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跪在雪地中, 罗士信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能听到鞭子破空声,也能听到行刑人对他毫不留情的讥讽与嘲笑。
大雪纷飞。
凛冽的朔风混杂着雪点子割得他面容生疼。
血液顺着脊背滑落,但天气太冷, 大多粘着衣物便冻住了。
但古怪的是, 罗士信此刻居然只剩下了麻木, 对于后背的疼痛他丝毫不觉。
强撑着精神, 他疲倦地抬眸看向前方站在檐下的刘黑闼与杜怀信。
他看不清这二人的神情,只隐约能觉得他们应该是在笑。
是讥讽,还是辛灾乐祸?
罗士信在这一刻突兀地轻笑出声。
他闭眸,脑子中不知为何却莫名浮现出了当日他信誓旦旦同杜怀信说的话。
乱世之中啊, 转投多次很寻常。
三易其主, 骄傲散漫。
这几乎是所有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原来直到今日, 直到他真的再次遇上了攸关生死的问题时,他才发现, 他不愿。
便是做戏骗一骗刘黑闼,他也不愿。
为什么呢?
罗士信的脑子一团混沌, 想不真切。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的时候,他的背后突然被重重一踹。
罗士信毫无抵抗之力, 狼狈地倒在雪地中央。
孤零零的, 就他一个人。
雪簌簌落, 渐渐覆盖了他的眉眼。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可是那个问题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多遗憾。
其实在受刑的过程,罗士信有无数次想着, 要不就这么降了吧?
杜怀信说得对,想要活下去, 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这也是他前半生以来一直秉持的一个理念。
可总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莫名的抗拒却又让他下意识将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呢?
罗士信突然觉得好困,意识逐渐陷入一片黑暗。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阿娘曾经同他说过一句话,人生难得是糊涂。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肯为李世民赴死。
太不可思议了。
想到这,罗士信费力勾唇。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李世民真的有这么好吗?
或许吧。
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罗士信想了想,觉得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想要追随李世民。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有东西比性命还重要。
眼见在雪地中越来越虚弱的罗士信,杜怀信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倒是刘黑闼演不下去了。
因着这几日唐军的攻势异常凶猛,刘黑闼万分担心就算是攻陷了洺水城也撑不了多久,所以杜怀信口中的那句秘辛让他格外在意。
刘黑闼皱着眉,心中对杜怀信放了心,但是他又起了鄙夷的心思。
这样的人,连昔日跟随了多年的主子都能说背叛就背叛,那么对于他呢,又有几分忠心可言。
刘黑闼眼眸一眯。
若不是当前还需要靠杜怀信从罗士信口中问话,还需要从杜怀信口中探听唐军内部的情况,这两个人他是一个都不想留。
刘黑闼摆摆手:“去寻个医工来,将罗士信关到牢里,别让人死了。”
听着刘黑闼这话,杜怀信当即就不悦了。
他呼吸急促,想要反驳刘黑闼但又顾忌着自己的小命,最终也只是既憋屈又好声好气地提出了自己的不满:“大王是想留他一命?”
“为何,这人受了刑还是一言不发,瞧着就是个硬骨头,大王留他又何用?我、小人难道不能让大王满意吗?”
这话说的,听着明显的委屈和不忿,刘黑闼似笑非笑看向杜怀信:“怎么,担心我同秦王一样重视他而忽视你?”
说着刘黑闼的语气冷了下来:“你只是个俘虏罢了,我心情好留你一命,我要做何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杜怀信一个哆嗦下意识后退半步,垂着脑袋怯懦道:“是,那大王可还有什么吩咐?”
刘黑闼冷哼一声:“罗士信不过看着严重,但我是事先便吩咐过了,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这个罗士信先前转投了那么多主子,怎么偏偏到秦王这就跟被下了蛊一样,还胆敢出言讥讽他。
思及此刘黑闼愈发不耐烦:“我只给你三日功夫,必须要从这竖子口中问出话来,若是问不出来唐军的秘辛,你也别想活了。”
杜怀信浑身一颤,猛地跪地连声求饶。
刘黑闼讥讽一笑,随意一脚踹开挡在他身侧的杜怀信。
杜怀信闷哼一声腰侧刺痛不已,但他也只是立马住了嘴只不住点着脑袋,生恐再惹刘黑闼生气。
刘黑闼看着杜怀信这般伏低做小的模样,只觉得这一个多月以来被李世民压着打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大踏步朝外头走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冲身侧亲信吩咐道:“去写封信,就将今日发生的事给我好好描述,然后将这封信送到秦王手上。”
说到此处刘黑闼哈哈大笑:“我便就要叫秦王知晓,他倚重信任的两个得力将领,一个在我跟前像条狗一般摇尾巴,一个是硬骨头但也受尽了折磨!”
