诺能不能进门了?”
李秀宁将长枪随手丢到柴绍怀中哼笑一声:“想得美,我这边还有许多人没刁难这杜子诺呢,这一回你可不能轻易插手。”
李世民讨饶做礼:“为弟自然是都听阿姐的。”
杜怀信一听这话当即装作悲愤道:“二郎,你怎可临阵脱逃!”
李世民无辜道:“今日可不是我娶妻啊。”
这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柴绍摩拳擦掌,几个公主也是跃跃欲试。
杜怀信赶忙一拽还嘲笑着他的罗士信:“我们有难同当。”
罗士信猝不及防笑骂道:“好你个杜子诺,原来今日你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尉迟敬德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走吧,接下来该轮到我们来替子诺撑腰了。”
时间在众人的嬉闹中度过,总算是所有人都尽兴了,接下来便是杜怀信念催妆诗了。
在杜怀信一方的人都笑着喊着“新妇子,催出来”后,杜怀信磕绊地想要念出了这段时间他改了又改的催妆诗。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紧张,他完全将李道玄给他改后的诗给忘了,这念出来的完全是他自己做的。
然而谁不知晓这段时日杜怀信日日往淮阳王府跑去请教,李道玄听着这蹩脚的诗句眼前一黑,他下意识退后半步哭丧着脸看向李世民:“堂兄,我的文采真的没有这般差啊。”
李世民憋着笑拍了拍李道玄的肩膀:“我知晓的,绝对不会误会了你去。”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假做嫌弃地看了杜怀信一眼:“我来帮他作诗吧,这丢的还是我们秦王府的脸面呐。”
杜如晦抬肘碰碰房玄龄:“我俩也去吧?”
房玄龄笑着应声:“知晓了,绝对不会让公主和柴府的人看我们子诺的笑话的。”
杜怀信感激地看了眼站出来的几人,下一瞬,这三人几乎都没有思考,脱口而出便是几首催妆诗。
柴绍好笑摇头:“娘子,看着日头也差不多该要让舒窈出来了,等舒窈到杜府差不多便是黄昏了。”
李秀宁咳嗽几声压下笑意,直到现在她满脑子都还是杜怀信方才一言难尽的诗句:“好,去请舒窈出来。”
一柱香后,穿着青绿色齐胸襦裙嫁衣的柴舒窈被人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杜怀信几乎是一瞬便被她给吸引了目光。
尽管柴舒窈手执一柄绣着鸳鸯戏水的精美团扇,杜怀信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依旧迈着步子上前了几步。
围观的人群当即笑了出来,纷纷善意地打趣道:“瞧瞧啊,这新郎是着急喽!”
然而便在下一瞬,柴舒窈也好似看呆了一般,她下意识往下挪了挪团扇,想要看清今日格外俊俏的杜怀信。
李秀宁眼疾手快握住了柴舒窈的手,她才恍若清醒过来了。
“原来新妇也这般着急,这一对新人还真真是般配啊!”
听着周围人的笑闹声柴舒窈面色一红,飞快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柴绍“痛心疾首”看向李秀宁:“舒窈这真是还未成礼便胳膊肘往外拐了。”
柴舒窈明显是听见了柴绍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走向杜怀信,但依旧忍不住在心中腹诽,看看自己俊俏的夫郎又有什么错嘛。
杜怀信伸手,一双同他完全不同的女子的手入了他的掌中。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杜怀信握紧了些将她带上了车,往后的日子他们便要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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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盛大的婚礼几乎成为了整个长安城百姓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
便是在它结束数日后人们依旧对其念念不忘,这番大的动静自然也是闹到了宫中的。
这时间还真是凑巧,李建成讥讽一笑,婚礼结束不过三日的功夫他便同李元吉便率大军而归,只是可惜风头却完全被杜怀信的大婚给压了过去。
张婕妤看着对面表情难看的李建成,想着这些时日李渊对她与尹德妃莫名的冷淡,一时有些心急也顾不上许多了:“陛下近来好似对妾同尹德妃淡了许多,妾同殿下可是绑在了一起的,殿下可要为妾想想办法。”
李元吉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险些就要哭出来的张婕妤,分明是很可怜的模样但是却偏偏带了些诱惑的意思。
这张婕妤同他大兄是在做什么?若说是俩人勾搭上了也不见得,倒更像是心照不宣的暧昧。
不过李元吉理智地没有点出来这一点,他只是问道:“我同大兄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发生了什么?陛下不是向来最喜欢你吗?”