听着刘黑闼越来越远的笑声,跪在原地磕着头的杜怀信咬牙。
感受着额头处冰凉的雪水他眼眸一闭。
掩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骨节处隐隐泛着白。
洺水城外,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盯着刘黑闼派来送信的使者。
房玄龄移开视线,不忍再看。
洺水城破,那里头守城的杜怀信与罗士信呢,哪里又还会有命在?
这两个人都是李世民信任亲近的存在,这一下失了两个友人,这要李世民如何能够接受?
同李世民一道前来的尉迟敬德与秦叔宝二人亦是咬牙一言不发。
虽然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马革裹尸对将领来说亦是不算遗憾的结局。
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使者却只是轻蔑一笑:“秦王放心好了,我们大王心善,你们那两位唐军将领都没死。”
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而后便是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那个姓杜的可是直接投奔我们大王,还说在秦王手下受尽了委屈,如今在我们大王手下啊,这尾巴摇得可欢了!”
“那个姓罗的倒是对秦王忠心耿耿,只可惜啊,一顿刑罚下去,这命能不能保住就要看天命了。”
有人不敢置信,有人愤怒非常,但至少这一刻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他们只是有些担忧地看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转身冷静道:“妖言惑众,来人,把这个使者给寡人扣下。”
话落,李世民大步朝营帐走去:“所有人,不许有丝毫懈怠,给寡人继续进攻,必要夺回洺水城。”
李世民一点都不相信杜怀信会就这么背叛他。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笃定杜怀信并非这样的人,所以他此举必然是有深意的。
既然他们二人还没有死,他也应该加快步伐将他们二人给救回来,而不是陷入自怨哀伤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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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士信再度睁眼时,看着四周破败肮脏的牢房,闻着浓烈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陷入了一瞬的迷茫。
这就是地府吗?
怎么看起来同人间没什么两样。
“呦,你的命还真是大,居然醒了。”
嫌恶的声音在他身侧传来。
罗士信瞬间便想起了他昏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他当即冷笑一声看向一旁倚靠在墙壁上拿着碗药的杜怀信。
罗士信浑身酸痛,但他还是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你这个背叛秦王的人还好意思来见我?”
杜怀信冷哼一声讥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倒是你,已经昏迷了快两日了,喂,我说你替秦王守节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把你知道的唐军秘辛都告诉我。”
说着杜怀信满脸都是焦躁的情绪。
一旁来监督他们二人的两个士卒心中觉得好笑。
可不是得着急。
这三日之约马上便要到了,若是杜怀信问不出什么,这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罗士信一顿,他隐晦地打量了眼此刻格外讨人厌的杜怀信。
最初的不可思议过后,他听清楚了杜怀信刚刚那句莫名其妙的秘辛,心中觉得怪异极了。
这杜怀信分明才是他们这帮武将当中跟着李世民最久的人,也是李世民手下暗探的主人,他才是知晓秘密消息最多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罗士信脑子转得飞快,但他面上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呵,我连死都不怕怎么可能背叛秦王?”
“我便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你才是自己口中看不起的小人!”
杜怀信捏着碗的手猛地用力,他盯着罗士信半晌突然大步上前动作飞快。
两个来监督的士卒一愣,就见杜怀信动作粗鲁地捏开罗士信的嘴,然后毫不犹豫也不顾他的感受就将药给灌了下去。
此刻杜怀信是背对着两个士卒的,也因着灌药他距离罗士信极近。
“配合我,我们打一架。”
罗士信猝不及防之下被呛出了声。
听着这一句轻得恍如他的幻觉一般的话语,罗士信却是垂眸,遮掩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欣喜。
杜怀信……他果然没有背叛秦王,自己也没有信错人。
下一瞬,两个士卒上前拉开了杜怀信,其中一个看向他高声呵斥:“做什么?!”
杜怀信似乎是敢怒不敢言,但看着冷着脸的两个士卒他却依旧嗫嚅道:“这不是,大王吩咐我来送药的。”
两个士卒对视一眼,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了罗士信愤怒的声音:“你竟然敢如此羞辱我!”
说着罗士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朝杜怀信脸上揍了一拳。
杜怀信耳边嗡嗡作响,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罗士信。
罗士信甩了甩了手斜睨一眼杜怀信:“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不如拉个垫背的,也好帮秦王清理门户!”
而后他又是一拳。
杜怀信踉跄着退了几步,当即也被激出了怒火,将手中的碗狠狠朝墙上砸去,而后他毫不示弱地同罗士信扭打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这二人瞬间撕打在了一起。
一旁的两个士卒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局势发展看得目瞪口呆。
“天爷,这什么情况?”
“我哪个知道,你快去把他们俩分开啊!”
“你怎么不去,瞧着这下死手的模样,你莫要害我!”
“你这天天在我跟前炫耀自己的块头,这个时候好意思害怕?”
“这罗士信才刚醒来就能和杜怀信打得不分上下,这是何等可怕,我哪里比得过他。”
两个士卒面面相觑,其中瘦的那个深吸一口气:“你在这看着他俩,我去禀报大王。”
胖的士卒害怕地后退几步,看着面前两个疯子心惊不已:“快去快回。”
杜怀信感受着唇齿间的血腥味下意识咳嗽了几声,他看着罗士信不退不让一个伸腿将他绊倒在地。
杜怀信蹙眉,他死死盯着就要上前继续揍他的罗士信,一个翻滚,罗士信的拳头擦过他的耳畔。
杜怀信踉跄着起身,迎面又是一道拳风,这次他没躲而是直直迎了上去。
混乱中,杜怀信咬牙切齿地挤出了几个气音:“你这是公报私仇!”
罗士信哼笑一声同样轻声反驳:“你先前在刘黑闼面前打我的那一拳可也没有留手啊。”
杜怀信叫苦不迭。
他在近身战斗中本就不敌罗士信,虽然为了不被外人发现他们俩是在做戏,但顾忌着罗士信的伤他也不敢真的使劲。
杜怀信且战且退,知道先前罗士信也受了好大一通苦,还有一半是因为他,他其实也是愧疚的。
罗士信当然知道杜怀信留手了,可杜怀信先前那副做派实在太过混蛋,他不自觉就下手重了些。
他咳嗽几声,稍稍放慢了速度,杜怀信眼眸一亮趁机一个侧身躲开了罗士信的攻击。
他们二人均是警惕地看着对方,一时谁也没有出手。
胖的士卒长舒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了两道脚步声匆匆赶来。
他一个转身,就见瘦的士卒身后跟着个眼熟的人,但并不是刘黑闼。
他一愣,看着这两人越走越近才猛然反应过来:“谢头?你怎么来了,大王呢?”
瘦的士卒叹了口气:“大王已经睡下了,你也知道大王向来最讨厌别人打搅他睡觉。”
“所幸谢头肯出面,反正谢头也是大王身边的红人,都一样。”
胖的士卒点点头:“那便好。”
“哦,对了,你们先前回来的时候,可有被外人知晓?”
瘦的士卒得意一笑:“这关押唐军将领俘虏的地方本就隐秘,谢头也看我们辛苦,既然大王还不知晓此事,他也愿意帮我们瞒着,我方才回来时被巡营的人瞧见了,谢头也都帮我打发走了。”
谢慈泰笑了笑而后目不斜视直直看向牢中,他瞧见了隐晦松了口气的杜怀信,亦瞧见了此刻有些茫然的罗士信。
谢慈泰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挡在这两个士卒面前,而后他便冲杜怀信小幅度点了点头。
“一两个都是俘虏了还不消停。”
这声音……罗士信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先前嘲讽他俩一个摇尾乞怜一个铁骨铮铮的那人吗?