张婕妤顿了顿,最后还是把自己心底隐藏最深的担忧给尽数说了出来。
“那日尹姐姐去陛下面前哭诉秦王左右殴打她的家人,陛下原先是生气的,可自从陛下唤了秦王去之后他们也不知晓是说了什么,自那之后陛下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了起来。”
李建成拧眉深思,倒是李元吉仿若恍然大悟般:“我那个二兄向来骄傲,能让陛下变了态度,想来是他在陛下面前低了头吧?”
“多新鲜啊,原来他也会低头啊。”
李元吉垂眸在唇齿间咀嚼着这几个字,不得不说他虽然最厌恶李世民,可他也是最了解李世民,猜得准极了。
不过李建成倒是有些不相信李元吉的话:“就冲着秦王府如今的地位,陛下怎么可能对他心软?”
李元吉哼笑一声:“大兄不信也就算了,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不过当务之急却是要叫陛下赶紧转变态度。”
张婕妤赶忙点头:“是啊是啊,这妾与尹姐姐失了宠,对二位也是没有好处的。”
李元吉沉吟片刻忽然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张婕妤:“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这模样倒有几分同穆皇后相似啊。”
李建成一愣,这么疏离的一句穆皇后,李元吉还真是……
也是,毕竟李元吉从小便被窦氏不喜,他的性子又有些阴鸷,倒也不奇怪。
只是李元吉这个时候提窦氏做什么?
这个疑问不仅仅是李建成好奇,张婕妤同样也是好奇的:“大王的意思是?”
李元吉目光闪烁:“若论从前穆皇后最喜欢谁,那自然便是秦王了。”
“而秦王也向来最孝顺穆皇后,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穆皇后死前数月一直缠绵病榻,而秦王便也是日夜不离地在榻前侍奉的吧?”
李建成心头一跳毫不犹豫冲李元吉呵斥道:“你要做什么?!”
“她毕竟是我们的阿娘!”
张婕妤被李建成骤然提高的声音给惊到了,她一面害怕地看着眼前二人一面又忍不住好奇。
谁知李元吉没有半分被吓到的意思,他只有颇有些无辜道:“穆皇后早就是个死人了,大兄难道要为着一个死人同为弟生气吗?”
李建成一下拽住了李元吉的衣领,手背上青筋鼓起:“她也是你的阿娘!”
李元吉不避不躲嗤笑一声:“她又何曾养过我爱过我?”
“我从未有这样一个阿娘。”
“我只问一句大兄,大兄还想不想要陛下彻底对秦王失望?”
话落李元吉无所谓地看向张婕妤:“婕妤又是如何想的呢?婕妤还想要重获陛下的恩宠吗?”
张婕妤咬唇道:“自然是想的。”
李元吉勾唇:“那大兄呢?”
李建成的心跳个不停,此刻他的耳中全是李元吉那句充满蛊惑意味的话语。
他想要李渊彻底对李世民失望吗?
自然是想的,可是……
李建成狼狈地松开手倒退几步,这一刻他才发现他对于太子帝位的渴望已经远超其他了。
阿娘,我也是你的儿子,你应当不会怪罪我吧?
半晌,李建成看向李元吉沙哑着声音问道:“你想怎么做?”
李元吉看也不看李建成,反倒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秦王是什么样的脾性你我再清楚不过了。”
“面对穆皇后的问题上,秦王的眼中向来是容不得半粒沙子的。”
“这几日我便指点着婕妤,不论是衣物发饰还是习惯动作便都同穆皇后靠拢吧,只是这桩事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了,若是被秦王提前得知了消息,只怕是得不偿失。”
“凭着这一丝丝的相似足够让陛下心软了,而且不仅如此,再没有多久便要宫宴了吧?”