罗士信蹙眉,这人虽然面上有个疤,但怎么看怎么眼熟。
但是罗士信瞧见了杜怀信给他使的眼色,他也只是还摆着一副不屑的神情。
“杜怀信,可别忘了你同大王的约定,有时间浪费在同人打架上,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撬开罗士信的嘴。”
杜怀信嘴张了张却无法反驳,他揉着自己有些酸疼的面颊讨好道:“这次是我的错,我能不能先出去上点药再来问?”
谢慈泰叹了口气看向两个士卒:“将牢房门打开吧。”
瘦的士卒点点头,胖的士卒紧张地盯着罗士信,就怕他又突然发疯。
但这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谢慈泰悄悄后退了几步。
杜怀信垂着脑袋,就等着瘦的士卒接近,而后一声短暂的惊呼突然自后头传来。
瘦的士卒一惊下意识回头,还没等他看明白发生了什么,脑后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眼前一黑,踉跄倒地。
杜怀信长舒一口气,揉揉自己酸疼的手腕。
所幸先前他跟着孙思邈学过些穴位的知识,知道怎么用巧劲打哪里可以让人快速失去行动力。
谢慈泰与杜怀信对视一笑,而后抬起自己的拳头挥了挥:“你的法子还真是管用。”
罗士信看得目瞪口呆,他一边瞅瞅躺在他脚边昏迷的士卒,一边瞧瞧在牢房外头同样昏迷的士卒。
杜怀信一推罗士信:“别傻愣着了,还不换衣裳?”
罗士信有些磕绊道:“他、他是谁,他怎么会来帮我们,我们的探子都已经混成了刘黑闼身边的红人了?这么厉害?”
杜怀信忍俊不禁却不小心牵动了自己唇角的伤口,他当即没好气地瞪了罗士信一眼:“谢慈泰,就是那个你出了钱帮的夏军俘虏,没印象了?”
罗士信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就是那个让我吃了亏的混蛋!”
谢慈泰咳嗽几声,罗士信当即反应过来讪讪道:“抱歉,我对你没有恶意,这次也要多谢你的帮助。”
杜怀信好笑摇头,一面招呼罗士信扒士卒的衣服一面道:“快,我们趁着夜色出逃。”
说着杜怀信哼笑一声:“还有,谢慈泰会带我们去刘黑闼军队储粮的地方,他害得我们那么惨,我们又如何不能给他献上一份礼物呢?”
罗士信眼眸一亮:“放火烧粮,好主意!”
杜怀信点点头:“而且这大晚上火光冲天的实在太显眼了,二郎是不会放过这么明显的一个机会的。”
“到那时刘黑闼自顾不暇,二郎又领军来袭,我看他还怎么守这个洺水城!”
罗士信手下动作不停飞速换上了衣服,他余光瞥到了谢慈泰的脸,罗士信这才想起来这桩事:“你的脸……”
谢慈泰只是无所谓摇摇头:“我当日是要隐居的,只是可惜再同刘雅道别的宴席上遇上来寻他想要谋划起兵的范愿一行人。”
“一些意外,我毁了脸,因为跟在刘黑闼身边时常替他出谋划策,也成了他信任的人。”
谢慈泰的神思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了他们看到了当日发生的事情。
当初在夏军中,刘雅很是照顾他,只是刘雅不愿再生事端拒绝了范愿的计划。
但这样他与自己又怎么可能还能活呢?
除非……
便是在下一瞬刘雅立马感受到了危险,他毫不犹豫一扔酒杯向他使了个眼色。
他们二人的关系向来便好,谢慈泰瞬间便明白了刘雅的意思。
他与刘雅同时自腰间抽出了佩刀。
他悲恸地看着刘雅,就见刘雅欣慰一笑。
下一刻,说不清是刘雅自己撞了上来还是他亦伸了手。
记不清了。
混乱中他面颊一疼,只记得温热的血液裹挟了他的双手。
他看着刘雅不敢置信的目光,听着刘雅对他的咒骂,感受着搭在他肩膀上的范愿的手。
他勾唇笑得异常灿烂。
他听见自己说:“我早就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同你们一起。”
范愿哈哈大笑:“好,刘雅不知好歹,那我们便去寻刘黑闼!”
“只是你这脸……”范愿蹙眉,“我便留一个兄弟同你在这养伤,等几日后你们便出发来寻我们。”
谢慈泰点头。
他知道,这是范愿留了个人在监视他,若是这几日他的表现一有不对,只怕便会命丧当场。
刘黑闼吗?
谢慈泰轻笑,他知道该怎么为刘雅报仇了。
“行了,我们走吧。”
杜怀信的声音打断了谢慈泰的回忆。
谢慈泰垂眸:“我带了火折子,我来给你们带路。”
罗士信有些不舒服地拽拽身上的衣物凑近杜怀信:“你这是早早就同他串通好了?”
杜怀信“嗯”了声:“城破那日我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想要反水的士卒,我便跟在他们后面,竟然意外发现了谢慈泰。”
“当时我也顺势投降刘黑闼,他也认出了我,而后他也主动寻了我,我这才知道他蛰伏在刘黑闼身侧其实是一直想着报仇的。”
罗士信一顿,这些明显触及到了别人的私事,他谨慎地没有询问只是话锋一转:“那他为什么会帮你?”
杜怀信轻笑:“因为我们曾经帮过他。”
罗士信一愣:“就只因为这个?”
杜怀信感叹道:“不然呢?”
“罗士信,你也没有想到当日不过是随手一帮居然能有今日的相助吧?”
杜怀信认真地看着他:“如何,经此一事,你还要同往常一样吗?”
罗士信一言不发,他知道杜怀信说的是什么,他亦知道自己的戾气重让李世民很是苦恼。
可是……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前方带路的谢慈泰,下意识抬手捂了捂胸口。
只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他感受着自己此刻的想法,好像真的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罗士信眨眨眼,眨去了眼角的湿润:“不说这个了,那若是没有他呢?你又打算如何?”
杜怀信沉默了半晌:“不如何,还不是一样。”
“我知道你的脾性是绝对不可能向刘黑闼低头的,便是装一装也是不愿的。”
“所以我最早的计划就是蛰伏在刘黑闼身边,我也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很信任我,我只是要争取一个时间。”
“你也知道我管着二郎的暗探,对于刘黑闼此人的性子我也是了解的。”
“那便赌一赌。”
杜怀信突然笑了笑:“我便赌他会留你一命。”
“赌赢了,那刚刚应该是我俩打着架直接挟持那两个士卒了,然后我会救你出去的。”
“赌输了,我便留在刘黑闼身边,便是要了我的这条命我也会亲手杀了他,若是幸运的话,我便替你收尸。”
“若是我的运气差些,便要麻烦二郎了。”
听着杜怀信淡淡的口吻,罗士信怔了怔。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抱着这般的决心选择归附的刘黑闼,是抱着这般不成功便成仁甚至还要背上小人名声的决心吗?
“我们到了。”
谢慈泰轻声打断罗士信的思绪。
营帐外几个士卒打着呵欠看向谢慈泰:“可是大王有什么吩咐?”
谢慈泰点头:“大王这几日因着和秦王打仗忧心不已,他便派我来清点一下目前还剩了多少粮草,算算还能坚持几日让我回去禀告。”
几个士卒倒也没有太大怀疑,毕竟前些时候刘黑闼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稳,几乎是隔一日就要派谢慈泰来点粮草安心。
因着是在黑夜,几个士卒困顿,也没有看清楚跟在谢慈泰身后的两人的模样,但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三人顺利进入最后一处存粮的营帐。
守卫的人觉得有些古怪,可就在下一刻狂风大作。
一团火光瞬间便闯入了众人的视线。
众人一惊,惊呼声响彻整个营地。
而纵火的三人则迅速逃跑。
杜怀信仰头看天,感受着呼啸的狂风微微勾唇。
老天爷还真是公平。
火光满天顺着风一下便肆意蔓延,团团浓烈的黑烟直直往上涌着,看着让人心惊不已。
接二连三的响声中,到处是士卒惊慌失措的喊声。
“该死!谢慈泰居然背叛了大王!”
“快快快!快去拿水!”
原该是在睡梦中的士卒纷纷被吵醒,四处乱窜,焦急的呼喊此起彼伏。
太乱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低调的三人。
然而眼见三人就要逃出营地时,他们居然迎面撞上了只套了件外裳骑着马面色阴沉的刘黑闼。
刘黑闼在得知粮草着火后便觉大事不妙,又知晓了杜怀信与罗士信叛逃的消息,愤怒当即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不管不顾一马当先早早便等在了营地门口。
刘黑闼盯着杜怀信:“你这做戏的本领还真是好,你也不怕我真的杀了罗士信吗?!”