“届时你便这么做……”
张婕妤听得眼眸越来越亮,李建成心情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计策。
他盯着此刻眉飞色舞的李元吉,心间只觉得可怕。
李元吉看似不起眼,可他或许才是他们兄弟三人之中最为无所顾忌狠辣的人。
李建成闭眸,如今便是要等年底的宫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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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年末,太极宫。
宫中很热闹,这一年里李唐算是彻底斩除了拦在他们统一路上的各路枭雄,李唐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后的霸主,李渊很是欢喜。
因着这个,李渊特许年底接连新年解除宵禁三日,是谓与民同乐。
而宫中的宫宴也是大手笔,几乎是有点名姓的官员都能入宫中,李渊也很是大方,在场之人皆有赏赐。
刚刚结束婚假的杜怀信是同秦王府众人一道前往宫中,而李世民身为秦王早早便提前入了宫。
杜怀信看着夜晚难得灯火通明又热闹的长安城有些不舍。
宫中难免要拘谨些,其实论起过新的一年,他还是更加喜欢在宫外,不仅热闹而且更加有烟火气。
宫中的宫宴还要见到一些讨厌的人,杜怀信叹了口气,只希望这场宫宴能顺利些早些结束,他还急着回府同柴舒窈一道过新年呢。
长孙无忌同他并肩走着,见着杜怀信毫不掩饰的郁闷笑了笑:“好了别板着张脸了,你不想来,二郎也是同样的。”
说起这个杜怀信赶忙问道:“这几日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听说是累倒了,这次宫宴都没法参加。”
长孙无忌无奈道:“我这个妹妹也就只有二郎劝得动了,甚至她固执起来有时候二郎都劝不动,年底本就忙碌,她又想着多担些,就这么病倒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碍,这些年来她的身子也调养得不错,这次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是二郎太过忧心不愿再让她来宫中劳累。”
闻言杜怀信喃喃:“那便好。”
话落杜怀信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的宫门,就当是应酬吧。
杜怀信这么想着,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这场武德五年年末的宫宴却是整个武德年间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场宫宴了,日后每每想起都令杜怀信心惊不已。
然而此刻的杜怀信并不知晓这些,等他入座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迟了。
他的官职不算高,位置也算不得在前面,所以只能勉强看清坐在最前头的李渊父子几人,除此之外便是打扮好看的几位妃子。
杜怀信眼眸眯了眯,坐在李渊边上的居然是张婕妤?
杜怀信的心中一时古怪非常。
这张婕妤确实曾经得宠,可这段日子不都是淡了吗?
而且这便也就罢了,按着身份来说,坐在李渊边上的应该也是万贵妃才对吧……
莫名的不好的感觉升起,杜怀信下意识看向了李世民的位置,他就坐在李渊的左下首,在太子边上,可惜实在是太远了他根本看不清楚。
被杜怀信挂心的李世民此刻的心情根本算不上好,甚至是非常糟糕。
因为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恰恰好能瞧见张婕妤的侧脸。
那是一张很像他阿娘的侧脸。
不仅仅是脸,便是张婕妤的衣着动作都像极了他的阿娘。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张婕妤,一个人怎么可能短短时日内便有如此多隐晦的变化,而且这些变化都是冲着像他阿娘来的。
张婕妤分明是没有见过他阿娘的才对。
李世民忍着心中难以言喻的躁郁垂眸,不知道张婕妤是为了争宠还是什么的,不过她向来同李建成走得近,她这幅模样想来也是有李建成的指点吧?
李建成还真是厉害,让这么一个人学他们阿娘的作派,这简直就是对阿娘的侮辱。
然而眼不见却并不能做到心不烦。
张婕妤娇俏的声音同李渊无奈迁就的声音一同传到了他的耳中。
李世民捏着筷子的手下意识用力。
就在李世民不远处的李建成察觉到了李世民此刻明显不悦的心情,他拿起酒樽冲他对面的李元吉敬了下。
二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上。
李建成:你这法子还真不错,瞧李世民那样子只怕再刺激一下便按捺不住了。
李元吉:等着看吧,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
李建成微勾唇角,他就等着接下来要如何发展了。
李渊身侧的张婕妤自余光瞥见了李世民决定再添一把火,她刻意贴近李渊感叹道:“陛下瞧,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心,这可都是陛下的功劳。”
“陛下前半生过得辛苦,可辛苦到底也是值得的,妾虽然并未同陛下一起吃苦,可今日能陪着陛下共看这天下美景,是妾的福分。”
李渊朗声大笑:“确是爱妃的福分,也是朕的福分。”
听着这二人旁若无人的调笑,李世民心底却骤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酸涩。
这股酸涩来得太快,李世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眼眶陡然通红,抑制不住的泪水顺着面颊滴落。
李世民呆呆地盯着桌面上一处处颜色较深的圆点,这些都是被他的泪水浸湿的。
一个他阿娘拙劣的模仿者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她怎么敢的?!
阿娘为李渊出谋划策,同他相互扶持着一道顶着杨广的猜忌,张婕妤又有哪点比得上阿娘?