而后他将视线挪到了谢慈泰身上不敢置信:“你也背叛了我!”
谢慈泰一言不发。
杜怀信咬牙:“愿赌服输,是你愚蠢罢了。”
刘黑闼怒极反笑:“愿赌服输,好,那今日你们三人就别想活着走出这营地!”
话落,刘黑闼打马奔来。
杜怀信一惊,下意识将身侧的罗士信推开,而后就地一个翻滚,狼狈地躲开了刘黑闼手中的长枪。
但这远远没完,就见下一瞬刘黑闼调转马头,一□□向速度慢了一拍的谢慈泰。
但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羽箭直直朝刘黑闼面门射来。
刘黑闼一个侧身,谢慈泰心一狠抓住时机自腰间抽出佩刀掷向刘黑闼座下的马。
马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刘黑闼毫无准备坠了马。
“当心!”
罗士信一把拽过杜怀信,二人同落下的马蹄擦身而过。
罗士信为了救杜怀信伤到了腰腹,一时之间起不来身。
杜怀信的心怦怦直跳,他看着就捂着腿躺在不远处挣扎的刘黑闼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刀!”
谢慈泰心领神会,当即跌跌撞撞跑向此刻跪伏在地面上哀嚎的马,他用力一抽,刀便落到了他手中。
瞬间大股鲜血喷涌而出,马痛苦地挣扎着,谢慈泰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到了手臂,刀斜斜飞落到刘黑闼身侧。
自那只无名的羽箭射出后,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息功夫内。
在场四人却根本顾不上什么羽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把刀上。
杜怀信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他也是距离刘黑闼最近的那一个。
他飞速上前,刘黑闼反应也不慢,他俩直接撕打了起来。
罗士信闷哼一声,正心焦不已时,却突然自身后听到了大片大片嘈杂的马蹄声与惊呼声,他回首。
秦王李世民一马当先,而他的身后是数千唐军。
一瞬功夫,罗士信落下泪来,他冲着李世民吼道:“救子诺!”
杜怀信喘着粗气,眼疾手快夺过了刀。
刘黑闼咬牙狠狠一拳砸向他的手臂。
杜怀信手一抖,刘黑闼捉住机会,谁料便在这一刻又是一支羽箭擦过他的面颊。
李世民的手便是在这一刻都还是稳的,就算杜怀信与刘黑闼二人相互缠斗,但他的面上依旧不见丝毫惊慌。
杜怀信有了李世民的帮助,毫不犹豫拿起刀狠狠就朝下扎去。
刘黑闼瞳孔一缩下意识抬起右手抵挡。
一节小拇指自空中划过,刘黑闼冒着冷汗抬脚一踹。
杜怀信面色一瞬惨白。
捉住空隙,刘黑闼连滚带爬迅速后撤,然而便在此时他手下的精锐部队也赶来了。
杜怀信恼恨地狠狠一锤地面,眼睁睁看着刘黑闼被士卒掩护着不断后撤。
但是一股奇怪柔软的触感让杜怀信一顿,他伸手摸了摸身侧的土地,一节断指便闯入了他的视线。
他愣愣地拿起塞到自己的袖中,颤抖着起身。
他看到李世民率领着唐军与他擦肩而过,死咬刘黑闼不放。
他看着后头火光冲天的营地,突然笑了笑。
他缓缓走着,看到了在一旁捂着手臂冲他点头赞赏的谢慈泰。
而后他走到了面上尤有泪痕的罗士信面前。
他看着此刻明显如释重负的罗士信,有风吹过,夜色昏暗他看不清楚罗士信的表情,但他只是伸出了手。
“都结束了。”
罗士信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们得救了。”
罗士信深吸一口气搭着杜怀信的手站了起来。
“刘黑闼输定了。”
杜怀信轻笑道。
罗士信点点头:“是。”
两个人并肩而立。
他们的身后是漫天大火,是唐军与刘黑闼的厮杀,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将淹没在这场黑夜当中。
这场激烈的洺水城争夺战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武德五年,二月二十九,就在洺水城陷落不过短短四日后,唐军再度夺回了这座城池。
刘黑闼被迫退守,元气大伤。