如今阿娘不仅连他们自杨广手中夺了天下替阿娘的舅舅报了仇都看不到,而且李渊身边同他共赏天下美景的位置也换了人。
李世民这边的动静显然是吸引到了李渊的注意。
这大过年的怎么还哭上了,李渊心中的不悦一闪而过。
张婕妤见状心中一喜又道:“听闻穆皇后为人最是贤明,妾虽然也没有见过穆皇后的风采,但妾想着要学穆皇后,也愿意同穆皇后一般在陛下身侧侍奉。”
张婕妤微微扬着下颌,面上带着骄傲肆意的笑容。
骤然听到了窦氏的名字,李渊闻言呼吸一滞。
这个他一直掩藏在心底的名字被再次翻了出来,李渊眼神复杂地盯着张婕妤,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尚且年少骄傲的窦氏。
真像啊……
他从前便觉得张婕妤有几分神似窦氏,也因着前段时间他冷落张婕妤,张婕妤也仿若懂事聪慧了许多,这样一来便更像了。
李渊下意识喃喃:“很像,你真的很像她……”
“啪嗒”一声,李世民陡然起身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扣到桌面上。
他红着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此刻对着张婕妤失神的李渊:“陛下慎言!”
他的阿娘是世上最最好的阿娘,聪慧机敏又心怀大义,性子坚韧又有野心,怎么能同张婕妤这样的小人做对比?
李世民一面落着泪一面冲李渊讥笑道:“张婕妤夺功臣田地行事肆意,其亲戚又骄恣纵横侵夺犬马,这样的一个妃子可有半点同我阿娘有相像的地方?”
“陛下是糊涂了吗?!”
字字泣血,李世民这话中的悲愤和凄厉让在场的人都不禁心中一颤,本还热闹的宫宴瞬间无人再说话,便是在正中跳着舞奏着乐的乐者舞着都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最前方的那一对父子身上,心惊地等着李渊的回答。
李渊听着李世民的厉声质问突然从回忆中惊醒,然而大庭广众之下被李世民如此不留情面地点出他那显得虚伪的情谊让李渊很是恼火。
不仅如此,李世民还说什么张婕妤嚣张跋扈,他方才还说张婕妤很像窦氏,李世民是在打他的脸吗?
羞愧感愤怒感以及莫名的心虚感让李渊丧失了理智,他冷笑一声同样起身斥责道:“秦王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朕的后宫如何,朕的张婕妤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张婕妤也算你的长辈,你如今的脾性是越来越暴戾了,众目睽睽之下就敢羞辱你的长辈,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这话里的指责意味太重了,重得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杜怀信坐在后头焦急地看着李世民倔强的背影,他就知道今日张婕妤坐在李渊身侧没有什么好事。
可偏偏听李世民话里的意思是他最敬重的阿娘被羞辱了,李世民这样刚烈的性子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果然就听李世民失望地轻笑一声,而后他疲倦地拿起搁在一旁的大氅:“长辈,张婕妤算我的什么长辈?”
“是啊,陛下想来是早早便忘了我的阿娘了吧?不然怎么可能允许让这样的人来羞辱我的阿娘。”
“陛下觉得我脾性暴戾,好,陛下同张婕妤才是一家人,那今日这宫宴我便不奉陪了。”
“陛下就同心爱的张婕妤一道过去吧!”
话落,李世民看也不看李渊一眼,自顾自将大氅披到自己身上大步就往殿外走去。
没想到秦王居然真的说走就要走,所有人都呆住了,眼见李世民就要走出殿内,有离得李渊近的官员反应过来连声道:“陛下……”
然而只是刚刚出口了这两个字,李渊愤怒得浑身发颤,血液上涌让他眼前都有些发黑,他一把拿起身前桌上的酒樽狠狠冲李世民决绝的背影掷去。
酒樽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所有人耳内,然而李世民的脚步丝毫未停,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李渊哆嗦着唇:“好,好一个秦王。”
“让他滚!”
压抑死寂充斥在整个殿中。
杜怀信多么想就这么跟出去,可惜不能,此时此刻李渊已然达到了愤怒的顶点,他不能再火上浇油。
杜怀信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听到了李渊的笑声。
“都愣着做什么,接着奏乐啊。”
乐者舞者颤抖着身子稀稀拉拉地奏起了乐。
李渊再度坐下扫视群臣平淡开口道:“都吃菜。”
李元吉哼笑着看向李建成,却不料此刻的李建成倒没有计划得逞后的欣喜,反倒是有些呆怔。
李元吉嗤笑一声。
他这大兄不会是瞧见了李世民肯为了穆皇后如此顶撞李渊而感到羞愧了吧?
他这大兄怎么总是在事后懊恼不已,做都做了还要装出一副君子无辜样,真的很没有意思啊。
李元吉无聊地想着,自桌前夹了一块菜送入嘴中。
又香又甜,是他自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